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落花時節又逢君
回到好竹館,蕭合問鏡昭:「你宮外可有什麼值得挂念的人?」鏡昭搖搖頭,道:「父母都不在了,有個哥哥,前幾年暴亂不斷,死了,留下妻兒,原先我每月託人捎給他們銀子,後來有一次,送銀子的公公說,找不到人了,我託人四處打聽,才知道嫂子帶著孩子改嫁了,再也沒了聯繫,她一個女人家,沒有男人,想必實在是過不下去了。」
蕭合道:「那你可有什麼打算,出宮嫁人嗎?」
「不出去。」鏡昭道,「我在這宮裡,什麼時候起床,什麼時候做活,什麼時候吃飯,什麼時候睡覺,以及為人處事的方式都印在我腦子裡了,習慣了這個環境,不知道出了宮還能不能好好地生活下去,我對眼下的生活很知足。況且也不想再耗費心力去適應另一種環境和生活了,年齡大了,便沒有熱情了。」
其實鏡昭不過也是二十三歲,只是在這宮裡熬得像一個遲暮的老人。
蕭合聽了,難掩心中喜悅,仔細打量了鏡昭,五官像狐狸一樣緊湊,端莊大方,皮膚瑩潤如酥,怎麼早些沒有發現她的美呢?難道是因為她穿著太過樸素了嗎?蕭合細看,才發現她有一種獨特的氣質,這氣質或許來自她的經歷,倒是像足了璽宸皇貴妃,有一種無損於歲月的美,道:「怎麼就是年齡大了?你在宮中好好獃著,等有了機緣,我就告訴皇上,讓皇上給你指婚,以你的才情和心思,定然能有個好歸宿的。」又道:「我本來想留你在宮裡,又怕你在宮外有牽挂,你既然這麼說了,我就放心了。」
鏡昭笑道:「隨緣吧。」
李全福來見蕭合,說道孫度地已經到達京城,明日便是他進宮面聖的日子,蕭合問道:「公公可有法子讓我見他一面?」
李全福搖了搖頭,道:「皇上必會設宴款待他,到時,王公大臣們都會侍宴,想把他請來,實在是引人耳目,況且他如何會來見你,他連你是誰都不知道,怎敢冒險?」
蕭合道:「也是,這次回京,他必然處處小心謹慎,絕對不會再讓自己步步維艱,身陷囹圄。」
蕭合沒有告訴李全福自己的主意,他知道他一定不會答應。
好竹館的竹林中,蕭合在吹蕭,修竹已不再蒼翠,竹葉落了一地,陣起的微風吹的竹子交錯擺動,嘩嘩嘩的聲音和著簫聲,別樣動聽,卻有些蕭然,忽然她聽到鞋子踩在厚厚的竹葉上「沙沙」的聲音,知道他來了,放下蕭,轉過身來,剛想行禮,對方先張口:「懷舊竹林餘向秀,山陽鄰笛意凄然。你的簫聲也凄然。」
蕭合行禮:「見過墨王。」
墨王根本就不想和她談這麼多禮節,只是定定地看著蕭合,拂著她的臉,道:「這麼多年過的好嗎?」
蕭合想,他還是認出自己來了,本來擔心第一個認出來自己的會是毓書,或者軟玉,或者其他的任何人,卻沒想到,墨王才是第一個認出自己的,蕭合努力地讓自己的微笑看起來坦然,剛想開口,墨王便接著說道:「肯定不好,這幾年你一定過得很苦。」風吹的竹葉拍打,嘩啦啦的一片響聲,遠處鏡昭和軟玉提的羊角燈的燈光若隱若現。
蕭合道:「還好。」
她是承認了自己便是曲端靖。
「都不能以自己的真實身份示人,還算好嗎?」
竹林茂密卻有月光曲曲繞繞地灑進來,彷彿漠漠輕煙籠罩著,連風吹葉子,露水滴竹梢的聲音都能聽得清楚,蕭合心中百般滋味翻騰,有很多話想說,可是喉頭像是被血沖堵住了似的,難以成言,眼角浸淚,千言萬語化作四個字:「真的還好。」
蕭合被強有力的手擁入懷中,自己順勢將頭埋在他的懷裡,偷偷搽了眼淚,她能感覺到墨王顫抖的身體。
「我曾無數次想過,如果我們再相逢,事隔經年,我該如何面對你,可現在我卻寧願懷念你。走都走了,為什麼還要回來?我寧願你是徹底地走了。」
蕭合聽出他低沉的聲音有埋怨,有無奈,有悔恨,有痛惜,還有湮沒在漫長歲月里的失落闌珊,或許是自己感覺錯了,他甚至感覺墨王在哭,蕭合想故意說些話討他開心,道:「難不成我活著,你不高興。」
她已經那樣難了,可是如今,還要她來安慰自己么?墨王不願再讓她傷心,只是擁著她,緊一些,再緊一些。
不知道過了多久,時間彷彿在這一刻結成永恆,墨王在蕭合的耳畔輕輕道:「你若是不想告訴我過去的事,我也不強求,但是你必須告訴我你回來的目的。」
他果然還是懂自己,道:「墨王猜一猜。」
「尚書令大人剛走,你便入宮,是為了復仇?」墨王剛說完,便自我否定,「不對,若你是為了復仇,在皇兄身邊這麼多的機會,你早該下手了。不會等到今日。」墨王說罷看向蕭合,表示自己猜不出,尋求答案。
蕭合道:「先帝在時,起義暴亂紛起,原來的兵部尚書趙大人圍城三日,卻久攻不下,死傷無數,但是他用了一種辦法,最終不傷一兵一卒讓他們全部投降。墨王可知是什麼辦法?」
墨王看向蕭合,道:「我不知道。你說是什麼。」
「尚書大人在城外駐紮,煮米粥,蒸饅頭,只要一個人出城投降,這一人便可享用。」
墨王聽罷,有些不明所以,蕭合繼續說道:「明祖時,天下第一大幫是哪個,墨王還記得?」
「花一幫。」
「如今呢?」
「天愚幫。」
「花一幫從建立伊始到成為天下第一大幫花費多長時間?」
「明祖建立邵國同年,江湖成立花一幫,到發展成為天下第一大幫,整整三十七年。」
「天愚幫,一個無名幫派竟能在短短數年超越向來打抱不平,正義凌然,人才濟濟,幫派之人遍布整個大江南北的花一幫,墨王覺得,他們憑的又是什麼?」
「朝廷與江湖勾結。」墨王脫口而出,甚至不相信自己會說出這樣坦誠的話,或許面對她,自己做不到心中有溝壑,墨王看到蕭合的眼中有烈焰在燃燒,灼的人刺痛,這些話怎麼可能從她這樣一個傾城傾國的女子口中說出。
「墨王不是想知道我這些年都做了些什麼嗎?便是這些了。」
墨王微蹙眉頭,眼中流露之色,有喜有傷,澀澀酸楚,道:「我是該誇你巾幗不讓鬚眉,還是該心疼你承受的太多。」
蕭合道:「諸法因緣生,諸法因緣滅,就如祖祖輩輩生活在窮鄉僻野中的人,他不會覺得自己窮,可當一****見了金陵城的繁華,他便無法接受自己原本的生活,而我見過了人間疾苦,朝政腐糜,我就無法在陶醉在自己的喜怒哀樂,安逸自在的小世界中,那種顧影自憐的日子倒是隨著曲端靖的死一去不復返了。不過我要謝謝你,至少你沒有說,女人就該呆在閨閣里繡花。」蕭合說完強作一笑。
「若是那樣,我還配做你的知己嗎?」
「知己」二字,讓蕭合釋然:「倒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今夜故人來不來?教人立盡梧桐影。那****可有等我到很晚?」
「恩,知道你會來,所以我等。」
「只是沒想到不僅等來了我,還等來了皇上。」蕭合笑道。
「這招竟是如此狠毒,不說一字一句,傷人於無形。」
「離愛無憂患,何處有怖畏?若無愛與憎,彼即無羈絆。擱在以前,我是尚書令大人的嫡女,若是你向先帝求了我,我們可以在一起,如今已是滄海桑田,曲家衰沒,我已嫁人作妻,當不再讓你對我存有一絲希望,這是我對你的尊重,也是對你最後的情誼。若那****欣然赴約,曖昧不清,既傷害了你,也作賤了自己。」
「你愛皇兄嗎?」
「愛,因為他是皇上。」蕭合知道墨王一定能聽明白自己的意思,無論是誰,只要是皇上。
墨王的嘴角終於浮現了一絲微笑,但是苦苦的,澀澀的,道:「我必盡我全力幫你,護你。」
「開弓沒有回頭箭,你可想好了。」
「那****如此決絕,今日卻讓軟玉傳信說要見我,應該是有求於我,我不想讓你失望。」
蕭合笑道:「合意友來情不厭,知心人至話投機。果然瞞不住你,明日孫大人回京,墨王可否帶他到細察園見我?」
「不難。」
「不過不要明了講,最好是偶遇。」
「好。」墨王說完道:「我有條件。」
蕭合無力地笑了,道:「說吧。」
「以後有什麼事無力排遣了,只要我在,就像今日一樣,告訴我,把我當做真正的知己,不要什麼事都埋在心裡,自己擔著。」
「心事付弦無人訴說也是苦,求之不得。」兩人終於相視一笑,蕭合忽然把眼光別向遠方,那樣若離若離的燈光,那樣紛紛落下的竹葉,落花時節又逢君,如今落花早已落盡,再無可循,木已成舟,已是塵埃落定,結果的秋日了。唐皇朝由開元盛世經安史之亂,到亂后形成藩鎮割據局面,由盛轉衰,孰料經過歷時七年多的安史之亂后,李龜年和杜子美兩人各自流落江南,不期重逢。此時已經相隔數十年矣。人生際遇若此,實有無限的滄桑之感。而如今他們兩人竟和當年的子美兩人驚人的相似,心裡覺得木木的,像是想起了一首蒼老的曲調,道:「墨王?」
「怎麼了?」
蕭合把眼光收回來,露出明亮的笑容,目光也從呆然變得澄澈起來,道:「沒事,不過是想起那年東風浩蕩,杏花洶湧,你從花中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