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芝麻醬肉胡餅
第44章 芝麻醬肉胡餅
開封城共有水陸大小城門四十五座,考慮到疑犯是用轎子帶走張寶珠,水門暫且不必考慮,再去掉尋常人輕易不能走的大門、中門,剩下的也足有20餘座之多。
謝鈺各處跑了一圈,又簡單召當日輪值的守衛問了一回話就花去大半日,回到開封府時,天都黑透了。
饒是素來精力旺盛的元培也覺疲憊不堪,哈欠連天道:“大人辛苦了,快回去休息吧!”
謝鈺卻道:“你自去睡覺,我瞧瞧傷者。”
元培撓了撓頭,笑道:“大人這麽說,我竟不困了,倒有些餓,索性出去買些個芝麻胡餅來吃。”
再夾上肥嫩的醬肉,要肥瘦參半的,一咬一嘴油,想想就過癮!
如今天氣漸熱,日間人們都不大愛出門了。反倒是日落之後涼爽怡人,都愛出來逛逛,街上更比白天熱鬧十倍。
各色飯菜瓜果自不必說,還有那許多吹糖人、捏麵塑、耍把式賣藝的,各式彩燈照出去幾條街,隻鬧得轟轟烈烈。
回來的時候路過那黃澄澄的胡餅攤子,麥粉混著芝麻香直往人鼻子眼兒裏鑽,把元培饞得了不得,若非跟著謝鈺,一早跳下馬去買了。
謝鈺失笑,拽下錢袋丟過去,“多買些,也分給今日跟出去的弟兄們。”
元培麻溜兒接了,歡歡喜喜跑出門去。
馬上就是端午,明日起,城中會有一連三天的廟會,百姓們自然是高興的,但衙役們就未必了。
常人越快活的時節,往往是差役們最累死累活的時候。
這幾日謝鈺都忙著和另一位軍巡使籌備廟會期間巡防的事,還要聯絡各處的防隅官房,檢查水囊、唧筒、雲梯等滅火工具,有壞的、舊的不好用的都及時報上去更換……
故而現在雖已是亥時了,開封府內各部仍燈火通明,各自忙碌著。
謝鈺一邊走,一邊慢慢活動手臂脖頸,很快來到副廳。
衙門裏的人時常有損傷,這大堂後的副廳四通八達,便作日常急救之用。
進去後繞過屏風,映入眼簾的先是一流擺開四張大榻,給傷重不能起身的傷患。兩側則是燕翅列開的桌椅,方便休息和坐著接受治療。
張家三子傷重,夜裏也離不得人,王衡年紀大了,熬不得夜,白日來了一回,晚上又打發一個藥童來與馬冰輪值。
謝鈺到時,那藥童正靠在外麵的廊柱上打哈欠。
見謝鈺過來,那藥童哈欠打到一半就要起身行禮。
“坐著吧。”謝鈺道。
一天跑下來,他也有些累了,免了俗禮大家都安生。
藥童來開封府有些年頭,知道謝鈺為人,果然坐了回去,又道:“大人,還沒醒呢,不如您明早再來。”
謝鈺擺擺手,自行撩袍子進去。
馬冰就半趴在最靠近傷者的那張靠背椅裏,胳膊伏在扶手上,墊著臉頰,呼吸悠長,似乎已經睡著了。
五月的夜晚仍有幾分涼意,她還穿著白日的薄衫,此刻被寒氣侵襲,整個人幾乎都縮成一團。
謝鈺這才發現她真的很瘦,看著高高挑挑的,窩在椅子裏卻隻是小小一團。
她睡夢中仍眉頭緊鎖,兩排鴉羽似的長睫在眼下籠出大團陰影。
他知道對方一直有許多心事,可連睡夢中都不得片刻安生嗎?
謝鈺就這麽靜靜的看著,一度不受控製地想去碰碰她日益消瘦的麵頰,卻又在半道生生停住。
這算什麽呢?
他不該這樣冒失的。
一陣風襲來,馬冰縮得更緊了。
傻姑娘,守夜也不知道多加件衣裳。
謝鈺無聲歎了口氣,順勢將自己的披風解下,準備給她披上。
沒想到剛一靠近,馬冰就唰地睜開了眼睛,右手按在腰間,眸底的睡意以驚人的速度消散,清醒得好像從來沒有入睡過一樣。
謝鈺的動作僵在半空。
看清來人後,馬冰狠狠鬆了口氣,將手從腰間收回來,重新癱回圈椅內,“是你呀。”
她捏捏眉心,狐疑地看著對方的動作,“大人,這是……”
謝鈺麵不改色地將披風抖開,三下兩下疊放在一旁,整套動作行雲流水無比自然,仿佛他一開始就想這麽做似的。
“走了一路,有些熱,才脫披風就把你吵醒了。”他平靜道。
“哦。”馬冰打了個哈欠,兩眼中瞬間彌漫出水霧,顯然困極了,甚至沒工夫細究對方話中漏洞。
謝鈺忍不住看向她腰間:細細的,似乎比他的手掌寬不了多少。
她很警惕,他想,很少有人在睡夢中還保持這樣的警醒。
他確認自己方才的動作足夠輕柔,卻不想還是把對方吵醒了。
不,謝鈺馬上在心中反駁自己,並不是動作幅度或聲響太大,而是對方對於周圍的氣息極度敏感,所以才會稍有靠近就瞬間清醒。
這是一種極端的警惕性,隻有長年累月的生活積累才能形成的本能。會有這種本能的人必然長期生活在動蕩、流離的環境中,以至於連睡覺時都不敢鬆懈半分。
除了行伍中人之外,謝鈺還是第一次在一個普通人身上看見。
不,或許她也不是什麽普通人。
而與此同時,馬冰正捏著自己的額頭反省。
大意,太大意了,對方竟然都走到自己身邊了還沒察覺!
若謝鈺是別有用心的家夥,恐怕現在自己的腦袋都飛出去了。
唉!
果然是最近的生活太過安逸,以至於連最基本的防備的本事都退步了嗎?
她迅速來了一場簡短而深刻的自我反省,結束後偷偷瞟了對方一眼,意外發現對方竟然也在看自己,兩人猝不及防來了個對視。
短暫的沉默之後,又齊刷刷別開臉。
呃,有點尷尬。
“很晚了,大人不回去休息嗎?”
“馬姑娘腰間存著甚麽暗器嗎?”
兩人同時開口。
謝鈺:“……”
馬冰:“……”
說得太整齊了,一時間竟沒聽清對方講什麽。
這樣近乎窘迫的巧合倒把方才的尷尬抹去不少,至少兩人的身體都不那麽僵硬了。
謝鈺示意馬冰先說。
聽對方重複之後,謝鈺道:“有些過了宿頭,暫時倒不困了。”
馬冰不疑有他。
人的身體是很神奇的,如果長時間堅持固定的作息就會形成習慣,一旦某日突然改變,哪怕改成更好的,反而難以適應。
謝鈺回答了,馬冰也不好回避,於是一本正經道:
“毒藥!見血封喉的毒藥!專門用來搞偷襲的。”
謝鈺:“……你說謊。”
這謊撒得也太敷衍了,顯然沒有用心準備。
沒想到馬冰竟毫不掩飾地承認了,“你都說是暗器了,難不成我還會大大方方的告訴你嗎?一個弱女子在外行走,有幾樣殺手鐧不是很正常的嗎?”
謝鈺:“……”
好有道理。
馬冰起來活動下僵硬的身體,又去給張家三子把了脈。
“情況如何?”謝鈺跟過來問道。
馬冰笑著點頭,“暫時依脈象看,腦中大約是不會有淤血了。”
他受傷至今已有將近六個時辰,若真有淤血,脈象上必然有所體現。現在沒有跡象,一般就是不會有了。
謝鈺也露了笑模樣,“是個好消息。”
“哎,下雨了?”馬冰剛一活動肩膀,卻見窗外不知什麽時候竟悄然飄起雨絲。
院子裏點了燈,橙黃的燈光從石燈籠的孔隙中漏出,形成一圈朦朧的光暈。
雨絲極細極密,若說得通俗些,便是牛毛;若說得文雅些,就似輕紗。
雨細,風也和氣,刮起來一點動靜都聽不見,連花圃裏的枝葉花朵都是安安靜靜的,隻輕輕帶起那雨幕,被燈一照,亮堂堂地抖起來。
是風的形狀。
這夜間突如其來的風雨溫溫柔柔的,不像北地,倒很有幾分江南煙雨的旖旎。
馬冰正有些犯困,便伸手去接雨水,入手沁涼,果然消了幾分困意。
眼角餘光瞥見謝鈺也在,她一時玩性大起,竟猛地抬手一彈,“嘿!”
幾點幾乎瞧不見的水滴落在謝鈺臉,涼嗖嗖的。
謝鈺:“……”
他怎麽都想不明白,一個分明心事重重的人,又怎麽會如此鬧騰?!
馬冰哈哈大笑,笑得一路小跑摟著芝麻胡餅衝進來的元培莫名其妙。
大半夜的,笑什麽呀?
謝鈺麵無表情掏出帕子抹了臉,轉身看他。
元培從懷裏掏出幾個鼓鼓囊囊的油紙包,“已經散給兄弟們吃了,我想著大人應該也餓了,二兩貪吃,索性多帶幾個過來。還熱乎著呢。”
“哇!”馬冰歡歡喜喜擦了手,吸著鼻子跑過去,“我猜著了,芝麻胡餅對不對?唔,還有肉香。”
謝鈺和元培就都以一種歎為觀止的表情看她,這什麽鼻子?
做人可惜了!
元培自己也沒吃,又叫了那藥童提一壺熱茶進來,四人坐下加宵夜。
“時候不早了,吃茶難免走了困,”那藥童笑道,“櫃子裏倒是有一包炒麵,不如我去衝了來,咱們滾滾的吃一碗。”
眾人都說好。
過了會兒,副廳內便彌漫開炒麵茶的質樸的香,混在芝麻胡餅散發出來的醇香,以及大塊醬肉的葷香裏,竟很是勢均力敵,彼此成就了。
元培腿腳快,這芝麻胡餅還脆脆的,好似剛出爐一般。
他已提前叫人快刀切開兩半,這會兒從另一個大油紙包裏夾幾片厚實的醬肉進去,用力一壓,那油脂就滲到麵餅裏去了,油閃閃亮晶晶。
馬冰狠狠咬下一口,唇齒間就充斥了複雜渾厚的香味。
再痛喝幾口炒麵茶,香得人魂兒都要飛了。
大家也真是都餓了,吃頭一個時屋裏安靜地嚇人,誰都顧不上開口。
直到拿起第二隻,氣氛才悄然鬆快起來。
馬冰咽下去一口醬肉,“今天你們查得怎麽樣了?”
“開封的廟會很有名,這幾日出入城的人數激增,城門值守的軍士也記不清是否有類似的轎輦出入。”謝鈺道。
雖然對這個結果早有準備,但親耳聽到時,還是難免失落。
馬冰歎了口氣,忍不住又多瞧謝鈺一眼。
哪怕隻是吃簡單的不上台麵的醬肉夾餅,他的儀態也十分賞心悅目。
甚至連一點餅渣渣都不掉哎,馬冰看著脆到不行的胡餅,怎麽都想不明白他究竟是怎麽做到的。
“稍後我準備再去張家一趟,仔細瞧瞧。”優雅而迅速地吃完第二隻夾餅後,謝鈺道。
他覺得本案關鍵仍在一點:
李家要雇轎來接張寶珠的消息,到底是怎麽漏出去的?
如果能查明這一點,或許疑犯的身份也會浮出水麵。
而隻要能確定身份,就能推斷出他的行動,自然也會順藤摸瓜找到張寶珠。
元培驚訝,“大人,您不睡了啊?”
謝鈺搖頭,“即便我們等得起,張寶珠也未必等得起。”
車轎行數量何其之多?且此番不比周巡一案,疑犯可以從城內外任何一家租借,範圍太廣,光四處查證就要幾日,不能這麽幹等著。
馬冰三口兩口吞下手中醬肉,“大人是懷疑當時有人偷聽?”
見元培和那藥童仍是滿麵茫然,顯然不知道話題怎麽就跳到偷聽上,謝鈺看她的眼神越發讚賞。
“對,至少目前我是這樣想的。”
如果不是兩家人主動嚷出去的,那麽最有可能的就是有人偷聽。
而既然是偷聽,白天必然不便實施,如今正是晚上,他正好可以去實地探查疑犯,設想如果自己是疑犯,會在哪裏、如何偷聽?
“既然傷者沒有大礙,那我陪大人去吧!”馬冰擦了擦手,“正好憋了一天,也該出去溜溜腿兒。”
謝鈺點頭,“也好。”
元培本想也跟著,但不知怎麽的,卻莫名覺得自己有點兒……多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