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春風得意
皇上包庇楊柳是為了白家,是想要借白家之手除去萬家。皇上包庇王懷恩是怕打草驚蛇。這一些蕭合都能看透。
可是,可是她卻看不透皇上對她的用心,她用翠玉龍頭簪試皇上對王懷恩的情分,又插手秋試一事,她只是借著皇上對她的信任和喜歡。而她看不穿,皇上好言相勸,是怕她對王懷恩心生埋怨,以她如今在宮中的地位,對付王懷恩幾是以卵擊石,那樣的用心,她卻被蒙蔽了一般,看不穿。
命運,是每一步拼湊而成的一條路,而這條路所指的方向也是你一步一步挪進的。蕭合不會知道,這些細微的瑣事卻最終將自己的人生指向截然不同的方向,而那條路上沒有他。
耳畔忽有裙衫窸窣之聲,是軟玉,她捧著早茶進來,道:「美人剛才講的那個故事可是真的?」
蕭合坦然:「書上看來的。」
兩人撲哧都笑了。
只是晨光那樣熹微,蕭合亦分辨不出記憶中的那些熹微的片影,究竟是真是假。權當是看來的吧。
江南貢院旁的一家客棧,才是上午,房間就住的滿滿當當,價格比往日貴了許多,卻還是千金難求,不迎書院的兩位同窗在一間客房裡,明日是發榜的日子,但兩人似乎都不著急,其中一個高颯颯的,皮膚也白,他躺在床上,手交叉著置於頭下,翹著二郎腿,道:「春風,這次的狀元和榜眼要是被咱們兩個包攬了,先生他老人家怕是要偷著樂了。」
他嘴裡所喚的春風兄,全名宋春風,個頭稍低些,雙眉中間有一道粗紋,無論笑或不笑,都在那裡,他整日里沒事就拿個東西磨蹭那裡,有時候是一本書,有時候是一支筆,那人向他說話的的時候,他正在桌邊讀書,眉頭緊鎖,右手拿著一隻毛筆,磨著那道細紋,不搭理那人,那人等了一會兒,見沒有迴音,便從床上一躍而下,走到他身邊,奪過他手中的筆,道:「你到底聽見我說話沒有?整天就知道蹭你的額頭,也沒見把那道皺紋給蹭沒了。」
宋春風連忙去搶自己的毛筆,邊搶邊說:「我聽著你說的話呢!」搶到了坐下。接著說:「不過,我覺得你太不了解先生了,即使,我是說,即使,即使真像你所說的,咱兩一個得了狀元,一個得了榜眼,先生那種寵辱不驚的人,也只會說,以後要腳踏實地地走。」
那個人也坐下,道:「我就不信了,這可是天大的喜事,不比從前,先生平日里對一切淡然是因為沒遇見能值得他注意的事,畢竟年齡大了,經歷的事情多了,什麼事都覺得不新鮮了,但自己的弟子能同時得了狀元和榜眼的,大邵建立以來,一例都沒有。」
宋春風搖了搖頭,表示不贊同,那人不服氣,道:「咱們兩個打賭,輸了的請對方吃飯,去百味居。」
宋春風道:「那個地方,去不起,去不起。」
那人哈哈笑了,道:「你是認輸了。」
宋春風道:「噯,也罷,去就去,你的前提是咱兩得了狀元和榜眼,我覺得是不可能的?」
那人壓低了聲音,道:「怎麼可能,今年是新帝登基第一年,考場你也去了,有多嚴格不是不知道,況且今年的評卷皇上會抽查,並專門設了臨時的衙門,一旦發現有徇私舞弊的事情,只要有人舉報,便有奏摺直達皇上,中間只需經過墨王,其他人都不許插手。」
宋春風道:「你想什麼呢?我的意思是說,我覺得這回又考砸了。」那人張大了嘴巴,道:「你這都第幾年了啊?」
這是宋春風第四回來考試了,前三回,回回都不中,到了如今,還是個舉人,當年一同考試的人有的都進入翰林院了,而自己卻仍然在死讀書,家裡全靠妻子淑慎出去做工和先生接濟過活,每每想到這裡,他都覺得自己很沒用,好像這個名字是對他莫大的諷刺,自己的生命中,除了先生和妻子,似乎從來沒有春風被送來,諷刺啊諷刺,可是他就只會讀書,也不是沒想過做別的,可是做生意,賠了,給人家做工,因為自己總是不長眼色,木訥的很,被罵著打著轟出來,百無一用是書生啊,他有時會這樣想,可是一旦拿起書,他的種種憂慮都沒有了。
發榜的日子出來了,長安街金榜前,人山人海,摩肩接踵,宋春風滿懷期待地擠到跟前,榜首便是自己的好朋友的名字,安明,不會真如他所說吧,他趕緊看榜眼,不是自己,沒關係,探花也行,可是看完了整張榜,也沒有自己,他無奈地聳動了一下肩膀,嘆了口氣,畢竟不是第一次了,也能接受,他逆著人流,走出去,腳步像灌了鉛一樣,走到了在人群外站著的安明,道:「你是狀元。」
安明似乎並不意外,道:「何必去擠呢?一會兒人都散了,你就這麼急著要知道結果,考的怎麼樣?」
「又落榜了。」
兩人回到書院,先生在養花,聽到兩人的結果,並不對考試之事說些什麼,仍是侍弄那些花草。宋春風道:「先生,弟子不準備再考了,我想去節度使那裡做幕僚,以後有機會再進入翰林,淑慎懷了第二個孩子,我不能再讓她出去幹活了。」
先生放下手中的花草,站了起來,道:「這些花,我養了好多年了,你們撿自己喜歡的,拿一盆吧。」
兩人都知道,在學生離開書院時,先生會送花給他們,拿過這盆花,從此便和書院沒有一絲一毫的聯繫了。
兩人齊齊跪下,聲淚聚下,一聲先生,三叩頭。
先生道:「官場險惡,要戒貪,只有不被慾望牽著走,別人就奈何不了你們,你們讀的那些聖賢書不是只用來考試的,遇到什麼坎了,要多翻翻,那都是先人的智慧。」又道:「擺弄了一天的花,也累了,我進去歇歇。」
兩人對著師傅緩慢卻又矯健的背影,叩頭。
安明帶宋春風去百味居,不愧是京城中最氣派的飯館,從裝潢到碗碟都氣派的很,一樓熱鬧嘈雜,二樓是一些宴客的地方,亦有提著鳥籠的,說書的,亦是亂。領著二人上樓的堂倌早安排好了雅間,很安靜。
安明點了許多宋春風連名字都沒有聽過的菜,等端了上來,一看,都是肉,胡吃海吃,但是想到玉珍在家裡吃的是粗茶淡飯,心裡難過,竟哽咽了起來,咽了嘴裡的肉,對著安明說:「這麼多菜,估計也吃不完,我想把剩下的帶回去給淑慎,家裡很長時間沒有見著葷腥了,又有了身孕,我覺著對不住她。」
安明說:「這是我請你的,你說怎麼著就怎麼著。」
宋春風像是自嘲,道:「雖然沒有金榜題名,好歹先生那裡,我是賭贏了。」說完,嘿嘿一笑,憨態十足。宋春風一心想把菜都帶回去給淑慎,吃的便少了,安明看在眼裡,又點了許多菜。安明沒有問宋春風準備去哪裡當幕僚,他怕宋春風多心。
兩人吃了許多酒,臨走之時,安明把一匹馬送給了宋春風,自己騎著另一匹,手裡帶著一盆自己隨手拿的杜鵑花,春光滿面,吟起詩來:「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情不自禁地唱了聲:「駕。」疾馳而去。
只是他卻覺得心裡的某個地方空落落的,若是淑慎知道今日,她是否會後悔自己當初的選擇。
宋春風回到家中,把劍蘭安置好,他向來喜歡蘭花,拿鏟子來翻土,忽然看見土裡有個口袋,拿出來,打開,竟是滿滿的碎銀子,選花之時,他便有些奇怪,平時便喜歡梅蘭竹菊四君子的先生,為何只有一盆蘭花,不過看那盆劍蘭長的極好,一眼便相中了,便沒往深處想,現在明白了先生的苦心,心裡更是說不出的五味雜陳。
玉珍挺著肚子從房裡走了出來,七個月了,屋裡養著的貓看著主人回來了,也急忙出來迎接,攀著宋春風的身子便往上爬,宋春風抱住了,撫順它的毛皮,聽淑慎道:「回來了怎麼不進屋。」
「就是準備進去。」
「你買了蘭花?」
「先生送的。」
宋春風把捎回來的飯菜盛在碗碟里,端給淑慎,想著真是佛要金裝人要衣裝,這些菜裝在百味居的玉盤翠碟中,是那般好看,勾人食慾,在自己家裡的破碗里,倒是像家常菜一般,嘿嘿笑了,對著菜道:「真是被你騙的不輕。」
玉珍見了這些,道:」哪裡來的?「
「安明請的。」頓了頓道:「今天是發榜的日子。」
「中了嗎?」玉珍把魚肉夾到丈夫面前。
「沒有。」宋春風低著頭,又把魚肉夾回去:「我吃過回來的,你和孩子吃。」想起大兒子不在,問道:「小虎呢?」
「出去玩了。」
「哦。」
宋春風不斷給玉珍夾菜,道:「我不想再考了,我想去節度使那裡做幕僚。」
玉珍不語,過了一會兒,開始收碗,邊收便說道:「你要是真的不想考了,便不考就是了,但你若是為了我們母子而放棄,大可不必,當年有虎子的時候,你不是也在考試嗎?我們兩如今不是好好的,你自己想清楚了。」
「我想好了,我本來就讀書晚,虎子都六歲了,我老大不小了,卻連個功名也考不上。」
玉珍停下手中正在收拾的碗筷,道:「老大不小,考不上功名事小,但老大不小卻還弄不清自己想要什麼,就太可悲了。節度使少你一個幕僚嗎?」
宋春風低著頭,說:「你知道的,我就是想進翰林院,想替百姓做些事,可是不一定要考試啊,再說,那些聖賢書教的都是怎麼屈服和順從,不好的,先生說,自己得學會思考,這要比讀聖賢書強多了。我先去當個幕僚,有機會了,還是可以進翰林院的,你不要替我擔心。」
「你決定吧。」
玉珍收拾好了道:「你去隔壁家借個罩子,我把菜罩起來,虎子回來讓他吃,這孩子,見肉,比見娘還要親。」
「好。「宋春風邊應著邊去隔壁家借罩子。他是鐵了心了,不考了。
宋春風到隔壁李奶奶家去,心裡希望著可別遇上她家惡媳婦,偏偏怕啥來啥,那惡媳婦本來態度還是好好的,眉目慈善的問自己中榜了沒有,一聽自己又沒有考上,便露出可怕的眉眼來,還是李奶奶聽到動靜出來了,數落她,並把罩子借給自己,宋春風想著,還是淑慎好,不像其他的女人,變臉比變天還快,又美滋滋地開心自己娶了個好老婆,窮人有窮人的活法,窮人有窮人的開心。
玉珍聽到隔壁家的對丈夫惡言相向,想著這人怎麼這樣,都不知道還嘴的,一會兒聽見他美滋滋地哼著小曲回來了,破涕為笑,擦了眼淚,接過他手中的罩子,道:「你這獃子,不過是讓你出去借個罩子,傻樂什麼?」
歲羽殿前,唱名:「狀元,安明。」
好竹館離歲羽殿近,蕭合在心裡默念,安明。果然,不出一會兒,軟玉便來了,拿著梧桐葉子,蕭合看了,心裡頓時一沉。
雨歇梧桐淚乍收,遣懷翻自憶從頭。摘花銷恨舊風流。簾影碧桃人已去,屧痕蒼蘚徑空留。兩眉何處月如鉤?
軟玉絕不是感花傷秋之人,坦然問道:「你撿這些葉子做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