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情難自禁
聖旨就這麽接下了。
稀裏糊塗地接下了。
慕雲月回到照水院,人都還是懵的,時而仰頭望一會兒天,時而低頭看一眼手裏金燦燦的聖旨,難以置信地掐了下胳膊。
“嘶——”
疼得她皺緊了眉。
“你這孩子,不就封個縣主嗎?怎的就傻成這樣了?”丹陽郡主嗔她一眼,捉了她的手,輕輕幫她吹揉。
“這不能怪我,誰讓聖旨下得這麽突然?我一點準備也沒有。而且他為何要封我作縣主?我明明……”
想起自己的種種“壯舉”,慕雲月訕訕撓了撓臉頰。
“現在知道不好意思了?”
丹陽郡主拿團扇輕輕敲了下她腦袋,緩緩靠回椅背上,“都告訴過你,陛下不是個小氣的人兒,否則你偷藥那回,小命就該絕了。偏你不信,躲人家躲得跟洪水猛獸一樣……”
“現在後悔了吧?皇後的位置,過了這村就沒這店了。”
“我又不稀罕當什麽皇後……”
丹陽郡主挑眉。
慕雲月吐了下舌,乖覺地上前給她捏肩。
“娘親您是知道的,我這人性子急,壓根震不住國母的位子,進宮也隻有挨搓揉的份。況且我還善妒得緊,別說三宮六院,便是他隻有一個小小的侍妾,我也是半點容不得。”
“娘親真要我進宮當皇後,就是把我往火坑裏推,您當真忍心?”
“少在這跟我貧。”丹陽郡主戳她腦門。
“你性子急?你要真急,南錦屏今日這般挑撥,你能容得?隻怕當著你爹的麵,就敢把人家皮給揭了。”
慕雲月捏肩的動作一頓。
換作前世,這事她還真幹得出來。
她父親耿直心大,確認她當真跟婁知許一刀兩斷後,就高興得什麽也不過問。可她母親卻心細如發,無論好事壞事,她都會多琢磨兩圈,今日也定是瞧出她表現與過往不同,才會如此說話。
說來,也在是擔心她。
慕雲月也很想安慰她放寬心,自己什麽事也沒有。
可自己這番改變的理由,又叫她如何說得出口?隻能低下頭,咬著唇瓣支吾。
丹陽郡主歎了口氣,將人拉到麵前,握住她的手,語重心長地拍了拍,“娘親問這個,不是想讓你為難,隻是想知道,你離京的這段時日,可有受什麽委屈?若是有,娘親幫你討回來。”
她的聲音溫和平淡,同她的手一樣,充滿江南水鄉獨有的溫柔小意。
慕雲月原本還不覺有什麽,眼下叫她這麽一安撫,鼻尖反而泛酸,鴉睫輕輕一眨,眼裏便暈開水光。
丹陽郡主心一下揪了起來,手忙腳亂幫她擦淚,“你這孩子,怎麽說哭就哭,難不成真是水做的?”
想著她從前的性子,丹陽郡主歎了口氣,“娘親也不知道你究竟遇上了什麽,你若不願說,娘親也不問了。等你想說了,隨時都可以來找娘親,娘親一直都在這裏,別怕。還有南錦屏……”
丹陽郡主眸中泛起冷意,“從前娘親念著你們倆關係好,她父親又於你爹有恩,許多事,娘親也都睜一眼閉一眼。而今娘親瞧你的意思……是不打算再同她好了?”
她這話說得算委婉了,慕雲月知道。
自己從前跟南錦屏何止是關係好?簡直就是一對連體嬰兒,親姐妹都不定有她們親。
南錦屏惹了禍,慕雲月幫她扛;慕雲月自己惹了禍,也是她自己扛。
為這個,母親還找過她許多次,讓她長點心眼兒。偏她不以為然,扭頭又繼續幫南錦屏背黑鍋。鬧到最後,自己名聲一落千丈,南錦屏反倒成了眾口稱讚的模範閨秀,名利雙收。
當真是被別人賣了,還傻乎乎地替人家數錢。
慕雲月現在回想起來,都恨不能把過去的自己拎過來抖一抖,看看能從腦袋裏倒出幾斤水。
“爹爹怎麽想的,我管不著,橫豎我是不願再搭理她了。”
有了這話,丹陽郡主心放下大半。
“成,娘親心裏有數了。這事你不用管,有娘親在,不會讓你再受委屈。過去娘親是看在你的麵子,才對她睜一眼閉一眼,現在就看她自個兒了。她若就此乖順些,娘親也不為難,繼續讓她當汝陽侯府二姑娘,日後再給她備份嫁妝,體體麵麵地嫁出去。若還想興風作浪……”
丹陽郡主冷笑,沒再說下去。
慕雲月卻是明了。
她這個母親,外表看似柔弱,手段卻了得。
父親位高權重,有多少人想爬他的床,都叫她不動聲色地收拾了去。不僅父親沒覺得有什麽不妥,那些被打發走的人,嘴裏也無半句埋怨,甚至還有些感激,可謂兵不血刃的典範。
前世要不是自己瞎攪和,傷透她的心,就憑母親的本事,早把南錦屏收拾得服服帖帖,怎還會讓她欺負到自己頭上?
“對了,說了這許多,差點忘記正事。”丹陽郡主拿團扇拍了下桌,招呼邊上的丫鬟過來。
小丫鬟得了吩咐,捧著一張灑金帖子上前。
慕雲月看了眼帖子上的花紋,眼皮一跳,“長寧侯府來家裏下帖了?”
“是啊。”丹陽郡主點頭。
“林家老太太,也就是林太後的母親,今上的外祖母,她馬上要過六十大壽。林家設宴慶賀,遍邀京中親友,這是給咱們家的宴帖。正好你回來了,就隨娘親一塊過去吧。”
慕雲月下意識就想拒絕。
旁人不清楚,她心裏卻跟明鏡一樣。這類宴會,明麵上打著賀壽的旗號,實則就是各家相看子女姻緣的地方。她可不願跟個白菜似的,傻杵在那裏任人挑揀。
況且那位搭船的公子,也是林家的人。自己過去赴宴,萬一遇上他怎麽辦?發生了那樣的事,再見麵得多尷尬啊?
光是想象,慕雲月臉頰就禁不住發熱。
丹陽郡主瞧出她心底的猶豫,“怎麽?不願意?難不成你還要因為一個婁知許,這輩子都不嫁人了?”
“不是,我就是……”慕雲月抿唇,不知該怎麽解釋。
經曆了前世那樣的際遇,情愛什麽的,她早已看透。一生一世一雙人或許真能實現,隻是落不到她身上罷了。
況且還有恒之……
曾被一個人那樣溫柔對待,她怕也很難再喜歡上別人了。
慕雲月抿了抿唇,“再給女兒一些時間吧。女兒想清楚了,自然會去和娘親說的。”
她睫毛纖長卷翹,低低覆在那雙烏黑的雙眸之上,燭火透過燈盞絹麵,在她眼睫上滑過,光華幽微。
丹陽郡主靜靜瞧著,心裏說不出的憐惜,知道這事也急不得,歎了口氣,道:“好,都隨你。”
乾清宮。
雨水洗濯後的夜空,總是格外澄澈幹淨。月亮掛在枝頭,明亮得就像給夜幕燙了個洞。
銀輝灑在庭中一株滿開的紅杏樹上,緋紅的顏色清淡下來,變得如水般輕透。
衛長庚仰頭立在樹下,眉眼難得溫和,也不知在賞月,還是在賞花。
晚風徐徐,花瓣簌簌落下來,鋪滿樹冠底下一片地,也落了他兩肩。
小福過來的時候,正好看見這一幕。
他是劉善的幹兒子,之前隻在乾清門外灑掃打雜,五年前才調到禦前侍奉。
這棵杏花樹,便是那時候種下的。
陛下喜靜,待不慣熱鬧的地方,也不喜歡過於明豔的顏色。乾清宮裏的擺設,也一直以素淡為主。似這樣鮮亮的花朵,過去都隻能栽在乾清門外,近不得禦前。
直到五年前,陛下秘密去了一趟盧龍城,帶回來幾枝杏花,千珍萬重地種在庭院中。最後隻有這一株活了下來,陛下便更加看重,澆水、除蟲都是他親自上陣,從不假旁人之手。
每每遇上什麽煩心事,他便會來這樹底下待上一會兒,什麽也不做,就隻是靜靜站著。沒多久,他心情就會自然而然變好,比旁人寬慰百句都管用。
若不是親眼瞧見,很難想象,這樣冷情冷性的一個人,居然會如此看重一棵花樹……
“你師父去汝陽侯府頒旨,有多久了?”
麵前人忽然發問,小福打了個激靈,迅速收回思緒,拱手笑道:“回陛下,有一個時辰了,想是已經在回來的路上。”
衛長庚挑了下眉,眸光明顯柔和不少,“給外祖母的壽禮都準備好了?”
小福道:“都已經按照陛下的吩咐,預備妥當。還有給林家小公子的禮物,也都已備齊。陛下是打算過去赴宴,還是像往年一樣,給老太太拜個壽就回來?”
這話不用問,小福也知道答案,陛下那麽討厭熱鬧的人,定然不會在宴上多留,自己也不過走個過場,隨便問問。
熟料這回,衛長庚竟是沉默了,許久才有了聲音,卻是問:“慕家是在這次受邀之列吧?”
小福一愣,不知他為何突然問這個。
憑丹陽郡主和林太後的關係,慕家自然在受邀之列。聽這話茬,陛下應當也是希望慕家去的,可……
除卻剛剛送去慕家的聖旨,禦書房其實還有一道旨意,預備在明日早朝頒布。
上頭明白寫著,讓汝陽侯夫婦代替聖駕,去通州慰問此前因剿匪而罹難的兵將家屬。出發的時間,正好是林老太太大壽之日。
慕家長子現還在南邊剿匪,汝陽侯夫婦再一走,家裏頭都沒人了,還怎麽赴宴?
聖心可真是難測。
小福暗歎。
麵前人也沒打算解答他的疑惑,聽他回了句“是”,便揚了揚眉,讓他們都退下。
一陣悉悉簌簌的腳步聲後,庭院中隻剩衛長庚一人。
春夜的晚風尚還料峭,他肩上與夜同色的氅衣,都透出幾分濕冷的潮寒之氣。他卻還立在樹下,一動不動,仿佛感覺不到寒冷一般。
風卷花香,從鼻尖流淌而過,他不由想起前世,自己處理完婁知許和南錦屏的謀逆案,判了淩遲,將這消息告訴她的時候。
那也是個杏花滿開的日子。
她坐在花下,眼睛蒙著白綾,笑起來比滿樹杏花都好看。
美人鉤毒已經入骨,她卻還有心情跟他玩笑:“真可惜,證據都是我找的。若是能報上去論功行賞,陛下總得獎勵我些什麽吧?”
他知道,她隻是不希望自己為她擔心,才故意跟他貧嘴。他也就難得糊塗,順著她的話茬,問她想要什麽。
“怎麽說也得封個誥命吧?我雖未上陣殺敵,但好歹也算救國於水火。況且我還……”
說著,她沉默下去。
顯然,她也意識到,誥命隻能賜給官員的母親或妻子,以她當時的處境,是加封不了的。
他轉著指間的玉扳指,琢磨要怎麽幫她圓話,她就先開了口:“得誥命的都是有夫之婦,似我這般妙齡少女,還是討個‘縣主’更合適。我母親是郡主,我當個縣主,不過分吧?”
“封號我都想好了,就叫‘青城’。念著像傾城,與我正般配。”
當真是個厚臉皮的小姑娘,把他都說得無言以對了。
但也不得不承認,傾城縣主,也的確隻有她配得上。
他知道,眼下這個時候,下旨賜封很奇怪。從小到大,他也自詡隱忍克製。哪怕薛家挑釁成那樣,他也斷不會衝動行事,因小失大。
也是直到遇見她,他才明白,什麽叫“情難自禁”。
就像碼頭上,他本該回宮,不該去糾纏她和婁知許的事,卻還是不顧一切追著她,去了校場;
就像長廊下,他不該驚擾她,問那些話,卻還是控製不住握住她的手……
他記得很清楚,前世的這個時候,小姑娘愛慘了婁知許,絕不會眼睜睜看著他挨罰,還無動於衷。
可今天偏偏……
長風從庭中穿過,宮燈斜飛旋轉,杏樹落英繽紛。
衛長庚望著那片翻飛的落花,麵容似明似暗地融在夜色中,難以分辨。
所以,會是他想的那樣嗎?
“阿蕪。”
他對著天上那輪皎皎明月,輕聲問。
四下無人,萬籟俱寂,唯有他的聲音在月光裏清晰。
禁欲又流連,寂靜且歡喜。
風吹散她的名字,他固執地又念一遍。最清冷的聲線,滾燙著最濃烈的愛欲。月光灑在他手臂,也都有了溫度,仿佛有人在隔著時空擁抱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