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選擇
第56章 選擇
談溪眼淚不受控製地湧出來, 抓著談向北地胳膊不肯放手,哽咽道:“爸,可是不治怎麽能行呢?不治會……”
她咬咬牙, 發現自己再狠心,也說不出來“死”這個字。
談向北卻了然, 他將手中的畫珍重的放下來,費勁兒輕微扭身, “小溪,爸爸不怕死, 但我害怕這樣活著。”
談溪將頭埋在談向北的胳膊上, 隻此刻做一個縮頭烏龜。
她什麽都不肯聽,隻是搖頭, “我不要……”
“我是癌症晚期, 活三個月和活半年有什麽分別呢?”
談溪搖頭, “不是的, 醫生說, 隻要好好治療,會有奇跡的,那天不是給你看了嗎, 那個多晚期患者都好好地活下來了,他們能,您也能。”
談向北胸腔裏發出一點類似於笑聲的東西。
談溪自己都不相信會降落在他們身上的“奇跡”如今像救命稻草一樣捧在父親麵前,隻求換來他的求生欲望。
談向北摸著自己的腿,又將右手的大拇指與食指輕輕摩擦,歎道:“小溪, 你知道爸爸已經多久沒有拿起畫筆了嗎?”
談溪抬起頭, 眼神中閃過一絲迷茫, 然後搖頭。
“一千零九十七天。”談向北慢慢開口,“我每天都記得,日升日落,對我來說,度秒如年。”
談溪側頭看著地上的畫筆和畫板,那些東西沒有落滿灰塵,是因為談向北隨時擦拭,但是她知道父親已經很久沒有用過了。
“可是,您可以……繼續畫啊,以後病情穩定了,您想畫多久就畫多久。”
談向北微微一笑,“不是這樣的,我再也拿不起來畫筆了。”
談溪皺眉不解,“什麽意思?”
“我畫畫——哪怕再窮也要畫畫是因為熱愛,但是我現在心如死灰,談何熱愛?”
談溪沒說話。
談向北接著解釋,“你和你母親都有自己的事情可以做,在這個家,隻有我是個廢物,是個拖累,我整日無所事事,半點貢獻也沒有,我被關在這個小超市,哪裏也去不了,我被困在這裏,如果一輩子困在這裏,那隻有死才是解脫。”
談溪淚如泉湧,狠狠搖頭,“爸,你不是拖累,你不可以這麽說自己。怎麽沒有貢獻,沒有你,這超市怎麽開得下去。”
談向北聽罷更加苦笑,“小溪,你每周算賬,也知道這超市的盈利,收入很少,你大約也覺得奇怪,不過你從來不問。”
談溪低下頭,不再對視父親的雙眼。
她確實早就發現了超市的營業額有問題,大約每周都會比實際掙的前少三分之一,他們是小本生意,每少一分錢,都是顯眼的。
但她從來不問,她以為是談向北勞累,偶爾算錯賬,又知道他善良,沒事總給寫過來看望自己的老朋友送煙,或是給路過的小孩子送糖。
她知道賬目不對,不肯問,也不敢問。
這家超市是談向北每天唯一可以做的事情,哪怕虧損,她也得讓父親有事做。
她知道,若是一個人整日無事可做,會陷入惡性循環的壞情緒中。
會自我懷疑,會自責,會胡思亂想。
談向北又笑了笑,“你看,我就知道你發現了,你不問,我就不說,但我今天告訴你那缺損的收入去哪裏了。”
“大概前年年末,周三的一個晚上,我正準備關門,五金街來了一群沒見過的混混,他們見我是個殘疾人,就進來逛了一圈,拿走了好些東西,煙,酒,飲料,零食,醬油,醋,什麽都有,拿了就走。”
“我推著輪椅,追出去叫他們付錢,可是他們都是年輕力壯的小夥子,我哪兒追得上,所以我就喊,讓人幫忙叫警察,那幫人一聽,就把推進超市,一拳都把我打倒在地,拿著東西重新走了。”
“後來,還是對麵水果攤子的那人將我扶起來。”
談溪不可置信,手開始不受控製地發抖,然後渾身都跟著開始顫抖。
“他們人多,且各個出手都狠辣,我不敢找人,也就吞下了這口氣,沒想到過了半個月,他們又來了,還是拿了東西就走。”
談向北苦笑,“我一個殘疾人,不是他們的對手,若是想要不被挨打,就得閉嘴,放任他們離開。”
“然後,他們見我窩囊,就越發來勁,隻要路過這條街,就來這超市拿東西,有時候一個月來一次,有時候一個周來兩三次,什麽都拿,需要的,不需要的,想拿什麽拿什麽。”
談溪捂著嘴,“我怎麽從來沒有見過他們?”
談向北低下頭,“我懇請他們不要周五晚上來。”
談溪再也忍不住,嚎啕大哭,“他們在哪兒,下一次什麽時候來?”
談向北牢牢抓著女兒的手,“他們不住在這片地方,隻是有時候路過,小溪,爸爸不允許你做任何危險的事情!”
談溪站起身,甩開父親的手,“那我們難道就要任由他們欺負嗎?”
談向北淡笑,“人為刀俎我為魚肉,我們為了苟且保命,還能做什麽?”他又重新抓住談溪的胳膊,目光堅定,“女兒,所以你要出去,徹底地離開五金街,高考就是你的機會,是你唯一的機會。”
談溪低下頭,“我會出去的,但我也會帶著您一起走。”
談向北搖頭,“我哪兒也走不了,而且哪裏也不想去,我覺得沒有意思。”
談溪目光中露出一絲倔強,幾乎快要將牙都咬碎。
突然,談向北忽然腹中一陣難忍的絞痛,他疼得張開嘴卻發不出聲音,彎下腰,想要緩解痛感。
他將手心都掐紅了,試圖轉移疼痛,但是對於胃癌晚期病人來說,這一切不過都是蜉蝣撼大樹。
談溪哭得眼眶疼,心中湧起恨意,卻也不敢再多說,生怕回憶會叫他的痛感增加,隻是不住地道歉,“爸爸,對不起,我應該早點問您的,早一點問,您也不會受這麽苦了。”
談向北堅定地搖頭,“我不怪任何一個人,相反,爸爸這輩子能有你這樣的女兒,我很驕傲,我覺得很知足,沒有什麽遺憾了。”
談溪鼻頭酸悶。
“我曾經是個畫家,現在畫畫已經不能讓我愉快,我隻想離開這裏,小溪,跟你們任何一個人都沒有關係,是我自己想要離開,我不想活下去了,這樣的苟活隻會徹底擊垮我。”
談向北的聲音很平靜,似乎是早已做好這個決定。
談溪看著牆上的畫,忽然想起以前的事情。
談向北在健全之時,是個極其普通的輔導班的素描老師,每個月掙著微薄的工資,雖然少,但起碼可以補貼家用,且談向北本人極其熱愛這個工作,所以他至少是很快樂的。
後來做了截肢手術之後,他在家中修養一個月,就要回去重新上課。
身體殘疾,他就極端渴望在心理上獲得滿足。
輔導班也願意接受他。
隻是班上的孩子似乎並不接受。
某日下課,談向北路過衛生間,聽著幾個男孩子邊撒尿邊嘲笑,“那個談老師,你看到那條腿了嗎,褲腿空蕩蕩的,真他媽嚇人,我今天盯著他的腿看了一節課,靠,課都沒聽進去。”
談向北忍著裏麵傳來的惡臭,臉色鐵青,雙手顫動,他剛剛出院,還沒有完全接受自己肢體殘缺的事實,心理最是脆弱,自然無法忍受這樣背後的侮辱,等那孩子出來,想也沒想,立刻給了他一巴掌。
學生家長自然咽不下這口氣,跑來輔導班鬧事,說要讓他們這個輔導班倒閉,負責人和稀泥,不願將事情鬧大,就承認談老師動手在先,確實不對,然後毫不猶豫地辭退了談向北。
自此以後,談向北失去他的右腿,也失去了立身之本。
像是被狠狠抽掉了一段靈魂。
他的心如同被人捅出一個深不見底的窟窿,卻從不對第二個人說,談溪也不過略知一二父親心情不算太好。
此刻再想起這些事情,她覺得自己的心也被人挖去了一角。
談溪感到渾身無力,她覺得自己好像抓不住父親了。
談向北抬頭看著談溪,聲音中透著無盡的疲憊,像是再也不見天日的黑暗,“小溪,答應爸爸吧,我是真的不想再治了,我真的覺得活著很累。”
談溪站起身,擦幹淨臉上所有的淚水,沒有任何表情。
談向北的眼神卻帶著豐富的情感。
談溪竟然莫名熟悉這種眼神。
談向北渴望離開這個世界,就像自己渴望離開五金街一樣。
這種情感竟是如此的相似,相通。
談溪握緊拳頭,心髒疼得難以忍受,悲哀地發現自己根本說不出“不”字。
每個人都是獨立的個體,她無法替任何人做決定,哪怕麵前的人是自己的父親。
過了許久,談溪都以為時間靜止了,她狠狠睜大眼睛,眼眶發疼,卻無法控製滴落下來的淚水。
談向北看著女兒,忽然露出一個笑容,一個極其、許多年都沒有的放鬆笑容。
他知道談溪這是默許了,默許了他的自我解脫。
他笑著說:“謝謝你,小溪,謝謝你。”
談溪閉上眼睛,在陽光無法照進來的地方,淚流滿麵。
如果說活下去是讓談向北痛苦,而死亡是讓生者痛苦的話,那談溪寧願痛苦的那個人是自己。
她心理也清楚,今天自己不同意,談向北也會求葉琳。
母親心軟,且容易自責,若是做出這個選擇必然終身都不會原諒自己。
談溪想,如果他們家一定要有一個人下地獄的話。
那她願意這個人是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