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端倪

  夏夜深深, 蟲鳴淡淡。


  衛長庚抱著慕雲月,一麵同她說著今夜發生的事,一麵以指為梳, 順理她披散在肩的烏黑長發。月光自窗外傾瀉而入, 在兩人身上圈起一層朦朧銀光。


  “今夜這場酒宴,我原是想給薛承安擺個局的。”


  “薛承安就是金陵那位知府的大名。他素來是個謹慎的, 知道這次我來金陵,就是過來收拾他們的。他便把這些年, 他幫薛衍收受賄賂、欺壓官民的罪證統統銷毀, 一點不留, 連人證也全都被他滅了口,以為這樣就能夠相安無事。”


  “可這段時日, 我在金陵給他施加的壓力,還是讓他有些力不從心,他這才不得不主動設宴,妄圖和我談判,也是癡人說夢了。我一個天子,作何要跟他們談條件?他們未免也太不拿我當一回事。”


  衛長庚不屑一哂。


  “所以你今夜過去赴宴, 談判為虛, 誘使薛承安犯錯,好名正言順地給他按個罪名才是真?”


  慕雲月依在他胸前問道,忽然想起什麽來, 她一下從他腿上坐直,“今夜這場火, 該不會就是你讓人放的吧?”


  衛長庚由不得笑出聲, 抬手勾了勾她挺翹的鼻尖, 道:“你隻說對了一半。”


  “我的確是想給薛承安下套, 但放火這樣的事太難控製,一個不小心,沒準我自己都得搭進去,所以我隻是在獻舞的舞女裏頭安排了刺客,必要的時候過來行刺我,再被我當場擒獲,抵賴一頓之後,我就能借此發作,大肆調查,如此就可以順利把禍水往薛承安身上引了。”


  “所以這場火,還真可能是……”


  慕雲月垂下眼眸,濃長的鴉睫在眸底扯起一片晦暗。


  衛長庚知道她是因為什麽而難過,不知該如何安慰她,便將她攬入懷中,溫柔拍撫,“去別人的老巢赴宴,我自是做了萬全的準備。”


  “早在宴席開始之前,我就已經在仙樂舫各處,都安插上北鬥司的人。也將一切可能發生意外的隱患都排查幹淨,確保萬無一失。甚至連畫舫外倒泔水桶的老伯,都是我的人。”


  “為了能平平安安活著回來娶你啊,我也是費了很大一番功夫。”


  衛長庚邊說,邊趁慕雲月不注意,捧起她的臉,低頭飛快在她唇上啄了一下。


  慕雲月原本還沉浸在他口中關於今晚的布置之中,陡然聽見這麽峰回路轉的一句,她愣了愣,被擷香後,才眨巴著眼慢慢回過神,嗔瞪著捶了他一下,“討厭!”


  衛長庚抬指抹著唇角的芬芳,心裏一本滿足,也任由她打去,隻在她打完之後,才捉了她的手,放到嘴前邊揉邊吹氣,“心情好些了沒有?”


  慕雲月一愣,這才驚覺,原來他不是在逗弄她,隻是看出她情緒不佳,想讓她鬆快鬆快。細一回味,適才心裏緊繃的弦,也的確因他這一鬧,而放鬆不少。


  慕雲月抿笑,哼聲斜他一眼,“孟浪。”又伸手抱住他,重新依偎進他懷中。


  在頭腦中將適才他說的話都梳理一遍,慕雲月又問:“那你是如何得知,這火是秦歲首放的?我聽你之前的意思,其實你早就對她起了疑心吧?那為何不提前防範著她,還讓她鑽了這麽大一個空子,險些就……”


  想起適才透過摘星樓的軒窗看見的一幕,慕雲月至今還心有餘悸。


  她不敢想象,倘若今夜這場火沒能控製住,衛長庚當真就此徹底離她而去,她該怎麽辦?

  衛長庚覺察到她微微顫抖的身體,將她又擁深一些撫著她腦袋道:“別瞎想了,哪有那麽多如果,我這不是好好在這呢嗎?”


  “況且我不是沒有防備她,打從一開始,林榆雁非要帶她一塊過來,怎麽勸也不聽,我便開始防她。她每日說什麽,做什麽,統統都有人十二時辰不間斷告知於我。”


  “可怪就怪在,也不知是她太過狡猾,還是我疏忽大意,這般密不透風的監視,我依舊什麽異端也瞧不出來。她好像,當真隻是過來陪林榆雁遊玩金陵的。便是今日宴會上,我也不曾發現她的行蹤。”


  慕雲月皺眉,“那你怎麽知道,那火是她放的?”


  “廚房就是這次起火的源頭,火勢起來後,天樞忙著救火,無意間瞥見秦歲首從廚房方向跑出來,上岸跑了,手裏還拿著火折子。”衛長庚回答。


  既然是天樞看見的,應當錯不了。


  慕雲月心頭最後一絲希望也湮滅,想著過往和秦歲首相處的點滴,她不由歎了口氣,伏在衛長庚肩頭,問:“那林榆雁呢,他可知道這些?”


  聽見這個名字,衛長庚便一個頭兩個大。


  “他知道,他怎麽不知道?起初我發現秦歲首和薛家的關係時,我就說要快刀斬亂麻,免得夜長夢多。偏他死活都要護著,為了保她,還拿自個兒性命威脅我。我想著能暗中借她的手,給薛衍遞一些我想讓他知道的東西,也就睜一眼,閉一眼了。”


  “林榆雁一直跟我保證,一定能在秦歲首鑄成大錯之前,將她拉攏。他還說,如果這次金陵一行,咱們都能相安無事地回去,他便去說服他母親,同意娶秦歲首為世子夫人,婚書他都寫好,可偏偏……”


  衛長庚嗤聲一笑,長歎著搖搖頭。


  慕雲月則震得目瞪口呆。


  林榆雁對秦歲首的情誼有多深,慕雲月活過一輩子,自然知曉。而秦歲首對林榆雁的心意,她也從秦歲首心口不一的話語中體會到一二。


  說來都是兩情相悅,不過因著世俗身份的隔閡,而不能終成眷屬。


  原以為這輩子,林榆雁能順利把秦歲首從廣雲台撈出來,和她長相廝守,即便不能成婚,至少也能成就一段佳話。


  可她萬萬沒想到,林榆雁竟是一直都想娶秦歲首為正妻,且早就準備好了婚書。


  這個花花公子還真是……一旦陷進去,竟也能癡情成這樣?


  可為何不早些告訴秦歲首呢?早一些說開,秦歲首也不用終日為這個患得患失,沒準也不會走到今日這般田地。


  唉,這或許就是天意吧……


  慕雲月閉上眼,輕聲歎息。


  雖說走水之事純屬意料之外,但也意外地契合衛長庚一開始去赴宴的初心——


  給薛承安一個罪名,名正言順地將他從知府的位置上拿下來,繼而又拔/出蘿卜帶出泥,把江淮一帶官員都徹底整治一遍。


  如此,衛長庚也不再“微服”,直接坦白身份,正式接管江淮之地,手起筆落間,便是一大批官員落馬,甚至喪命。


  一時間,江淮所有官員人人自危。


  先前在摘星樓對慕雲月出言不遜的官眷們,這幾天也是紛紛求告到慕雲月麵前,又是送禮,又是賠笑,恨不能直接跪下地上舔。


  慕雲月閉門謝客,她們便把主意打到岑家人身上。這段時日,莫說岑老太太,便是岑府上隨便一個采買出門辦事,也會被她們爭相拉去,殷勤地請上一盅茶,喝的還是鐵觀音!

  其中鬧得最厲害的,自然就是薛承安的夫人大王氏。


  她當真是十八般武藝都用出來了,白天追,夜裏堵的,甚至還嚐試過翻慕雲月的院牆,被岑北楊養的那隻大黃追得滿院子跑。


  見實在討好不了慕雲月,她索性破罐子破摔,帶著兩個女兒坐在岑府門口哭鬧起來,直罵慕雲月不守信用,明明答應過會在衛長庚麵前,提薛承安美言,扭頭就翻臉不認人,定是嫉妒她女兒薛令梅生得貌美,害怕陛下瞧見,會厭棄她,這才伺機報複。


  三個“葭”聽完,都磨牙切切。


  慕雲月卻深以為然地點點頭,道:“的確是該守點信用。”


  於是當晚,她便將摘星樓上發生的事告訴衛長庚,向他討了一道旨意,全了大王氏一雙女兒“娥皇女英”的美事。


  聖旨送去的當天,母女三人都傻眼了。


  薛令梅快哭斷了氣,厲聲痛罵大王氏誤她。


  而薛令梅的姐姐以為一切都是母親和妹妹故意設計的,知道她的養父薛承安馬上就要倒台,於是想趕緊找靠山,這才把主意打到她頭上。一怒之下,她便和大王氏廝打起來。


  因著薛承安的事,大王氏本就已經心力交瘁,接了這麽一道糟心的聖旨,她更是傷上加傷。兩個女兒不過來寬慰她,還一起怨恨上她。


  她一下承受不住,昏厥過去,再醒來,竟是因倒地時磕傷了後腦勺,致使半身癱瘓,後半輩子都下不了床。眼睜睜看著薛令梅被押上花轎,她也無能為力。


  有這一招殺雞儆猴,其餘官眷也都明白了慕雲月的意思,紛紛收起拉攏的心,再不敢去岑家叨擾。


  自此,岑府上下也總算能夠回歸清靜。


  然慕雲月卻靜不下來。


  走水之事已過去有些時候,該懲治的官員,衛長庚也收拾得差不多。金陵這攤渾水,也終於要迎來激濁揚清的一日。


  可秦歲首始終下落不明,就像人間蒸發了一樣。


  無論是府衙的差役,還是衛長庚身邊的北鬥司,甚至慕雲月把明宇他們也調去一塊幫忙,可找不到就是找不到。


  她到底能去哪兒?

  較之慕雲月和衛長庚,林榆雁顯然更加焦躁。


  秦歲首失蹤幾天,他便在金陵一帶找了幾天,每天至多就睡兩個時辰,兩隻眼睛熬得通紅。有一回趕路,他還因過度疲憊,不慎從馬背上摔下,手臂上劃出半尺長的傷,血流不止。


  大家都勸他趕緊回去歇歇,這麽多人都在幫忙找,不差他一個,偏林榆雁不肯。


  過去最是注重容貌的人,衣裳多了一道褶,他都要回去換掉,那一刻卻還隨便從衣擺上撕了塊布條,胡亂將傷口一纏,就翻身上門,繼續找人。


  衛長庚勸他,他也不聽,兄弟倆之間的關係也因此一日僵似一日。


  這日慕雲月去給衛長庚送午膳,就撞見兩人在書房裏吵架。


  隔著大半間庭院,慕雲月就聽見了林榆雁的怒吼聲——


  “為何要下通緝令?這樁案子尚還疑點重重,跟歲歲到底有沒有關係,也還未查清,你憑什麽要下通緝令,四海追捕她?萬一追捕途中,她有個什麽閃失,你上哪兒賠我一個歲歲?!”


  “我不管你有什麽籌謀計劃,我隻問你,將心比心,倘若這次之事是慕雲月做的,你當如何?可還能這般冷靜地在這裏簽發什麽通緝令,將慕雲月打成朝廷通緝犯?”


  ……


  一番爭執越吵越凶,終是在林榆雁提及慕雲月後,叫衛長庚的一句“你放肆”,給吼斷。


  然這問題的答案,也十分明顯了。


  林榆雁摔門而出,和台階下的慕雲月撞個正著,兩人都有些尷尬。


  林榆雁雖在氣頭上,但理智還是在的,頷首同慕雲月道了聲:“適才是我無心之言,對不住。”


  慕雲月搖搖頭,“我知道,世子也莫要放在心上。”


  抿了抿唇,她還想在替衛長庚說些什麽,林榆雁卻似知道她心思一般,震了下衣袖,便揚長而去,繼續出門尋找秦歲首。


  慕雲月在後頭喚了幾聲,也沒能把人喊住,隻得無奈地歎了口氣。


  她扭頭再去瞧屋裏的衛長庚,他麵牆而立,慕雲月瞧不見他臉上的表情,隻看見他負在背後,緊緊攥成的拳。


  她不禁心疼。


  他雖貴為天子,坐擁天下,股掌之間就能輕易斷人生死,可他心底的無可奈何,又有幾人能知?

  倘若此事真與秦歲首有關,不將她繩之以法,他便失去了一個懲治薛家的絕佳時機,這一耽擱,天下還不知有多少人會遭薛家迫害;


  可若真把秦歲首如何了,他跟林榆雁之間的兄弟情誼,也算徹底走到頭了。


  想來薛衍當初派秦歲首過來,打的就是這個主意吧?


  即便最後他不能得手,也能借秦歲首離間衛長庚和林榆雁,讓衛長庚失去最重要的一條臂膀。


  真狠。


  慕雲月恨聲磨牙,望著衛長庚的背影,正思忖該如何規勸,一道閃爍的微光便從桌案的一個漆盤上躍入慕雲月眼簾。


  “那是什麽?”慕雲月拔腿進屋。


  衛長庚轉頭,順著她手指的方向看去,解釋道:“都是一些,從出事的畫舫殘骸上找到的零碎東西,扳指、發簪、香囊……什麽都有。我想看看有沒有什麽遺漏的線索,便叫人都拿了過來。”


  見慕雲月神色不對,他又問:“怎麽了嗎?”


  慕雲月沒有回答,隻揀起漆盤裏頭的一枚翠玉耳璫,對著陽光瞧。


  翠玉瑩潤剔透,質地極好,陽光一照便如水波一般,在指尖盈盈流淌。


  是大渝特產的天山翠玨,北頤根本沒有。


  又因這玉質地極像和田玉,除非真正見識過兩種玉,深諳它們之間的差別,否則便是再精通玉石之人,也根本辨認不出。


  慕雲月會知道,也是因為當初,爹爹在盧龍城和大渝兵馬對峙時,從敵營劫獲不少戰利品,其中就包括這塊玉。


  爹爹覺得這玉不錯,便打成首飾,鐲子給了娘親,玉簪給了她,而剩下的一對耳璫,則歸了……


  “南錦屏……”


  慕雲月皺著眉,不可思議地呢喃出這個名字。


  作者有話說:


  火不是歲歲放的啦,有隱情,具體下章會講,副cp線主要都在番外,不喜可跳過。


  金陵副本可以倒計時了,等這邊結束,就可以回京準備婚禮啦o(≧v≦)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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