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3 格桑花香
夜已深沉,好友們分別散去。
洪齡說自己要到小舞那裏住一晚,讓趙正男不必相送先行離開。
回到家,洪齡從包裏拿出那雙被命名為“蝶戀花”的鞋交給單舞。
單舞有些疑惑,因為她告訴過洪齡自己決定在單飛婚禮後才去西藏。
打趣地問:“姐,你喝多啦?把鞋拿到家裏來幹嘛?”
“明早六點半的飛機,多慶會在貢嘎機場接你!”洪齡神情嚴肅,眉頭輕蹙。
“……”
??????
飛機徐徐起飛,窗外還是魚肚白的顏色,一些灰色的雲團從眼前落下,天,慢慢變得幹淨、透藍。
轉眼注視手中那本老舊的日記,內心裏形容不出是怎樣的滋味。
翻開扉頁,是一朵壓平的、有著幾十年光景的格桑花,那是宇鬆送給小蝶的第一朵花!
第一篇日記,記於1989年9月10日,是他們相遇的那一天。
***
1989年9月10日 星期天 晴
教師節!可我們東郊電廠子弟校隻有8名教師。
昨天放學後商量半天,唐校長建議讓全校79名學生陪我們一同慶祝節日。
幹點兒什麽?爬山?!
但據說去年以及前年的教師節都是爬山。
幾名老師全都搖頭,藏文老師次仁是個胖子,他說爬山的話,他在山腳下給大家守東西,倪老師說好不容易遇見個星期天,還不如直接放假好讓她去溫室種菜或者去賣魚!
校長不同意,說教師節就要幹點兒有意義的事,而且要大家全體參與。
他摳了半天腦袋,最後決定去種樹!
我笑他,說哪有9月份植樹的?
他斜著眼看我(其實他的斜眼就是正眼,因為他是斜視)認真地說,在拉薩就能種得活!
植樹的地點選在鈴鐺家背後的半山腰,那兒有一片開墾出來的平地,旁邊就是水塔,很方便澆水。
一大早,我們在蘋果園集合,挖了樹苗就沿山腳往那片半山腰的空地進發。
路途中,經過一片墳地,遠遠的,還歇著幾隻令人毛骨悚然的禿鷲。
據說五六十年代開山建站時,不幸犧牲了許多援藏工作人員,他們大部分埋在這裏。
我數了一數,有三十六座!
但唐校長跟我說後來一些電廠去世的職工也埋在這兒,大部分是漢族人,少有一些不信教的藏族人也會進行土葬。
難得一個星期天,為著能早點解散,師生們手腳麻利,半小時後,一片空地就烏央央栽滿了小樹苗,但說實話,我認為它們命運堪憂!
種完樹,倪老師又邀請我去她家玩,沒進門便嗅見魚幹的香味。
倪老師和她丈夫是電廠出名的勤勞模範。
工作之餘,他丈夫每天夜裏撒網,清早收魚,星期天兩口子便騎三十六裏路去拉薩賣魚!
這還不算什麽,倪老師的副業更多。
她承包了電廠的第二溫室,種了許多諸如西紅柿、芹菜、青筍之類的蔬菜,提供給內部食堂,也便宜賣給職工們。
另外,她還養著上百隻雞鴨兔,賣不完的魚,便用電爐烤成魚幹磨成粉當飼料。
午飯過後,我和倪老師一邊磨魚粉一邊看《渴望》。
一轉眼又是晚飯的點兒,廚房的高壓鍋嗤嗤地冒氣,傳來一陣陣雞肉的香味。可是鈴鐺還不見人影,倪老師說一定是和公子在後山玩,讓我去喚她們倆回來。
藍天白雲下,勁猛的西風在光禿的大山裏遊蕩,將金黃色的荒草來回地耍弄,也將水塔上牽著的經幡吹成獵獵旗幟。
山腳有滿滿一片已結籽的格桑花,偶有幾支還開著的粉的白的花朵。
我站在一個矮坡上向大山張望,看不見鈴鐺的影子,便朝山裏大聲呼喊。
沒多久,她從山頂的碉堡走出來朝我揮手,緊接著便往山下衝來,公子從她身後趕來,撲騰騰地奔跑著。
不知為什麽,公子突然轉了方向朝山上跑去,鈴鐺一個勁兒朝它打呼哨也沒喚回它,沒多久,它就消失在山頂,於是鈴鐺也就折了回去。
我知道公子特別靈性,它極少不聽鈴鐺的命令,不知道是不是它發現了什麽可疑的東西。
我很好奇,於是也順著那Z字型的路快速地往山上跑去。
十來二十分鍾,我終於站到了山頂,風可真大,為了不被大風刮下山,我不得不彎著腰,小心翼翼地往前挪動。
那期間,我晃耳聽見山那邊叮鈴鈴傳來清脆的鈴聲,探眼看去,是一片令人心曠神怡的景色。
山的那一麵,是一片巨大的平坦山彎,它環繞著電站上遊的水段,形成一片開闊的湖,與壩齊平的清澈湖麵在風裏起著漣漪,一艘廢棄的遊輪沉在湖中,有一些野鴨子盤旋在空中。
來到電站快要一年,我竟不知道這裏有這樣美的地方!
而此時,山彎裏散著白的黑的百餘隻羊,每一隻都結著一個叮鈴鈴作響的鈴鐺。
羊群裏還有一位身著褐色藏袍的牧羊人,當然,鈴鐺和公子也在那裏。
隻是有些奇怪,那小丫頭不知為何對著那牧羊人又是頓腳又是指指點點,隱約還聽見她嘰裏呱啦地用藏語與他激烈地爭辯。
害怕她被欺負,趕緊大聲呼喚起來,也突突地往山下走,不料太著急,半路上絆一跤,一路翻著滾就到了山彎裏。
那滋味痛苦的真是沒法言說,被石頭磕了腰,被荊棘劃了手,被粘草裹滿了頭……
最後還滾到了那個牧羊人的懷裏!
我好鬱悶!我還沒滿十八歲,我一直幻想和學校的體育老師丹增有第一次親密接觸,要不就是和齊秦、王傑那樣的美男子,怎麽能是個放羊的呀?!
我忍著全身的疼痛掙紮著爬到一邊,苦喪著臉開始罵人。
罵了許多,主要意思就是怪他占我便宜;直直把他罵成了木頭人。
但最後鈴鐺咯咯笑起來,在我耳朵裏說他根本聽不懂漢話,於是我就更加鬱悶。
絞盡腦汁想出所有學過的罵人的藏語——姑媽(小偷)、爬波(豬)、卻幫(流氓)、江蔑那泥西都(討厭)!
半響,他神情有些痛苦地伸手去摸後背,同時回了一句我能聽懂的廣達(對不起!)
這時,鈴鐺湊到我耳邊說他可能受傷了。
我十分驚訝,問是怎麽回事,她這才說剛才我滾下來的方向有一塊尖石頭,那人急匆匆撲過去幫我擋住了。
那時,我才真的鬱悶了!覺得腦袋上除了滿頭的粘草還爬上了一堆螞蟻。
想著自己的腦袋不是撞進這個人的懷裏,而是碰上堅硬的石頭會是怎樣的結果?頓時好後怕!
過了許久,才將那句廣達還給救命恩人,並加了句突及其(謝謝)!
他叫宇鬆,是大山那邊一個孤村的人。
他並沒有欺負鈴鐺和公子,是公子認識他和他的羊!
今天,他不光因救我而受傷,還帶傷背著崴腳的我翻過山,一直送到倪老師的家裏。
***
小蝶關於宇鬆的第一篇日記是單舞最喜歡讀的,她讀了千百遍,千百遍都嗅見那字裏行間傳出一縷縷格桑花香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