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語襄
玉蟾清冷,只有霜影隨著梧桐,是十五。
傍晚的時候,皇上正在皇后處用晚膳,突然軟玉來找,道:「皇上,美人難受的厲害,你快去看看吧。」
「可宣了太醫了?」
「鄧太醫正趕去,可奴才實在慌得很,才擅自主張來找皇上。」
皇上急於趕去,只是想了后,還是駐足,看向皇后,皇后含笑道:「皇上去吧,妹妹的身子重要。臣妾這裡,皇上改日來也好。」
當周懿楚看到皇上想都未想便邁步準備離去的時候,她已經知道留不住了。
既然留不住,為何不讓他記得自己的好。
只是,皇上如今對蕭合已經算得上是專房之寵了,她日日盼著十五這天,不知盼過了這天,皇上還會不會記得自己的君蘭殿。
到了好竹館,已是月上梢頭,殿里燈光通明,恍如白晝,鄧律已經為蕭合看過脈息了,蕭合也不似軟玉說的那樣體弱,皇上一撩袍角坐在床邊,上前拉著她的手,關切道:「怎麼樣?」
鄧律道:「美人吃了開胃的山楂,遂晚飯多吃了一些糕點,腹中積食。倒是沒有什麼事。」
皇上含笑望著蕭合,蕭合亦覺得不好意思,卻指著軟玉說道:」你這丫頭,當真是不懂事,一點小事,怎麼把皇上找來了,今日皇上本該在皇后處的,你這般做,不是置我於不義嗎?「
皇上倒是不在意,道:「來都來了,說這些做什麼?皇后不會在意這些的。」
「那臣妾明日去向皇後娘娘請罪。」
皇上的「現在可感覺好些了?」
「不似剛才那般鑽心的痛了。「
鄧律亦道:「美人最好去散散步,和食而睡,對身子不好。「
皇上看著蕭合,道:「朕陪你出去走走。「
蕭合卻擺手:「畢竟入秋了,晚上天也涼了,還是不去了吧。」
軟玉道:「美人平日里就是懶,坐在那裡便是一天,怎麼會不生病?前幾日,奴才聽說,細察園的曇花,已是這個時候,還開呢!美人現在去,正好趕上看。「
蕭合的眼中卻生了嚮往,道:「七月有花無人知,開在夜半無人識。眼下都九月了,還有曇花一現,真是稀奇。」
皇上亦牽起她的手,道:「既然覺得稀奇,便去看看。細察園離這裡遠,咱們乘坐步輦。」
天黑透了,各個宮裡正上燈,清道的鞭響在這靜謐的夜裡顯得十分刺耳,震碎了多少後宮女子的心,晃晃幾十個宮女提著羊角燈迤邐走在儀仗前方,走過哪裡都是明晃晃的一片,蕭合當然明白這陣勢過大,不過,轉念一想,這樣也好。
曇花一現只為誰,窮盡一生為這刻。
是入秋的風,吹散了那樣的夢,亦將皇上對蕭合的寵愛之風吹到了太后的耳畔。
於是,第二日清晨,當皇上去給太后請安時,太后卻久久不讓皇上起身,那樣漫長,才道了一句:「昨個晚上可是為了最近得寵的蕭美人大費周章,夜遊觀花么。」
皇上知道太后一向不喜歡自己專寵一人,怕會讓後宮失了和氣,卻不曾想到竟有人已經將事情告訴了太后,便道:「母後知道她了,這幾日兒子本來就是打算帶她來見過母后。」
問:「聽說她毫無背景,原本是個宮女出身?」
「是。」
「這麼說,皇帝是動了真心了。」
皇上不願讓太后傷心,亦不想違背自己的真心,只覺得回答「是」也不是,「不是」也不是,只有在太後跟前的他才會這樣窘迫,最終還是想了折衷的法子,道:「兒子不過是覺得是個稀罕人。」
「斷乎不是。」太后絲毫不客氣。皇后元妃庄妃,太后都不計較,因為她的兒子要借她們的手,是棋子便不足為懼,亦連皇上寵愛元妃和庄妃都知道節制,絕不會讓她們二人地位懸殊太過,而如今的皇上竟為了蕭合冷落皇后和庄妃,一味助長元妃氣焰,太后容不得。
相對無言,太后神情間又是冷若冰霜,一直站在身旁的墨王見皇上面露尷尬,知道越描越丑,便向南安王使了顏色,南安王會意,忙上前將太后扭得股繩似的,道:「兒臣好不容易進宮一回,母后怎麼還是只想著和皇兄說話,母后不是說要看兒臣在大宛遊歷似的新鮮事么,怎麼這回子眼裡就只有皇兄了?」
太后笑著睨了一眼南安王,心裡舒服,連對皇上的語氣也溫和了些,撫著懷裡南安王的背,道:「哀家老了,很多事也不想再管了,只是皇上不失了分寸就好。聽說你為了她降了庄妃的名分?這就太過了,她再稀罕,不過是宮女出身,皇上這樣做,不是讓前朝肱骨之臣寒心么?」
「兒子本就打算瞅了空恢復庄妃的名分,只是那件事庄妃的確不好,兒子當時總得給一個說法,亦不能寒了妃嬪的心。「
太後到底說了一句:「你心裡有打算就好。「
「兒子圖庄妃和萬妃的家勢,圖蕭合的,不過是個開心,一樣的。」
卻沒有人看見一旁的墨王神色不好。
「皇后那裡,也該去看看,她嘴上不說,不代表心裡就毫不介意。還有,杏嬪那裡,雖說皇上膝下已經有了四個皇子一個公主,沒有了初為人父的喜悅,也不該冷落她,她為她父親的事情心裡難過,皇上卻該分得清後宮前朝。」
皇上雖說心裡以為周懿楚是不會介意的,可是既然太后這樣說,也只得一一應了,等到和墨王出殿來,見他眼周黑黑的,臉色也不好,整個人好似沒了精神,問道:「怎麼,昨個兒晚上沒有睡好么?」
晴絲如縷,墨王的神色卻稍帶了和暖陽不符的驚慟,略顯躊躇,還是道:「看書看得晚了些。「
「難為你一片孝心,起這麼大早給母后請安。」皇上說得真切,卻隱隱有一絲涼薄的笑意漫上嘴角,漾開在這暖秋里,連調子都是滯澀,問道:「你過來得早,可見誰在母後跟前嚼舌根了么?」
墨王雖然知道皇上信任他,卻一直拿捏得住分寸,只道:「皇兄也想讓臣第在皇兄跟前嚼舌根么?」
皇上一笑,眉眼浮沉的瞬間,微微嘆道:「罷了,你不說,朕心裡也有數。」
既然自己心裡有數,為何還要問上一問?他覺得自己心裡還是有一絲不甘吧。面前一抹血紅略過,是旋落的楓葉,皇上的眼前驀然顯出元妃年輕時的樣子,明艷跋扈的隆欣,黠慧百媚的隆欣,都是「小楓一夜偷天酒,卻情孤松掩醉客。」的樣子,是偷喝了「天酒」而被染紅的楓葉,也只有那樣明媚的她才有「落花踏盡游何處,笑入胡姬酒肆中。」中的放肆。她的韶華如天邊天邊流散的雲彩,嫣紅如醉,亦如她素來喜歡的紅色。
他不是不嘆息的。
一切的美好從語襄入府開始改變,語襄——那時候他還喚她語襄。隆貴欣然。她嫌自己的語襄太過平淡,的確太過平淡,比起隆欣的萬種風情,語襄素如一縷白月光,月光若是一直清寒下去,倒也罷了,可是月光見了霓光,一切便變了。雲鬟散絲,粉頰輕掃變成風情艷質星眸點,彩顏繁簇,她亦求賜名為嫣燃。從此,不復語襄,只是嫣燃。
憶往昔,念往昔,終是往昔,只能惋惜罷了。
那樣美好的隆欣只能活在自己的記憶里。他不願再回憶,不願沉享於這樣的虛無。只到了句:「回去好生歇著吧。」
墨王送走皇上,見南安王還在裡面,便站在廊下望著只有光暈留駐的園子,那樣靜。軟軟涼涼的只有風了,難不成還是自己的心么?他裹了衣裳,看著院中灼灼凄艷的花,秋日裡盛開得那樣好,卻有一種讓人憐惜的哀涼,太過要強。
心傲不知酒醉傷,金樽玉露入食囊。飄飄似醉實無醉,卻欲貪杯不淺嘗。他翹首以盼,心裡念著「有約不來過夜半,閑敲棋子落燈花。」他卻只有花間一壺酒,他小心,亦連燈籠都是沒有帶,可是漸漸的卻有燈花依依可循,他以為是赴約的她,是,的確是她,只是身旁還多出了一位。樓上明月徘徊,能照得只是離人的妝鏡台了吧。月不解飲,徒影隨身,哪壺合歡酒只能用來暖自己了,太白是「醒時同***醉后各分散.」而自己只有在醉了的時候才能覺得她還在。
他知道她的苦心和不忍心,卻做不到懂得的慈悲。望著燈火中的那一雙倩影,千層萬層的瓊花開在她的襟前,淡淡的風過,亦是她的笑聲如暗香浮動在這夜深人靜中,瓊香不如佳人笑。「紗籠銀菊紅顏隱,哪得遊人不動情。」她花下的艷姿,又有哪個男人不會為她動情。微冷裹著身體,卻有他皇兄為她添衣,而他,只能由著哪壺酒來暖了。
他的千迴百轉的思緒盡在玄安的一聲三皇叔里到了盡頭,他回過神來,笑道:「玄安今個不用上學去么?」
玄安臉上儘是無趣,道:「這麼大早的天兒,皇叔也不問句吉祥的?偏偏撿我不喜歡的話說。」
墨王一直知道玄安的性子,忙作勢,笑道:「皇叔這裡給賠不是了。」
玄安亦擺手,道:「免了。」又笑著問:「四皇叔呢?」
「你四皇叔在裡頭呢,快進去吧。」墨王的這句話幾乎和玄安方才的發問一時說出,他知道玄安一向喜歡邵誓一,兩人相視一笑,墨王道:「正和你皇祖母在裡頭說遊歷大宛的趣事呢。」
玄安急道:「怎麼這就說上了,怕是別錯過什麼有趣的才是。」說著,便急忙往屋裡趕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