第92章 使者

  過年的時候總是格外熱鬧的。


  整個正月, 長街兩側的鋪子都張燈結彩,門上的“福”字和對聯樣樣簇新紅豔,就連午門上頭的赤紅燈籠也高高掛著, 為帝京增添喜氣。祥和的氣氛, 仿佛能從年頭一直紅火到年尾。


  蜀王府內的冷清,便顯得尤為格格不入。


  立冬過後, 蜀王妃的身子便一日不如一日。早前吃些補藥,還能頂一些事兒, 如今卻是完全昏迷在床, 拿藥灌、拿針紮, 都無濟於事。把王府中壓箱底的千年人參請出來,也隻能吊著一口氣, 根本救不了人。


  太醫請了好幾波,愣是查不出個所以然。


  孟蘭姝心裏焦急,狠狠把那些太醫都罰了一遍,又飛鴿傳書,八百裏加急往蜀中去信,想尋幾個牢靠的巫醫過來。可府裏的信鴿都快飛光了, 也沒聽見個回音。


  昨兒個更厲害。


  隻因病榻前看護的小丫鬟疲憊過度, 貪睡了半個時辰,少喂了一次人參湯,蜀王妃便開始口吐白沫, 呼吸急促,好幾次連脈搏都快摸不著。


  王府上下雞飛狗跳, 直到第二天清晨, 公雞都開始打鳴, 蜀王妃的狀況才總算好轉。


  但也僅是從鬼門關將將把人拉回來, 該昏睡還是昏睡。


  反倒是王妃身邊看護的人,被折騰得心力交瘁,病倒了不少。


  孟蘭姝便是其中一個。


  她此前從未來過帝京,也沒體驗過北方的冬天,人本來就有些著寒,連日操勞下來,就更加支撐不住,倒在榻上高燒不起。太醫過來診過一次脈,煎了藥給她灌下,人才終於好轉。


  醒來說的第一句話,便是:“表兄還沒過來嗎?”


  “還沒呢。”丫鬟雀兒一邊給她換額頭上的冰帕,一麵回話,“世子現還在書房,和北方來的客人說話,一時間還倒不出空來。姑娘再睡會兒吧,等下次您醒過來,世子一定就過來陪您了。”


  “下次下次,又是下次,都幾天了?王妃姨母病重的時候,他說有事來不了?現在我病了,他也隻字不提,他到底想幹什麽?!”


  啪——


  桌上的藥碗被悉數掃落在地,藥湯飛濺到栽絨毯上,上頭繡著的豔豔牡丹被泅成了難看的深色。


  丫鬟們跪了一地,知道她脾氣暴躁,都不敢出聲。


  這便叫孟蘭姝更加窩火,也不管自己現在身體究竟如何,掀了被子就要往外走,“他不來,我就自己去找他!”


  丫鬟們嚇了一跳,連忙起身去攔,屋裏頓時亂作一團。


  便這時,屋門忽然開了,衛明燁掀開簾子進來,瞥了眼周遭的亂象,莞爾道:“蘭兒這是怎麽了?連藥都不吃,這樣身子可怎麽能好?”


  他聲音溫溫柔柔,笑容也謙和淡雅,讓人如沐春風。


  孟蘭姝本來沒覺如何,聽他這麽一關切,鼻子不由發酸,“表兄這幾日都不過來,我還以為你不理我了呢!”


  她抹了抹眼角的熱意,正要撲上去。


  門上珠簾再次掀動,一道高挑身影從外頭進來,站在衛明燁斜後方。


  來人被發左衽,足蹬獸皮靴,乃是標準的大渝人裝扮。袖口露出的左手手背上,有明顯的疤痕,像是被什麽重物狠狠碾壓所致。臉上還戴了一張鐵質的鷹隼麵具,幾道跟手背上相似的扭曲疤痕,在未被遮擋的左側下頜蔓延。露出的一雙眼睛,卻分明是中原人的眼。


  鷹隼是大渝王族的標誌。


  而這人正是大渝如今風頭正盛的三王子身邊的謀士,名叫紮克。


  他秘密來到蜀王府已有些時日,無論去哪兒,臉上都戴著麵具,看誰眼裏都充滿戒備,話就更是少。


  孟蘭姝當心衛明燁被騙,還特特找機會試探過,卻發現這人並不是自己願意沉默寡言,而是嗓子受過傷,發不出太大的聲,也說不了太多的話。


  聽那音色,不像是病症,而是藥物所致。


  一個中原人跑去大渝當謀士,還曾被人下/藥傷過嗓子,一看就不簡單。


  孟蘭姝越發擔心,可衛明燁對他卻很是信任,時常與他在書房密探,連王府上的庶務都懈怠了,全交托給手底下人去辦。


  這便叫孟蘭姝更加窩火,當著紮克的麵,就鬧起性子來,“這是我的閨房,表兄為何帶他過來?”


  紮克無甚反應。


  反倒是衛明燁尷尬地清了清嗓子,正聲道:“不得無禮。”


  但也沒放在心上,裝了個樣子,他便過去扶孟蘭姝躺回榻上,親手為她蓋好錦被,嘴裏還不忘細細關切叮囑。


  孟蘭姝連日被冷落的心情總算好轉,像從前那樣抱住衛明燁的手,撒嬌道:“我就說表兄最疼我,她們還不信,讓我提防你。還說什麽王妃姨母的病就是你害的,簡直胡說八道!表兄那麽孝順,哪怕天塌下來,表兄也不會還王妃姨母的。”


  衛明燁幽幽挑了下眉峰,視線漫不經心地從一眾丫鬟身上掃過。


  本就跪地泥首、戰戰兢兢的人,這會子越發把腦袋越發往地上埋。


  衛明燁沒說什麽,淡淡收回視線,繼續幫孟蘭姝掖被子,狀似無意地問:“是誰在蘭兒麵前嚼的舌頭?”


  “就是蝶兒啊,王妃姨母身邊的那個。”


  孟蘭姝並未發現什麽異樣,衛明燁問她,她便老實回答,還有閑心揶揄:“你是不是哪裏得罪人家了?怎麽還能人家誤會成這樣?”


  衛明燁聳聳肩,不置可否。幫她掖好被子,就坐在榻邊,陪她說話:“你如今也老大不小了,原本這次帶你來帝京,是想給你尋一門好的親事,如今恐怕有變。”


  “怎的了?”孟蘭姝心裏一緊,“表兄不是打算讓我進宮,給你打探消息嗎?”


  對於成婚一事,她其實一直沒什麽概念,也不甚理解為什麽一個人,會對另一個毫不相幹的人動心,甚至做出那麽多不理智的事。是以最開始,衛明燁將這個進宮計劃告訴她的時候,她也沒什麽異議。


  反正嫁給誰不是嫁,如果嫁給衛長庚,能給衛明燁帶來一些好處,她進宮也無妨。更何況那日在鴻禧樓,她也見識過了衛長庚的本事,配做她的男人,她便更加不排斥。


  可偏偏……


  “是不是那個姓慕的又做什麽了?”


  孟蘭姝一提到她,就像貓見了耗子一樣,氣恨得不行,“我實在想不通,她有什麽好的?肩不能提,手不能扛,在我們苗疆根本沒人要,偏那衛長庚不知好賴,非要娶她,簡直瞎了眼!”


  衛明燁沉默下來。


  一直在門邊站著、對一切事物都漠不關心的紮克,卻是在聽到這句話後,指尖動了動,抬眸深深看向榻邊。


  沙啞的聲音裏帶著幾分莫名的情緒,催促道:“世子該說正事了。”


  衛明燁微愣,側眸覷他。


  他這人做事一向謹慎,對於這個突然造訪的使者,還是敵國派來的,他自然慎之又慎。可這個紮克真就跟白紙一樣,怎麽查,也查不出個花樣。


  隻知他是去歲年末之時,突然出現在大渝,憑自己本事,助三王子在一個月之內,將自己的宿敵盡數扳倒,提起把可汗之位握在手中。


  至於其他,三王子查不出來,他也查不出來。


  他想自己打探口風吧,紮克就像一個封死的罐子,根本打不開。除了與計劃有關的話,他是一個字也懶得說,連多餘的表情也沒有。


  現在這回,還是他第一次在自己麵前展露情緒……


  衛明燁目光逐漸幽森,在紮克起疑前,又不動聲色地調開視線,摸了摸孟蘭姝的腦袋,柔聲道:“那門親事不適合蘭兒,表兄給你換了一門更好的。”


  “蘭兒覺得,大渝的三王子如何?”


  時令進入二月,年味逐漸淡去。


  正月裏該操持的宮宴,都基本操持完;要忙活的祭奠,也都圓滿了結,宮裏從年節的忙碌和熱鬧,又恢複到了往日的端肅與一絲不苟。需要慕雲月操心的宮務,也一下少了大半。


  連軸轉了這麽久,忽然清閑下來,她反倒覺得有些不適應。索性讓內廷司把今年預備裁剪春衣的料子都拿來,她提前甄選決定。


  料子五彩斑斕,在坤寧宮正殿擺了滿滿一地。


  宮人們嘰嘰喳喳,交頭接耳,興奮不已。


  姑娘家都喜歡漂亮緞子,見到這些,高興些也正常,慕雲月也不拘著她們,由她們自個兒說去。自己則歪在美人榻上,一麵吃橘子,一麵掃視著鋪在地上的料子。


  橘子挑的,還都是沒成熟、橘皮發綠的那些,不用嚐都知道能酸到牙。


  慕雲月吃著,卻跟吃普通橘子一樣,沒有任何異樣。


  待最後一瓣橘肉入口,她還淡聲評價了一句:“沒什麽味道,再拿一碟過來。”


  蒹葭看著那青綠的橘皮,下意識皺起臉,咽了咽喉嚨,苦笑道:“娘娘,歇會兒吧,今兒都已經吃兩碟了。”


  慕雲月訝了下,“誒?已經兩碟了嗎?為何我還覺得這麽餓?”


  蒹葭也頗為詫異,但也沒多想,低頭收拾小幾上的橘皮,回道:“大約是天氣太冷的緣故吧?冬天總是要比平時吃得多一些的。娘娘要是餓,奴婢讓小廚房給您做些點心,就是這橘子可別再吃了,傷胃。”


  慕雲月撇撇嘴,雖有些不大情願,但還是點了頭,托腮又開始琢磨吃什麽。


  采葭看不過去,枯著眉頭道:“娘娘還是別管什麽吃的了,先想想該怎麽辦吧?奴婢可都聽說了,近來朝堂上要陛下廣納後宮的折子越來越多,禦書房都快裝不下。在這麽下去,陛下隻怕扛不住。娘娘可得好好想想法子。”


  這事慕雲月其實一直都知道。


  原本衛長庚這年紀的皇帝,後宮還空無一人,本就不正常。原先,大家也是念著中宮空缺,不好讓衛長庚納妃子。而今皇後都有了,衛長庚也沒有借口再拒絕後宮佳麗。那些個惦記著皇嗣大統的大臣,自然不會再幹看著衛長庚任性,尤其是家中有女兒的。


  對於衛長庚的心,慕雲月自是極其信任的,隻是這滔滔的諫言,到底讓人坐不住。


  可讓她想法子,她又能想什麽法子呢?總不能讓她爹和他哥提著刀挨家挨戶上門,讓他們把折子撤回來吧?


  思來想去,衛長庚之所以在這件事情上之氣短,還是因著他膝下空空,倘若她能早些懷個孩子,衛長庚拒絕他們餓諫言,也有底氣。


  可孩子哪是說有就能有的……


  其他身體底子不錯的女子,都不一定能早早懷上,更何況她這麽個連葵水何時來都沒個準數的人?想靠孩子堵住他們的嘴,還不如期盼她爹和她哥提刀上門,把人家威脅住呢。


  慕雲月長歎口氣,端起茶盞輕輕地吹,正出神,外頭忽然傳來急切的腳步聲。


  是蒼葭,她氣喘籲籲跑過來,麵色蒼白如紙。


  慕雲月驚得不輕,忙讓人給她端水,免得累死過去。


  蒼葭卻沒心情喝,隻拉著慕雲月的手,急道:“娘娘不好了,奴婢方才聽禦前伺候的公公說,大渝要送一位公主過來,跟陛下和親!”


  慕雲月一愣,手裏的茶盞跌落下來,汙了地上好大一片緞子。


  作者有話說:


  下朝後,星星哥歡喜地跑回去,思考今天要用什麽姿勢造球,結果隻等來一張搓衣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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