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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軟弱的山子

  第一章軟弱的山子

  我跟著父親顧遠山的發小,踏上燕雀村的土地的時候,這裏,已經不再是他們敘述的那樣貧瘠,一條水泥路直通而上,道路的兩旁,全是獨立的小二樓。


  放眼望去,青山依舊,民風卻不再樸素。他們,不會再像三十年前那樣,來了個生人,就一窩蜂圍上去看稀奇。


  我跟隨鐵蛋叔叔的腳步,穿過了整條街,幾乎無人理會我的存在,偶爾有人跟他打個招呼。


  走到一棵核桃樹下,鐵蛋叔叔指著枝葉繁茂的大樹,對我說:“當年,我們時常在這裏偷核桃吃。”


  輕描淡寫的一句話,勾起了我對故事的深刻記憶。我仿佛覺得自己就是當年的顧遠山——山子,我抬頭眺望,不遠的田埂上,他似乎正孤孤單單的坐在那裏,看著與自己無關的嬉笑打鬧……


  那是七十年代末期仲夏的一個午後。


  燕雀村被巍然聳立的大山四麵環繞,還處於太陽熾熱的焚烤中。


  空氣中沒有一絲風,令人感覺燥熱難耐。人們大都窩在家裏,懶於出門。


  一群少年在一棵枝葉茂密的核桃樹下嬉笑、打鬧。


  鐵蛋雙手高舉竹竿,兩隻眼睛貪婪地望著尚未成熟的核桃,嘴角掛著饞液。


  “鐵蛋,打這邊,瞧那核桃多喜人,都張口了。”馬栓兒喊道。


  鐵蛋挪一挪身子,肥嫩的手臂顫抖不止,幾片樹葉悠悠晃晃飄下來。已有人按捺不住,朝前幾步,候在樹下。鐵蛋心裏著急,猛一使勁,褲子滑到腳跟兒。


  “哈哈……哈哈……鐵蛋,瞧你那點兒出息,咋就穿了女娃的紅褲衩?”馬栓兒起哄,娃子們捧腹大笑。


  鐵蛋慌忙撒手,竹竿瞬間倒地,拍起一陣塵煙。就在鐵蛋伸手提褲子的當兒,隻聽見劈哩啪啦的聲響,他順勢趴在地上,雙手護住腦袋,核桃玩皮地砸在他肥嘟嘟的屁股上,蹦跳著滾落到地麵上。


  馬栓兒丟下竹竿,雙手並用,娃子們呼啦跟上,哄搶著地上的核桃。


  鐵蛋跳起來,扯起斷了的腰帶胡亂紮上。揉著潮濕、微痛的屁股,破口大罵:“馬栓兒,你個龜兒子,竟敢朝我打黑槍!”


  “嘿嘿……鐵蛋,你都想著小婆娘了,還鬧騰娃們家的事兒?這核桃,我幫你吃了。”馬栓兒一隻手提著裝滿核桃的破布衫,另一隻手將核桃拋起,核桃在空中打個滾兒,落下。他接住了又拋起。


  鐵蛋氣急敗壞,抓起一把土疙瘩向馬栓兒扔過去,罵道:“你個龜孫子,你才想婆娘!老子把你打得斷子絕孫!”


  “不知好歹的東西,看老子不撕爛你的臭嘴!”馬栓兒一甩手,衝了過去。核桃從破布衫裏滾出來,骨碌碌散開。


  兩人撕打起來,娃子們趁機撿了核桃就跑。


  “母夜叉來了……快跑!”不知誰大喊。


  聞訊,鐵蛋和馬栓兒丟手,撒腿就跑。


  山子坐在地坎上,頭上頂一片南瓜葉,笑得前仰後合。


  許多時候,他隻能這樣遠遠地觀望,偷偷樂。他不明白,為什麽村裏那些娃們,與他之間始終隔著一堵牆。


  “哎喲……天殺的!哪些畜牲,偷食偷到老娘頭上了?”秦寡婦雙手叉腰,擺開潑婦罵街的架式,東張西望。


  山子抬頭,忽見‘母夜叉’氣勢洶洶地朝他走來,一副要吃人樣子。不免心裏一陣發寒,趕緊開溜。


  “站住!”


  山子不回頭,隻管拚命跑。


  “山子,我認出你了。你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


  山子聞聲停下,心想:糟了,這下冤大了!

  秦寡婦攆上來,一把揪住山子的耳朵。氣喘籲籲,怒斥:“山子,你跑啥?幹啥壞事啦?”


  “姨,不是我幹的……真的!你放開我!”山子捂著被揪紅的耳朵,目光膽怯地望著秦寡婦。


  秦寡婦鬆開手,撲哧笑出聲來,道:“量你也沒膽兒!那你跑啥?”


  “人家不是怕你麽!”山子在嘴裏嘟囔。


  “怕啥?我還能吃了你?”秦寡婦嬉笑著問。


  “姨,我得回去了……”山子可憐巴巴地央求。


  “走吧,別讓你奶等急了。她怪不容易的!”秦寡婦一改凶悍,目光溫和。


  山子紅著臉走在地坎上,心裏犯嘀咕:村裏人咋就叫她‘母夜叉’呢?她笑起來多好看啊!

  拐彎,上了羊腸道。前麵是鐵蛋和馬栓兒家的土坯房子,低矮、陰暗。山子每次經過這兒,都提心吊膽,冷不丁就會躥出幾個人,平白賞他一頓亂拳。為了壯膽,他撒腿跑起來。


  怕啥來啥,沒跑多遠,就被堵住了道兒。馬栓兒歪著腦袋,虎視眈眈地瞅著山子,手拿一根竹條,抽得樹幹劈啪作響。一群娃子呼啦圍成一圈,山子猶如落入虎口的羔羊,無絲毫反抗的力氣。


  “馬栓兒哥,求你了,讓我過去吧!”山子軟言央求,盡管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這樣的哀求,並不能逃脫眾人的奚落和拳頭。


  “放你?這得看我手裏的鞭子饒不饒你!你個漢奸、軟骨頭!”


  馬栓兒一臉壞笑,步步逼近,突然臉色一變,一口唾沫飛向山子的臉上,隨後,竹條也抽在他的身上。


  山子用袖子抹一把臉,揉著身上的血痕,楚楚可憐。


  馬栓兒斜他一眼,讓到一旁,不耐煩地發號施令:“窩囊廢!你們,給我收拾了這漢奸!”


  娃們的嫩拳頭冰雹般砸在山子的身上。他雙手抱頭,頻頻求饒,聲淚俱下:“馬栓兒哥,我沒有做對不住你的事兒啊!天地良心……饒……饒了我吧!饒了我……”


  馬栓兒抱著手,冷冷地欣賞著這不知是由他導演的第幾出戲,心中得意。


  “停手!你們這些不要臉的,為啥總跟山子過不去?”


  “喲,是娟兒啊,你這唱的是哪出?美人救英雄?”馬栓兒恬著臉,湊到娟兒麵前。


  “唱你個頭!快放了他!”娟兒一把推開他。


  “頂多也是美女救草包!嘿嘿……瞧他那窩囊樣兒!”眾人哄笑。


  娟兒拉過驚魂未定的山子,擦著他臉上的血跡,憤憤不平地罵道:“山子,你咋就不還手?打不過就咬那些不要臉的東西!走,姐送你回家。”


  “娟兒,走好,可別扭了小腳。哥會心疼哪!妹妹你大膽的往前走啊……”馬栓兒衝娟子和山子的背影吼道。


  娟兒抓一把石子,用力撒出去。一群人抱頭鼠竄。


  “山子,你就這麽怕他們?就這麽一次次白白挨了拳頭?”


  山子一瘸一拐地走著,低頭不語。娟兒火了,埋怨道:“你說話呀!這不慍不火的,是個啥性子!”


  半晌,山子憋出了眼淚,低聲說:“娟兒姐,我不想惹是生非!我跟他們不一樣,我,沒爹……也沒娘!”


  “山子,難為你了!沒爹沒媽就不是人啦?打今兒起,誰再敢欺負你,你就來找我。姐給你出氣!”


  “娟兒姐,我回去了。”山子淚流滿麵,撒風跑了出去。


  娟兒愣在原地,望著山子的背影消失在土坯房子的拐角處。


  在燕雀村這樣貧瘠的山村,娟兒這樣的年紀,該找婆家了。村裏像她一般大的女娃,有些,孩子都可以打醬油了。


  “奶奶,我回來了。”


  “山子,回屋洗洗,奶奶今兒給你煮了雞蛋掛麵。噴香!”


  “哎……”山子進屋,擦了臉,專程用奶奶的銅鏡仔仔細細照了臉,隻有幾道細長的劃痕。他這才放下心,湊到廚房。


  “我乖孫兒餓了吧?來,端走。”山子端了掛麵出來,奶奶跟在他身後。


  隻聽見撲通一聲,山子轉頭,發現奶奶跌倒在地上,手裏還緊緊捧著那隻碗,麵條灑了一地。


  “奶奶……您沒事吧?”山子擱下碗,扶起老人。


  “沒事……奶奶沒事!”老人眉頭緊蹙,滿頭大汗。


  “沒事就好,沒事就好!”扶老人坐下,山子把自個兒的掛麵擱在她麵前,拿了碗,小心翼翼地把地上的掛麵捧進去。笑眯眯地望著她,大口大口吃著,嘴裏唏噓:“好吃!奶奶煮的掛麵就是好吃!奶奶,你也吃。”


  “哎……”老人低頭,默默吃著,淚水滴答滴答落下。疼痛,山子的懂事、孝順,勾起了她對陳年舊事的回憶。


  “奶奶,您咋哭了?摔哪兒了,疼吧?”山子一臉焦急。


  “沒摔著,奶奶這身板硬朗著哪!這人老了啊,眼淚自個兒就滾出來了。”老人擦淚,滿目慈祥。


  “真沒事兒?”


  “真沒事兒。來,扶奶奶進屋歇著。今兒該我孫兒洗碗,成不?”


  “成。”山子伺候老人睡下,掖好被角。老人始終笑眯眯地望著他。


  “奶奶,我出去了。”


  “去吧。早些歇著!”


  “哎……”


  黑漆漆的夜裏,老人神智漸漸恍惚,仿佛一下子回到了幾十年前,回到了房寬地闊的莫家大院。


  “小姐,明兒是你的大喜日子,該歇息了!”


  “萍兒,為何父親非要應許這門親事?聽說何家少爺患癆症多年……他,這不是把親閨女往火坑裏推嗎?”莫清蘭一臉憂傷,立於窗前嚶嚶哭泣。


  “小姐,兒女親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這也是沒有辦法的呀!您就看開些吧!”萍兒心生同情,卻別無他法。


  “往後的日子,月缺花殘,叫我如何是好!到不如,求得一死,一了百了……”


  萍兒一把捂住清蘭的嘴,驚恐地說:“小姐,使不得,使不得啊!好死不如賴活著,我這貧苦丫環尚且苟且偷生,又何況生於富家的小姐您?”


  “萍兒,你莫要寬慰我,生於富家有何好處,從小到大不過是一隻籠中雀,永遠飛不起來。不知雲帆表哥可否惦念著我……”


  “噓……小姐,恐這番話被老爺聽見……”萍兒輕腳到門後,憑氣傾聽。她突然驚呼:“小姐,有人!”


  “快開門看看……”


  “誰?”萍兒打開門,探頭張望。廊柱後閃出一個人,一溜煙鑽進屋裏。


  “雲帆少爺?”萍兒喜出望外。清蘭聞聲轉身,淚水漣漣。


  “清蘭……”


  “表哥……”二人相擁而泣。


  莫家大院人丁孤零,清蘭這代更是單薄,莫太太連生四胎,卻獨獨清蘭存活下來。莫老爺頻繁納妾,夢想傳宗接代,活活逼死了清蘭的母親。誰曾想,那些個女人成天爭風吃醋,鬧得整個莫家大院雞犬不寧。到頭來,卻個個是不生蛋的雞。


  莫老爺深感愧對列祖列宗,莫家竟然要斷送在他手裏。從此,他把家門不幸都歸罪於清蘭,時常冷眼對她。反而對妻弟之犬兒疼愛有加。


  因此,雲帆自小在莫家長大。他與清蘭一道習文作畫,一道玩耍。他們兩小無猜、青梅竹馬,打小就情意相投。


  清蘭雖為莫家獨苗,在父親眼裏,不過是女命賤如草。除了衣食無憂,清蘭得到的甚少,時常倍受那些妖眉狐眼的女人們的冷嘲熱諷。


  天長日久,隨著莫家逐漸衰敗,那些女人們各自卷財私逃,莫老爺酒不離手,門庭逐漸冷落,莫家開始衰敗。


  “表哥,我該如何是好?我該如何是好啊!”清蘭急拍著雲帆的胸脯,泣不成聲。


  “清蘭,你別著急,容我想想!”雲帆摟緊清蘭,輕言撫慰她。


  萍兒退出門去,她默然祈禱:菩薩保佑……菩薩保佑,老爺千萬別在這時候過來!

  屋裏,雲帆在清蘭耳邊一陣絮語,清蘭一臉驚訝,隨即麵露喜色。她將信將疑,脫口而出:“真的嗎?表哥……”


  “真的!咱們打勾勾!”雲帆托起清蘭的手,伸出小指,勾住她的小指,兩個人相視而笑。目光裏盛滿柔情,盛滿對幸福的向往。


  “我先走了,姨父來了就麻煩了!”


  “我等你!”


  “哎!”雲帆莊重地點頭。清蘭目送他的背影,依依不舍。


  午夜,管家阿旺急匆匆拍門:“老爺,出大事了,出大事了呀!”


  屋內油燈點亮,燈光映在窗紙上,忽隱忽現,仿佛若幹鬼魅在舞蹈。


  門嘎吱一聲開了,莫老爺數落道:“阿旺,啥事情這樣一驚一詐的?大半夜的!”


  “小姐……小姐跑了!”


  “什麽?裏裏外外找過了?”莫老爺的身體搖搖晃晃,險些跌倒,阿旺扶他靠在門框上。安慰道:“老爺,您莫急,我已經派人去追了!”


  “屋裏找遍了?萍兒那死丫頭呢?”莫老爺有氣無力,咳嗽不止。


  “屋裏都找遍了,萍兒也不見了。小姐的馬也沒了。會不會是雲帆少爺……”


  “胡扯,雲帆早些天就回西山娘家了,不是還沒回來嗎?”


  “對呀,我也沒看到少爺回來哪。小姐屋裏像是被翻動過。天哪,莫非是響馬?”阿旺搓著手,不知所措。


  “天哪……連這條根也要給我奪走?莫家將不家了啊!我有罪……啊……”莫老爺長呼一聲,突然昏厥過去。


  “老爺……老爺……您醒醒,醒醒啊!”阿旺慌忙抱老爺進屋。


  黑暗中,一對眼睛放著寒光,悄然摸進後院。


  一群烈馬衝出圈欄,馳騁而去,馬蹄踏處,濃煙四起。莫家的後院騰起通天大火,火光映紅了半邊天,莫老爺昏睡在炕上,渾然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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