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四章 悲
第一百零四章 悲
“鍾夜:
你好。
我知道你現在肯定不好,但我還是要說,你好。
我們沒有一個真正認真的相識,無論是在紀國你把我當成南音的搭話,還是在黎國謝軒做戲把我送到你身邊,不是太倉促,就是太虛假。
我向你道歉,一直以來欺騙了你,一直以來都在欺騙你。
你知道嗎,其實我們的名字,契合一句古詩,我曾經以為是緣分。
這句詩出自元稹的《遣悲懷》——“唯將終夜長開眼,報答平生未展眉。”
它是元稹為自己的亡妻而做。
多巧,我也接受過你的戒指,離成為你的妻子隻有一步之遙。
但,不管你心中那個甘願讓你求婚的“展眉”是什麽樣子,那都不是真正的我。
所以我把戒指還給你。
我不是你想象的妻子,你心中的妻子已經身亡,你沉浸在她離去的悲傷中,日日為她悼亡,我能力有限,無法排遣。
抱歉我把沐陽帶走,我看過沐陽一案的判決書,他的年齡、南音的精神狀態、當時的道路情況綜合影響了法官的判決,你不滿意,我不是不理解。
現在我仍不能說你把沐陽困在療養院五年,把他逼成一個混沌無知的精神障礙,就能與南音的一條生命持平。
逝者已逝,生者卻生,我不是你,沒辦法感同身受你的痛苦。
但沐陽是我至親,人生而有私,他已經接受足夠多的懲罰,未來還會一直被懲罰下去。
鍾夜,我知道現在你心中我撒謊成性不值得一點信任,但我用我父親、母親、養母、沐陽,我所有在意的人加在一起向你發誓。
南音去世隻是一個意外,我很抱歉,但它隻是一個意外。
我們都要接受命運無常。
所以請你也接受她已經去世的事實,你答應過我此事隻在你我二人之間,我食言離開,本沒有資格再向你提要求。
但請你看在我真的也陪伴你度過一些艱難的日子,也真的給你提供了一些利用價值,不要牽扯旁人。
同穴窅冥何所望,他生緣會更難期。
此一別再見渺茫,我們相識倉促,分離也倉促,命運無常,無可奈何。
抱歉,未能替你遣悲懷。
展眉”
海上顛簸無比,展眉和蘇沐陽會合,就要去拜訪船長詢問去處。
然而她強撐已久,已到強弩之末,剛剛走了兩步,就直直對著地麵栽下去。
蘇沐陽驚嚇萬分,跟著展眉跪下,雙手死死抱著她不敢放開。
展眉很是虛弱,隻覺得周圍一片吵鬧,她意識卻很清醒,思緒隨著海風飄向陸地。
謝軒幫助她離開,鍾夜會怎麽對他?
鍾夜看到信了嗎,會是什麽反應呢?
閑坐悲君亦自悲,百年多是幾多時。
可笑她還想替旁人遣悲,自己卻都已經到了如此獨木難支的地步。
這六年顛沛流離,處心積慮,不敢有一日安睡,擔驚受怕,強顏歡笑,所有艱辛不可言說。
幸而終於把沐陽帶了出來。
她微微睜開眼睛,看到蘇沐陽淚水漣漣守在一旁。
我已心滿意足。
番外 金風玉露(一)
紀國醫科大學。
下課鈴響,展眉收拾書本,她旁邊的女同學轉著圓珠筆,大咧咧道,“展,我們今天在安德森家開趴,你來嗎?”
展眉笑著拒絕,“我擔任麥林博士的醫護助理,今天要去醫院坐診。”
那女生有些感歎又豔羨的道,“麥林博士真是不公平,這樣的機會都給你。”
展眉挑眉,“是麽薇薇安,你的論文和考試可都是我幫你——”
薇薇安頓時捂住她的嘴攬著人往外走,“行啦,那我開車送你去醫院。”
醫院裏人煙稀少,看起來門庭冷落,但這裏一號難求,僅僅展眉在這裏做助理的幾天,就見到無數讓她瞠目結舌的人物。
麥林博士是個兩鬢斑白、嚴肅古板的中年女士,她似乎一直在等待展眉,示意她坐下後拿出一個病例開講。
展眉認真聆聽,時不時做筆記,博士說完,她的筆記本也記滿兩頁,對方對她一絲不苟的作風很是讚賞,等她寫完最後一個字才開始詢問。
“你怎麽想?”
展眉有些猶豫,最終還是直言不諱,“博士,我不覺得這個病例有什麽特殊,這就是普通的抑鬱症,您應該經驗很豐富了。”
麥林博士點頭,給二人都倒了一杯咖啡。
“但這位病人是從你的祖國來的,還匿名隱藏了身份。”
“我已經替她會診幾次,她不是十分能理解治療過程,情緒也很難穩定,似乎對更換醫療環境很不適應。”
“我想你們來自一個地方,也許交流起來更加容易,說不定能幫助一下她。”
展眉皺眉思考一會,“我不敢保證。”
來自同一個國家就能更好的交流毫無依據,何況能匿名來此,身份非富即貴,麥林博士投鼠忌器很是謹慎,展眉也並非不理解。
她接過所有此人的病例,潛心研究了很多天。
展眉很疑惑。
這位病人看起來生活順遂萬事如意,毫無精神壓力和心理陰影,怎麽會觸發這麽嚴重的抑鬱症?
身為醫學生,她的好奇心也被激起,做好準備後,頭一次來到她的病房。
奢華。
這是展眉對這個個人病房的第一感覺。
從上到下鋪滿厚厚的白色地毯,走近時仿佛被泡沫包裹,讓人感到從內而外的柔軟。
病房內的陳設用度無不顯示主人的不凡,展眉提起呼吸,敲敲門,往裏麵走了兩步。
沒有人。
展眉嚇了一跳,哪怕這醫院環境再好風景再秀麗,也是精神病醫院,病人消失簡直是最大的噩夢。
她幾乎就要按鈴叫人,突然窗簾鼓動,一張皎潔臉龐從羽毛狀白色輕紗中露出來。
“夜哥哥,嚇到你——欸?”
展眉退後兩步整理表情,“你好,我是麥林博士的助理。”
那女孩愣了愣,喜出望外,“你是華國人,是嗎?”
展眉點頭,“是的,我叫南音——”
她急迫從窗簾中滾出來,一身白色棉布長裙讓她看起來無比稚嫩,“你好,我叫南音,不好意思,我以為是夜哥哥來看我。”
她皺起臉,有些喪氣,可惜長的太嬌俏,這表情也顯得可愛。
展眉知道她身邊一直有個陪護,所有治療方案到用藥劑量都一手參與,但看起來完全不像監護人,估計是情侶?
展眉微笑安撫她情緒,“需要我聯係一下他嗎?”
南音小大人一樣歎口氣,“算啦,等他忙完會來找我的。”
展眉示意她坐下,南音蹭蹭蹭跑到旁邊的懶人沙發上抱著娃娃,展眉這才發現,她一直赤足,腳踝纖細雪白,不堪一折。
難怪這房間鋪滿了地毯。
南音似乎很少見到華國人,談興大開,扯著展眉就大聊特聊,反而是她說的話少些。
半個小時後,展眉離開房間,疑惑更深。
南音雖然性格有些嬌氣,但情緒卻很積極,完全是一副榮華富貴裏泡出來的天真性格。
交談中也完全沒有抑鬱症的普遍表征,就是對未來充滿憧憬女生性格。
但腦電圖顯示她的確罹患抑鬱?這是為什麽?
難怪麥林博士覺得棘手。
醫院內有長長回廊,紫藤花攀在上麵一圈一圈,展眉盯著小小一束繁花苦思,半天沒有頭緒。
突然身後傳來溫熱體溫,一隻手捏上她後頸,拎貓一樣的力度,語調溫和寵溺。
“誰家的小朋友又在亂跑?”
展眉半身發抖,蹭蹭退後兩步,捂著脖子就要怒罵。
“你是什麽人?”
麵前卻是個和她年齡差不多的男孩子,柔軟發絲散在額頭,穿著白襯衫,在陽光下好像在發光。
他本來麵色溫柔,看到展眉正臉後神情驟然涼薄下去。
他懶洋洋把手插進褲兜,語氣淺淡。
“抱歉,認錯人了。”
展眉皺眉,臉卻不自覺紅了,更多的話怎麽也沒說出口。
這個男孩子。
長得可真好看啊。
番外 金風玉露(二)
在花架下和那男生尷尬誤會後,展眉就經常能在醫院看到他。
他就是南音口中的“夜哥哥”,她的所有事宜都由他包辦,讓南音輕鬆宛如旅遊。
她蜷在沙發上看書,時不時勾畫一番。
門口傳來南音的聲音。
“江爺爺讓你回去?”
回應懶散而低沉悅耳。
“嗯?我又不會聽他的。”
南音有些驚訝,繼續道,“鍾爺爺是不是也讓你回去?”
對方含笑,很是溫柔,“你不要管這麽多,我在紀國開工作室也能養活你。”
南音聞言也笑,她扯著他的衣擺跟在他身邊,“但我會想我哥哥呀。”
展眉放下書,就和正走過門口的二人對視。
南音揮一揮手,隨即被他按著頭帶走,他目不斜視,麵無表情。
展眉撇嘴,接起電話,那邊聲音剛剛變聲,洋洋自得。
“展眉,我自招成績出來了!”
“臭小子,你叫我什麽?”
對麵老老實實,“姐。”
展眉哼一聲,“考上哪兒這麽得意?”
蘇沐陽瞬間像鬥勝的小公雞一樣招展起來,“實驗中學!發紅包!”
展眉這才震驚起來,“實驗中學?不錯啊小子,超常發揮了你!”
蘇沐陽不忿,“這分明是我的正常水平,正常水平好嗎!”
展眉給他發紅包,“好,你分高你有理,紅包發了,附帶鞭炮錢,讓蘇阿姨買掛一萬響的!”
蘇沐陽立刻避之不及,“這也太誇張了我才不要好丟臉額——”
她嘖一聲,“蘇沐陽——”
展眉拉長聲音,那邊頓時服軟,“欸我走了姐,同學約我打遊戲。”
“嘟嘟嘟——”
隻剩下一串忙音,展眉失笑,“臭小子,又熬夜打遊戲。”
他二人有十二個小時的時差,卻都是在她的白天練習,可見青少年夜生活豐富多彩。
展眉一邊思考防沉迷模式一邊打開賬戶查餘額,實驗中學是他們省最好的學校,但外地考生借讀費上十萬,哪怕如此,也有無數家庭蜂擁而去。
她邊查邊歎氣,想起在南音房間裏偶然看到沒拆吊牌的掛飾。
那小小一水晶兔子,足夠讓蘇沐陽讀完三年高中。
她算著時間給蘇母打電話,“阿姨,沐陽和我說他考上實驗中學。”
蘇母的語氣沒有多麽高興,“但學費——”
“學費您不用擔心,我這裏有,一定要讓沐陽去讀。”
蘇母遲疑,“你怎麽會有這麽多錢?你在紀國還好嗎?”
展眉為話中關懷暖心,“阿姨您放心,我在紀國很好,這筆錢是我本來——”她如實道,“本來打算去戴國遊學用的。”
展眉成績優異,但醫生能力向來與資源有有關,麥林博士看中她,給她提供交換機會,為此事,展眉準備了很久。
蘇母立刻拒絕,“不行,那肯定不能用這筆錢。”
展眉還想說話,蘇母急急道,“小眉,你的撫養權在你叔叔家裏,因此我沒辦法真正收養你,但在我心中你早就是我女兒,我不可能讓你犧牲自己的前途,就算是沐陽也不會同意。”
蘇母向來溫柔和藹,能說這麽多話可見焦急。
展眉勸說道,“遊學什麽時候都可以去,沐陽的節點去更關鍵,我並不覺得我有什麽犧牲。”
然而蘇母還是更了解蘇沐陽,蘇沐陽屬於小小少年的自尊心全部被激發,和展眉吵了一架又一架。
展眉按住眉心,“蘇沐陽你翻天了是不是,不去?你敢不去?你——”
她難以置信,這小子竟然又把她電話給掛了!
從那之後她再也打不通蘇沐陽的電話,從蘇母那裏才聽說,這臭小子跑去跟著蘇父在世時的朋友叔叔跑車去了!
蘇沐陽離能拿駕照都還有兩年時間,跑的必然是黑車。
她憂心極了。
南音笑,“你最近好像很心不在焉欸。”
展眉轉過身來,“啊,不好意思,我在想我弟弟。”
南音一雙眼睛宛如秋水般明透,“我也有個哥哥,我很想他。”
展眉心想你跟我哪裏一樣呢,嘴上倒是附和。
“回國之後仍是要多控製,按時吃藥,定時複查,避免情緒波動——”
作為實習助理,展眉無法參與實際施治,她以為南音要回國,應當是痊愈。
南音托著下巴,兩團湯圓一樣的腮幫子嘟出來。
“其實我隻想夜哥哥好好活著。”
展眉一驚,手機響起,是蘇沐陽。
她猶豫一會,掛斷電話。
“怎麽這樣說?”
南音偏頭,繞了繞指尖的頭發。
“他答應我要好好活著,但我覺得他不會說話算話,所以我要盡量看著他。”
這話驚人的成熟,和她平日裏的天真稚嫩判若兩人,展眉不願觸及隱私,緘口不言。
南音回國時,展眉和博士都去送,麥林博士麵色冷硬,展眉不明所以。
那男生神情淺淡和她們道謝,一直緊緊拉著南音的手。
那天陽光燦爛,南音回頭,對展眉笑著告別,像透明的肥皂泡,消失在絢爛陽光中。
麥林博士低聲道,“可憐的女孩。”
展眉驚訝,“您說什麽?”
“沒什麽。”
那是展眉最後一次見到南音。
也是她最後一次接到蘇沐陽的來電。
番外 襄王有意(一)
夜色。
展眉覺得自己被盯上了。
坐在牌桌外的那個男子,似笑非笑的視線時不時掃過她,指尖繞著酒杯旋轉,悠然自得。
誰都能看出來,他才是這場局真正的主客,現在在牌桌上廝殺起興的,不過取悅上位者努力表演的小醜。
展眉再發下一輪牌,被對方含笑目光看的實在頂不住,撤下去換了個荷官。
胡蝶今天心情不好不出台,坐在一邊喝酒,看展眉過來,拋一個媚眼,“想我了?”
展眉起一身雞皮疙瘩,坐到她身邊,也叫一杯酒,點一支煙,靜靜看香煙燃燒。
胡蝶聲音妖媚,在夜色悠揚的音樂下很悅耳,“還適應?”
展眉失笑,“我都快來夜色一年多,你怎麽還問這個問題。”
胡蝶翻白眼,“老娘頭一次拉良家下海,還是救命恩人,多忐忑幾天不可以啊。”
胡蝶酒後被幾個同為醉鬼的男人圍在小巷,這本來是歡場女子最經常遇到的事情。
展眉卻出聲報警,救下胡蝶,還把神誌不清的人帶回家中。
胡蝶醒後,並不隱瞞自己的職業和工作地點,本來以為看起來一臉書卷氣的展眉會鄙夷嘲諷,卻沒想到,對方一陣若有所思。
“那你們那兒,是不是能接觸到很多有權勢的人?”
胡蝶點頭,“這是肯定啊?”
不過幾天,胡蝶就對展眉的決定瞠目結舌。
“你要下海?你瘋了?”
展眉驚訝挑眉,“我長得很難看?”
胡蝶嘖一聲,“不是,哪有女人——”
她直接拒絕,但展眉神色堅定語氣決絕,竟然說服了胡蝶。
展眉進入夜色一年,在賣弄風情上毫無建樹,在出千發牌上卻突飛猛進,連主管都感慨胡蝶運氣極好,給夜色帶來一個牌桌定海神針。
展眉喝一口酒,垂著睫毛,腦海中又是蘇母去世前唉唉泣語。
“沐陽到底是不是還活著?若是死了,死在什麽地方?我作為母親,太過無能,竟連自己的孩子都保護不好——”
展眉隻覺得蘇母的泣語像刀一般割在她心上。
她的弟弟,替她攢學費,肇事撞人出了命案。
死者是權勢中的權勢,不僅能量大,而且不可說。
展眉匆匆回國,隻知道蘇沐陽那天下午和幾個大車司機去了鬧市區,傷者當場死亡。
蘇沐陽就此失蹤,那幾名司機也杳無音信。
她像無頭蒼蠅一樣在容阮亂撞,求助無門,無人願意牽扯進風險這樣大的事裏,不是諱莫如深,就是避之不談。
展眉甚至找不到一點有關的消息,對方權勢之盛可見一斑。
幾年下來,得知此事的人越來越少,好像蘇沐陽真的沒有在世間存在過。
但她還記得。
她怎麽敢忘記。
有侍應生上前,展眉抬眼,對方輕聲在她耳邊陳述。
展眉疑惑,“我?”
侍應生點頭。
展眉起身把煙滅了,跟著侍應生回到剛才的牌桌。
桌麵已經清空,那個剛剛一直旁觀的男人坐在一邊,對展眉抬手。
“請坐。”
展眉恭敬,“不好意思先生,我是荷官,不能與客人開局。”
他一挑眉,都不用說話,主管就擦著汗上前,“謝總,她不懂事,您大人不記小人過,不要跟她一般計較。”
主管兩步轉到牌桌這邊,把展眉按到桌子上,“讓你坐你就坐!”
展眉聞言聽話坐下,心內有些不祥的預感。
對麵男子玩著幾枚籌碼,眼角微微上挑,宛如銀狐。
“自我介紹一下,我叫謝軒。”
好像這個名字已經可以解釋所有問題。
展眉仍舊不解,但點頭,“您好。”
謝軒挑眉看她,笑道,“我觀察到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小姐發牌的時候,桌上不管有幾個人,每個人贏牌的概率都差不多,大家一團和氣,很是愉快。”
他笑吟吟盯著展眉的手,“若是所有荷官都能有小姐這樣知情識趣的一雙手,會少了多少牌桌悲劇啊。”
展眉頓時出了一身冷汗。
試探,還是翻車了?
謝軒仍舊微笑,“小姐不用緊張,我隻想請小姐來和我打幾圈牌,畢竟你作為荷官都能讓客人如此愉快,作為陪客時我不是應該更開心?”
展眉沉默一會,伸手取牌。
“您過獎。”
騎虎難下,不得不上。
展眉靜靜思索,此人絕對招惹不起,因此要算好輸贏,把他哄走作罷。
有人上前給他遞上手機,謝軒認真了些,隨手丟出一張牌。
“嗯?這事你找錯人了,路政局的事你得去阿夜,他多熟悉,當年差點把路政局拆了。”
謝軒笑道,“真不是我不管,你也知道遇到這事他就不講道理,我也不敢惹他啊。”
他三兩句把對麵打發掉,又笑著看展眉出牌。
展眉心中,卻“叮——”的一聲,突然亮了起來。
番外 襄王有意(二)
展眉和胡蝶總結過一些工作經驗。
做人情婦其實蠻悲慘。
呼之即來揮之即去、擔驚受怕、還要和年輕漂亮的競爭者爭寵,若是沒有足夠報酬,實在難以支撐這種消耗巨大的工作。
胡蝶倒不是不讚同,她思考一會,“有沒有一種可能,謝軒這麽對你,是因為你頭一次見他,就讓他在所有人麵前輸了個精光。”
展眉躺在胡蝶破舊的出租屋裏,很坦然,“不然我怎麽引起他的注意呢。”
她如此誠實昭示自己的目的,倒讓胡蝶有些憂心。
“你到底想做什麽?謝軒不可能幫你上岸,又不見你從他那兒拿錢,那你大好青春,跟著他幹劈情操?”
展眉被胡蝶的話逗笑,謝軒對她無可無不可,也已經是一個月沒有聯係。
“那我就回夜色換下家咯。”
天花板斑駁脫落,掉成奇怪的形狀,展眉盯著看一會,歎口氣。
謝軒的練習沒有規律,展眉毫無預兆的在一個普通下午被他叫去球場,頓時頭都大了。
謝軒揮手讓身邊兩個妙齡女子離開,對展眉道,“不錯,這身搭配打球肯定很養眼。”
展眉一直溫順聽話,低眉順眼被他冷嘲熱諷一番,隨即找更衣室換衣服。
球場環境複雜,展眉繞了半天終於看到門牌,釋然之餘幾步衝過去,差點撞到人。
一抬眼,她卻像被雷劈了一般定在原地。
是他?
對方看她一眼,眼神深邃宛如萬年寒冰,毫無感情,繞開展眉徑直離開。
展眉有些疑惑,腦海中的人影突然模糊起來。
記憶中的少年雖然懶洋洋的眉眼間都是傲氣,但始終帶有少年人的鮮活,麵前這人,卻一身沉靜,眉眼之間凝聚了萬年寒冰。
她認錯人了?
展眉搖著頭換好衣服,往球場中走。
然而,那人竟然在和謝軒說話!
展眉驚住,慢慢踱回謝軒身邊,那人一個眼神也沒給她,悠悠把話說完。
“——所以綠地值得投資。”
謝軒把頭疼的表情做的非常戲劇化,“阿夜,我們時間都不多,好不容易出來一次,能不能別揪著你那點工作?”
那人這才看一眼展眉,眼中浮現一點恰到好處的了解,“原來如此,那就不多打擾謝總。”
謝軒失笑,指指他的背影,“我發小鍾夜,同輩裏最大的工作狂,淒慘男士的具象化,死了老婆也失去了表情肌,幾乎沒有再笑過。”
展眉晃了晃,天旋地轉。
地麵好像翻過來,露出地幔層灼熱的岩漿。
展眉腳踏尖刀,終於能夠向前。
她低聲道,“死了老婆?”
謝軒並未察覺,拎著球包往場裏走,“女朋友?但大家都默認他倆就差一張證,也是我們發小,可惜車禍去世,已經有三年多。”
展眉輕輕吸一口氣,又緩緩吐出,球場標定溫度濕度的空氣好像變成冰淩,劃破她五髒六腑,鮮血淋漓。
謝軒回頭,仔仔細細看她,“說起來,你跟他女朋友,倒是長得有些像。”
展眉雪白一張臉,宛如呢喃。
“那是我的榮幸。”
水。
四麵八方都是水。
水中有魚,上古猛獸一般怪異的巨魚。
展眉和它對視,它雙眼渾濁,身上布滿泥土,甚至長出了青苔。
它緩緩張開嘴,露出交錯縱橫的尖利牙齒。
它合上嘴,吐出一串水泡,竟然發出人的聲音。
“姐姐——”
展眉猛然睜開眼睛,驚叫被壓進喉間,一言不發。
謝軒站在窗邊,聽到動靜回頭,上上下下打量她。
“真不會水?那你還往下跳?就為了我一句話?”
展眉輕笑,把卑微態度做到極致。
“我願意。”
謝軒對她這副泥人一樣任人揉搓的態度很厭煩,但展眉似乎死心塌地,不管他怎麽對待都不願離開。
他有些頭疼。
愛錢的女人好打發,要情的女人不好打發。
他真是積威不如往常,連展眉這樣的女人也敢跟他談感情了。
謝軒輕嗤,他隻是一時興起,但沒想到她眼界如此淺薄,扒上他就不願放手。
他勾起一個有些殘忍的微笑,是她不識相,怪不得他心狠。
謝軒捏著展眉的下巴,仔仔細細端詳她的臉。
他最近才發現,展眉的儀態長相、甚至語調表情,都和南音有五六成相像。
“眉兒,你這樣在意我,那願不願意,幫我一個忙?”
番外 彩雲易散(一)
鍾夜在喧囂而瘋狂的人群中一拳將對麵的拳手打翻在地。
“叮叮叮——”
鈴聲響起,眾人跟著大聲數秒,到十五時,爆發出衝天歡呼。
鍾夜回頭,看到一張張興奮到扭曲的臉,泛著令人作嘔的紅色。
他心情平靜,毫無波動,上前把對麵拳手拉起。
對方臉腫的老高,吐一口血水,“進步神速啊哥們。”
鍾夜一邊拆拳套一邊往鐵籠外走,“我讀書時打過MMA。”
他拍拍鍾夜的肩膀,“難怪。”
鍾夜到前台領錢,財務也笑,“最近進賬不錯。”
他點頭,走出空氣沉悶窒息的地下室。
外麵繁星點點,月光微涼,鍾夜披一件外套,長風浩蕩。
一輛白色林肯停在路邊,靜靜等待。
鍾夜歎了口氣。
他上前,敲敲窗戶,指指外麵。
鍾夜悠悠然走出這片魚龍混雜的街巷,在路口等待,白色林肯滑出來,停在他身邊。
鍾夜上車微笑。
“雅潔,好久不見。”
顧雅潔抿著唇,努力消化自己的震驚。
鍾夜,那個曾經買來兩隊職業拳擊手打MMA供他取樂的鍾夜,竟然自己走進鐵籠,做獸類相爭之態!
她沉默很久,“你很缺錢?”
鍾夜笑了,“你找到我,就是為了問這個?”
顧雅潔實話實說,“展眉找我,我跟著她,才發現你。”
鍾夜了然,“她終究還是不放心,因為你和南懷訂婚一事難過了好多天。”
顧雅潔視線轉開,墨鏡下的淤青無比顯眼。
“不知道南懷給我媽媽下了什麽蠱,哪怕雅軒自殺相逼,也要我嫁給他。”
鍾夜心內通明,“你想我幫你?”
顧雅潔眉眼間全是質疑,“難道你真的不回鍾家?”
她盯著鍾夜敞開的領口和裏麵縱橫的傷疤。
“你就靠這種事情討生活?”
“攢戒指。”
顧雅潔愣住,“什麽?”
鍾夜笑的溫和,“我是在攢戒指,等攢夠錢自然不會再做這行。”
顧雅潔更震驚,哪怕是她,也隻想過和鍾夜在家族安排下訂婚,從未想過這世間還有人能讓他主動求婚。
“展眉?”
鍾夜理所當然,“不然還能有誰。”
顧雅潔半天沒有說出話。
“你已認定她?”
鍾夜點頭,很是篤定,“就是她了。”
顧雅潔歎口氣,眉目舒展,“那很好,可惜我來的倉促,沒有準備禮物。”
鍾夜看看時間,“再不回去她要擔心,簡單說吧,你不想和南懷結婚?”
顧雅潔十分堅決的確認,“不。”
鍾夜不意外,“南懷現在性格確實不好,我理解。”
他起身就要下車,顧雅潔拔高聲音,“你什麽意思?”
鍾夜回頭,雙眼如湖水般平靜深邃。
“我幫你。”
顧雅潔驚訝,“你要回鍾家?”
鍾夜這才真正笑出聲來,有些愉悅,“雅潔,你也從來沒相信過我會放棄鍾家。”
顧雅潔不語。
她從未相信過。
鍾夜順著小路離開,顧雅潔隔著車窗,看他頎長背影消失在月光下。
她覺得鍾夜變得很不同。
之前的鍾夜,無論再彬彬有禮,總讓她感到極端危險,就像對方體內藏著一顆引線不停燃燒的炸彈,不知什麽時候就會爆炸。
然而現在,鍾夜周身的氣質都發生改變,那些鼓噪的憤怒與暗火銷聲匿跡,取而代之的是內斂溫潤,如樸石,輕輕一敲,才露出澄澄碧玉。
是因為,展眉嗎?
鍾夜開門,展眉蜷在沙發上,頭搭在膝蓋邊打盹。
她睜眼,露出放鬆微笑。
“你回來了?”
鍾夜上前把她身上的毯子攏了攏,“天氣轉涼,不要在沙發上等。”
展眉將醒未醒,“今天有受傷嗎?”
鍾夜握住她手,“沒有。”
展眉打著哈欠起身,“吃點東西?”
鍾夜拿過桌上展眉的筆記,她對病人很盡心,哪怕是一個助理,也全力以赴。
“你陪我。”
鍾夜又問,“你這樣喜歡治病救人,為什麽當時不去紀國?我已把所有事項安排好。”
展眉反問,“我要是去了紀國,你怎麽辦,在岷山腳下變成一具白骨?”
當然不會,我早有安排。
鍾夜心內如此想,麵上卻恍然大悟,“你說的非常對。”
展眉嗤一聲,作勢要摸他額頭,“原來人真的會被打傻。”
鍾夜拉住她手,“那你可得一直在我身邊,不然我怎麽生活?”
展眉白他一眼,起身收拾東西。
窗台上,一株夜來香展開花瓣,迎著月光,散發著幽幽香氣。
是誰在此時想,但願長醉不複醒?
番外 彩雲易散 (二)
“蒲公英?”
鍾夜趴在展眉身邊,看她往花盆裏培土,很驚訝。
“蒲公英有什麽好種?隨處可見,過於普通。”
展眉兩手都是泥,比他還詫異,“蒲公英是藥啊。”
鍾夜挑眉,“蒲公英是草,怎麽會是藥?”
展眉在鍾夜眉心劃上一道泥跡,“蒲公英能治感冒發熱、急性胃炎、還能清肺解毒、除濕止痛、這都是常識,你家老人沒教過你?”
鍾夜愣怔,隨即用額頭往她臉上蹭,“好啊你,偷襲我?”
展眉笑著躲開,又怕泥沾到他,不敢大動,很快被抓住,兩張臉都蹭成花貓。
鍾夜這才滿意,摟著她語氣清淡,“這種民間故事、常識傳說,我都不知道。”
“沒有人教過我。”
展眉把小小草根埋進土裏,並不打斷。
鍾夜攬著展眉,仿佛從這溫軟身體中吸取力量。
“我父親和我爺爺關係不好,因此他也做不好一個父親,我們兄妹四人,名義上的母親換了又換,幾乎是自己抱著團長大。”
他歎息,“我爺爺呢,戎馬一生,對子女要求極高,但生下來的均不成器,因此著重培養孫輩,他們當時覺得我不錯,所以——”
鍾夜往展眉脖子上蹭了蹭,展眉驚叫,“泥巴,有泥巴。”
鍾夜隨即端端正正站直,“所以我挨了不少打。”
展眉驚訝,“挨打?”
鍾夜有些委屈,“我爺爺估計把我當成他當年手下的新兵,操練起來完全不顧我死活。”
“那鍾擎他——”
“他後半輩子一直在跟所有人過不去,沒有人能讓他滿意,本來以為終於把我掰到他勉強滿意的路上,誰知道我還是不願服從。”
展眉想到鍾擎對鍾夜苛刻的控製欲和鍾夜忍無可忍的失望,也歎氣,親人之間的無法理解,確實最為傷心耗神。
鍾夜不過當成逸聞隨口一說,旋即轉了話題,“那我們為什麽要種蒲公英?”
展眉邊培土邊解釋,“我們現在缺醫少藥,這些能解一時之急的東西自然要多備些。”
她瞟一眼鍾夜,“何況有些人不是靠好勇鬥狠降本增效,我也得提前做好應急預案啊。”
鍾夜垂下眼睫,把她抱的更緊了些。
展眉的細心與周全,像溫水和清風,在不知不覺間,已經充斥生活中每個角落。
“原來如此。”
展眉想掙開他,半晌無果,無奈別扭的繼續動作,輕輕一笑。
“苔花如米小,也學牡丹開。”
鍾夜看她側臉,眼神有些癡了。
“什麽?”
展眉指指小小草莖,看起來很是衰憊,卻能在接受陽光和雨水後迅速恢複青綠,鬱鬱生長。
“蒲公英在你心中隻是普通的野草,但也是能救你危機的藥材,就像你曾經生活中充滿牡丹和薔薇,最終卻是我這株雜草陪你度過最艱難的時刻。”
“鍾先生,不要瞧不起普通野草哦,它們在關鍵時刻能救你的性命。”
展眉瞳孔清澈,神情溫柔,如軟玉般通透,讓鍾夜一時不敢直視她的雙眼。
“你不是雜草。”
“嗯?”
鍾夜滿足歎口氣,懶洋洋把下巴搭在她頸窩。
你是梔子,堅定而強大的梔子。
梔子比眾木,人間誠未多。
世上再無一人像你。
“吱——”
房門被輕輕打開,到底破舊,不過一個月不住人,就充滿塵土氣息。
鍾夜拉開燈,白熾燈泡暖黃色燈光照亮昏暗房間,裏麵陳設與他們離開時別無二致。
他上前,邁過有些雜亂的沙發。
她定下掃除日,但還未到,他們就被鍾別強行請回鍾家。
然後一切翻天覆地,她和他都再也沒回過這裏。
窗台上擺滿小小花盆,大多已經枯萎,輕輕一碰,就掉落殘葉。
但那幾盆蒲公英,卻依舊生機勃勃,顯示著卓越的生命力。
鍾夜上前,端起花盆看了看,好像不知該做什麽。
愣了一會,他才決定,要把這幾盆蒲公英帶走。
他抱著花盆走出房間。
門口站滿西裝革履的男人,見到鍾夜,同時低頭,無比謙恭。
鍾夜聲音很低,“買下這棟樓,不準再有人居住。”
他走出樓道,一陣風過,將所有蒲公英花瓣卷向天空,好像迫不及待的飛鳥,刹那間花盆裏隻剩光禿禿的梗。
後麵的人都不知道鍾夜為什麽突然停下望著天空,不敢妄動,紛紛擠在樓道裏,小心翼翼交換眼神。
那人從海上離開,已經有一個月了。
這詭異氣氛卻始終蔓延,無處排解。
無人知曉緣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