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新生
第64章 新生
談向北的病情在四月初迅速惡化, 幾乎是一夜之間,他再也從病床上站不起來。
葉琳白了頭,日日守在病床前。
談向北再次被送往醫院是因為消化道出血。
他腹痛劇烈, 已經忍了許多天,在某次疼暈過去後, 他又被送上了救護車。談溪放學趕去醫院的時候,他身上已經插滿了管子。
癌症晚期的病人最後的歸宿是多功能衰竭而死亡。
談溪北如今滴水不進, 輸入的葡萄糖也被癌細胞搶去。
他消瘦,黝黑, 爬著去往生命的終點。
談溪咬著牙捂著嘴在病房大哭, 始終不敢出聲。
直到情緒稍緩,她才推門進入病房, 談向北不知是否睡著, 但眉頭緊皺, 神色痛苦, 似是生不如死。
葉琳原本漂亮的雙眸已經失去了光彩, 看上去似乎恨不得拿自己的命去換丈夫的命。
晚上十點多的時候,談向北慢慢睜開眼睛,他雙唇幹裂, 看見談溪坐在旁邊的小桌上寫卷子,輕輕抬了抬指頭。
談溪立刻回頭,趴到床邊,既是欣喜,又是心疼,“爸?你醒了?”
談向北連點頭的力氣都沒有, 緩緩眨眨眼睛。
“感覺怎麽樣?餓不餓, 想不想吃東西?”
談向北搖搖頭。
事實上, 他什麽也吃不進去,進食對他而言是一種折磨。
更準確的說,現在度過的每一分一秒都是折磨。
談向北慶幸自己很快就可以解脫。
他沙啞開口,“沒事,爸爸就是想看看你。”
談溪將他幹燥的手掌貼在自己的臉上,輕輕摩挲,熱淚流進父親的手心。
談向北抹掉女兒的眼淚,然後輕聲說:“小溪,去把那個包拿來……”
談溪回頭,依言將靠在牆邊的包提過來。
“把裏麵的畫掏出來……”
談溪低頭掏出一卷畫。
談向北顫巍著伸出手,展開一張張素描。
這是他一個月來的成果,將談溪從出生開始那天,每年一副畫作,記錄著女兒的成長。
每一副都是三人依偎在一起的樣子。
一張張看去,談溪已經淚流滿麵。
她抱著父親的胳膊,不肯放手。
談向北用盡力氣抬起另一隻手摸摸她的頭,“女兒,我會永遠想你的。”
談溪的眼淚徹底浸濕了他的袖子。
*
之後的每天,談溪每天都把今天當作和父親相處的最後一天,她不怕辛苦地天天放學陪談向北坐一會兒,哪怕他已經沒有力氣開口。
他被送去了人民醫院專門為他這類患者設立的療護中心。
在四月的第二個周的周五,當談向北再一次從重症監護室出來後,談溪接到了程澤禹的電話。
她眨眨酸澀的雙眼,看著上麵近乎陌生的名字。
上一次聽到他的聲音的時候,父親似乎還是健康的。
“喂?”
“談溪?”
“嗯,是我。”
談溪站在安靜的樓道中,盯著眼前白得發灰的牆壁。
“我……聽說,叔叔他……”
談溪聽他似乎並未打算將話說完,就接著說下去,聲音十分平靜,“對,我爸生病了。”
“小溪,對不起啊,我、我也是才知道。”
談溪對著空氣搖頭,卻沒吭聲。
沉默許久,談溪忽然問:“你要跟他說話嗎?”
程澤禹立刻回答:“可以嗎?方便嗎?”
談溪笑笑,“可以,他一直把你當成自己的孩子來看,估計聽到你的聲音會開心的。”
程澤禹幹脆調成視頻模式,當他的臉忽然放大出現在手機上時,談溪心髒一抖,晃了一下神。
她忽然想起了聞渡。
程澤禹穿著一件短袖,坐在書桌前,看見談溪,笑了一下,“長大了——我感覺很久都沒有見你了。”
談溪點頭,“你很久都沒回來了。”她想了一下,又輕聲接著道:“我都快要成年了,當然已經長大了。”
程澤禹在那邊愣了一下,然後笑起來,“對,我們小溪是大姑娘了。”
談溪抬抬嘴角,看著程澤禹的麵孔,內心是說不出的悵然。
她並未接話,走進病房。
然後對談向北說道:“爸,是程澤禹哥。”
談向北緩緩睜開眼睛,反應了半晌才露出一個略微欣喜的笑容,“是澤禹啊。”
談溪將手機遞過去。
談向北接過來,睜著眼睛半晌才認出程澤禹的樣子來。
程澤禹看著病床上的談向北,著實愣怔才道:“談叔叔……”
程澤禹小時候父母雙亡,不到八歲就成了孤兒,那時候談向北心疼他,帶著談溪出門玩的時候總是不忘帶上他,有什麽好吃的也總讓小小的談溪捧著碗穿過大半個五金街給程澤禹送過去。
那時候葉琳總說要讓談溪多跟程澤禹玩,說這孩子可憐,孤零零的一個人。
所以談溪就總是跟在程澤禹的屁股後麵一天天“程澤禹哥哥”地喊,非要看到人家露出笑容了才肯離開。
程澤禹的奶奶不認得字,腿腳又不方便,於是他的家長會每一次都是談向北代替出席,到後來的步入青春期的第一次夢遺後的迷茫與彷徨,再到高考時去談家吃了好幾日豐富的飯菜,他每一次人生的重要經曆都有談向北的參與。
不是父親,卻有著同等的感情。
過往種種,竟在不經意間過去很久了。
當年還能抱著程澤禹轉圈圈的談向北,已經瘦得就剩下一把骨頭,隻能躺在床上度日了。
程澤禹低下頭,忽然憶起了五金街曾經的日子。
談向北輕輕笑道:“澤禹啊,你在那邊還好吧?吃得慣嗎?住得慣嗎?”
他活了一輩子,連燕城都沒出去過,曾經年輕的時候總有用不完的精力,總愛忙裏偷閑,跑到燕城的郊區,爬上一座山,站在最高處眺望遠處,燕城之外的地方,那裏春花爛漫,美不勝收。
在談向北的眼中,對世界的想象大多呈現在畫筆下,他還不到五十歲,沒有失去對世界的想象力,卻失去了這裏繼續活著的資格。
他這一輩子太苦,在生命的盡頭,渴望著新生。下一輩子,做個平凡的普通人是他最深切的願望。
程澤禹對於談向北的問題一一應下,又走出宿舍門為他拍攝身後的夕陽。
談向北熱淚盈眶,不斷點頭,又囑咐道:“好孩子,要好好學習,也要照顧好自己的身體。”
他大道理不懂,隻是知道知識改變命運,身體則是革命的本錢。
字字句句都是最質樸珍貴的念叨。
程澤禹如今一個親人都不在,自然清楚失去親人的苦,也知道自己在談溪家裏偷來了多少原本不屬於自己的關懷。當年談向北失去雙腿的時候他忙於自己學業無法幫忙,如今終於生出了悔意。
他知道自己是個極自私的人。隻要能夠徹底離開五金街,他在所不惜。
程澤禹在落日前低下頭,不敢多看金燦燦的餘暉,小聲說:“對不起,談叔叔。”
談向北還是輕輕地笑:“你這孩子說什麽呢。”
程澤禹低聲道:“我在國外,沒法回去看你。”
談向北搖頭,“你不必看我,你照顧好自己就行了。”
兩人許久不見,又說了很多話,談溪還是坐在旁邊的椅子上學習,不打擾他們。
程澤禹很有耐心地為談向北講了自己在海外的見聞。
在通話的最後,談向北忍不住問:“澤禹啊,你也二十多歲了,有沒有女朋友啊?”
談溪正巧落筆最後一個字母,e寫歪了,畫出長長的一道。
“還沒有。”
程澤禹的回答清晰地傳到了她的耳朵裏。
談溪收起試卷,放回書包中,又拿出物理錯題本,上麵有聞渡清晰的筆記。
談向北又道:“有合適的先處一處也是可以的,我們澤禹條件這麽好,哪個姑娘跟你在一起都是好福氣。”
程澤禹略微羞澀,不答話,隻是笑。
談向北的精神無法支撐他說太久的話,又是十幾分鍾過去,持續的疼痛漸漸讓他意識不清醒,談溪收起了手機,與程澤禹告別。
“謝謝你。”
“謝什麽?”
“和我父親說話。”
“我們什麽時候需要這麽客氣了?”
談溪不說話,笑了笑,低頭看著眼前錯題本上聞渡的字跡,不多解釋,“你快去忙吧,我掛了。”
後來再次醒來時,談向北忽然變得精神奕奕,雙眸中有了星點光彩,講話時也不是那般無力,竟然能夠靠在床頭,將最後一副未完成的素描完成。
他好像是恢複了活力。
談溪沉默地坐在窗前,看著父親不停歇的筆尖,眼眶疼得連著腦袋都跟著天旋地轉,她忽然低頭給葉琳發消息。
葉琳正在家中為談向北煲湯,談溪對她說:“媽,你快回醫院一趟吧。”
談向北的好狀態持續到晚上十點之後,他戀戀不舍放下為談溪畫的十八歲生日的樣子,然後終於肯閉上了眼睛。
夜裏入睡後,談向北忽然發起了高燒,然後心髒停止,被送到急救室搶救,直到次日天空蒙蒙亮。
談溪沒能等來好消息。
談向北沒有熬過這個仲春。又是一年,春花還沒爛漫,他就永遠地離開了人世。
那日的陽光出奇地好,天空晴朗,如碧水洗過,幹淨得仿若新生。
談溪記起兒時鄰居家潛心修佛教的奶奶常道:“死如再生,似麻出油,似酪出酥。”
葉琳哭得昏厥過去一次,談溪緊緊抱著母親,朝天上看,輕聲說道:“媽,你看天多藍,爸爸去了很好的地方,他現在終於不會再被病痛折磨了呢。”
*
談溪向學校請了一周的假,操持著談向北的後事。父親下葬之後,她坐在墓地前很久,腦子一片空白,直到月升星現才回到他們的新家。
葉琳已經抱著談向北最後蓋過的被子睡著了。
談溪的手機在黑暗中震動,是聞渡的消息。
他大約是已經知道了。
談溪翻看之前的對話,這才發現,在幾天之前聞渡就給自己發過消息,隻不過她沒有看到。談溪靠在門框想了想,記起這正是與程澤禹通話的那天。
他們錯過了很多條消息。
談溪順著門框漸漸滑下去,把頭埋在臂彎中,過了許久,給他回複。
“聞渡,讓我一個人待一會兒,好嗎?”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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