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第82章
黃河之行無疾而終, 眾人隻知道,天子和那位尚未冊封的皇後,去時是一雙人, 回來卻是形單影隻。
轉眼已過去三個月,宮裏仿佛一切都沒變, 又仿佛一切都變了。
這三月裏,趙珣四處尋找趙蘅玉的下落, 可是無功而返。冷靜下來後, 他開始處置籌劃這件事的季家人還有斐文若等人。
從他們口中得不到半點有用的消息,趙珣氣急,將他們通通下獄。
這一日, 斐苑娘為兄長求情之事, 來到了宮中。
她已有了幾月的身孕, 又因為葉九郎的緣故, 趙珣網開一麵, 沒有將她下獄。
葉九郎扶著斐苑娘走進宮門, 他滿臉不讚同說道:“你明知為此事求情為引得聖上發怒,為何非要來?”
雖然他不讚同, 可他並沒有憑借夫君的身份強行阻攔斐苑娘。
斐苑娘撫著肚子,格外溫柔, 她說道:“你不必擔心,若我來會觸怒聖上,那他見也不會見我,怎會讓我入宮。”
她歎了口氣:“不光是為了我兄長的事, 我進宮, 也是想祭奠故人。”
三月前, 趙蘅玉落水而亡, 趙珣將她的屍首一路運送回京,直到下葬,他也不敢去看上一眼。
他不曾立碑,不曾祭奠,仿佛趙蘅玉並沒有死。
斐苑娘曾去瞧了一眼,趙蘅玉已經浮腫到無法辨認,她看了傷心不已。
斐苑娘回府後,悄悄給趙蘅玉點了香燭,燒了紙錢。
她心中想著,趙蘅玉在下麵實在可憐,聽聞宮中不許祭奠,她想進宮問問趙蘅玉的貼身宮女,她能夠幫忙做些什麽。
斐苑娘走進太和門,對葉九郎說道:“不必擔心,我馬上就回。”
葉九郎鬆開了手,看著斐苑娘跟隨小太監往前走,他不放心說道:“我這就去乾清宮,以免聖上發怒,我能說上兩句話。”
斐苑娘先跟著太監去了趙蘅玉生前居住的延福殿。
延福殿的女主人已經香消玉殞,但斐苑娘來到這裏的時候,很詫異地發現,這裏宮人依舊井然有序匆匆忙忙,仿佛趙蘅玉依舊在。
斐苑娘心中有忍不住的驚愕和驚恐,她身側的太監小聲告訴她:“這是聖上囑咐的,延福殿一切照舊,每日早上,都燒了熱水送到寢殿,備好早膳、午膳、晚膳,被褥子熏好香,晚上又送一道熱水,瑣碎的小事,一件都不肯拉下……”
斐苑娘望著趙蘅玉寢殿那扇半開的窗子,裏頭宮女針線和帕子送到矮榻上,接著往香爐裏放了雲母。
他們悉心照料著那位回不來的娘娘。
斐苑娘一怔,心中忽然覺得趙珣有些可憐可悲。
太監對斐苑娘說道:“葉夫人稍等片刻,燕支姑姑和花鈿姑姑應當一會兒就過來。”
斐苑娘輕輕頷首,她走進了趙蘅玉的寢殿。
她心情悵然,抬眼環視著趙蘅玉生前居住的地方。
桌椅擺件都是一塵不染,香爐升騰起嫋嫋青煙,床榻下一雙錦鞋隨意擺著,仿佛伊人就在床榻上,酣夢未醒。
斐苑娘慢慢走到床榻邊,心情沉沉地伸手撩開重重垂帷。
她眸子猛地睜大,難以自控地往後退了好幾步,差點摔倒之際,身側有宮人扶住了她。
榻上赫然睡著一尊白玉雕刻的人偶。
那人偶是照著趙蘅玉的模樣刻就的,它微微闔著眼,仿若睡去了,它身上穿著大紅的嫁衣,看起來滲人得緊。
“斐姑娘。”
斐苑娘回神,看到了扶著她的燕支。
斐苑娘又往床榻上望過去,她嘴唇囁嚅,是被嚇得有些狠了,她喃喃道:“這是……這是什麽……”
“你連她也不認識麽?”
殿門口傳來一陣冰寒的聲音,斐苑娘抬頭望過去,看見趙珣逆著光站在那裏,斐苑娘看不清他的神色,隻覺他周身有股濃稠到揮之不去的黑氣。
斐苑娘愣愣道:“她?這是……”
“是蘅蘅。”趙珣走近了,斐苑娘這才看清楚他的神色,他是在微笑著,這微笑卻令人毛骨悚然。
斐苑娘求助般地看向了燕支,燕支捏了捏斐苑娘的手臂,低下頭來,說道:“葉夫人,這是我家公主啊。”
斐苑娘一時間感到渾身發毛,而後她看見燕支對她使了眼色。
她頓時反應過來:“原來是公主。”
趙珣麵色發沉,聲音低低:“她尚在熟睡,你怎可在此驚動?”
斐苑娘也輕聲道:“臣婦這就告退。”
斐苑娘和燕支一起走出了殿門口,她回頭,看見趙珣將那人偶扶了起來,一臉溫柔地梳著它頭上的烏發。
斐苑娘不敢再看,慌忙別開了眼睛。
片刻後,李德海小跑著走了出來,他說道:“葉夫人,聖上說公主睡了,不欲被人打擾,還請葉夫人移步乾清宮說話。”
斐苑娘已經不知該作何反應,隻能跟著李德海來到了乾清宮。
乾清宮前殿庭敞亮,朗朗日光照耀,斐苑娘全身的森冷之感終於漸漸褪去,她看見葉九郎站在陽光明媚的廊下,她心中大定,兩人相視而笑。
趙珣不知何時來到了斐苑娘身後不遠處,他望著斐苑娘和葉九郎相視一笑,也許是陽光太盛,他覺得分外刺眼。
為何別人可以相守,他和趙蘅玉卻不能。
他憎恨天下有情人,他恨不得……
葉九郎回過頭來,因被撞見和妻子親密而稍顯害羞,他行禮道:“陛下。”
趙珣緩緩抬起手,將心中鬱卒之意慢慢排遣。
趙珣在乾清宮見斐苑娘。
他高坐禦座上,對斐苑娘說道:“她平日裏會歇息到醜時,估摸著也快到醜時了,你去和她說一會兒話,便出宮吧,其餘的事不必多提。”
斐苑娘感到身上莫名發冷,她懷念趙蘅玉,但絕不會去假裝一隻人偶是趙蘅玉。
她抬頭說道:“陛下,臣婦還有一事要說。”
趙珣眉毛豎了起來,帶著薄怒說道:“若是要給你斐家人求情,便不必再說,退下。”
斐苑娘忍住心中一瞬間的膽怯,凜然說道:“陛下,我此行來,的確是為我斐家求情、為公主全家求情,公主已然仙逝,陛下卻苛待其家人,公主在九淵之下怎能放心?”
趙珣猛然站了起來,暴怒道:“你放肆!”
斐苑娘此刻已經不再膽怯,她說道:“陛下對公主情深,可公主為何情願跳入黃河,也不肯留在宮裏?陛下從未想過嗎?”
趙珣額上青筋直跳,他從劍架上抽出了長劍,但斐苑娘絲毫不懼。
葉九郎見狀不顧一切跑了進來,攔在斐苑娘麵前,顫聲道:“陛下!”
他扯住斐苑娘的胳膊:“苑娘,回去。”
斐苑娘卻跪了下來,她道:“‘子之愛人,傷之而已,其誰敢求愛於子?’陛下從未想過公主要什麽,強留她在身邊、傷害她的家人,或許陛下想要的從來不是公主本人,那沉睡延福殿無欲無求的人偶,才是陛下想要的吧?”
斐苑娘看了一眼葉九郎,她說道:“臣婦從前……也戀慕過陛下……後來臣婦知曉了陛下和公主的私情,隻覺恐懼,心灰意冷。”
葉九郎怔怔放開了手,但斐苑娘卻握住了他。
斐苑娘說:“並非恐懼其他,而是恐懼陛下如此愛人,不顧公主驚懼、不顧公主清白,隻圖自身歡愉,臣婦簡直以為,陛下恨她。
所以,臣婦不敢奢望陛下之愛,臣婦也從未羨慕過公主,隻是從心底感到悲切。
後來臣婦遇到了九郎,才知何為夫妻。就如今日,若陛下是他,公主是臣婦,陛下會如何做?將妻子關入府中,讓妻子眼睜睜看著家人赴死?
陛下自詡理智,以為可以掌控全局,但人非草木,豈能無心無情?”
斐苑娘說完這段話,中間幾度她聲音發顫到幾乎說不下去,但葉九郎緊緊握著她的手,她便有了勇氣。
斐苑娘垂下眸子,引頸就戮,然而許久,都沒有動靜。
她聽見哐當一聲,是長劍落地。
李德海慌忙走了進來,將斐苑娘和葉九郎都趕了出去。
殿內陡然安靜下來,李德海看著趙珣的背影,欲言又止。
趙珣在一瞬間頹然下來,他步履沉重,似乎走也走不穩。
斐苑娘和葉九郎走出了乾清宮,葉九郎牽著斐苑娘發抖的手,歎口氣,猶豫片刻,說道:“若我知道今日你來乾清宮是這樣,我倒真的會將你關進斐府。”
斐苑娘無力笑笑:“九郎,你不會。”
葉九郎問道:“為什麽?”
斐苑娘說:“因為你在乎我,你自是知道,若不來,若兄長真的喪了命,我終生都放不下,就算是死也不瞑目,你情願要我生不如死?”
葉九郎擰眉深思片刻,歎息道:“算了,說不過你。”
趙珣緩步走出乾清宮,他整個人從幽暗的昏黑走到了夕陽底下。
他看著斐苑娘和葉九郎,久久一言不發。
深夜,趙珣來到了延福殿。
他步伐沉重,帶著一身微寒的露氣。
延福殿宮人像往常一般,說出了每日不變的話語:“娘娘等陛下等了一晚上,這會兒才歇息了。”
今夜不知為何,延福殿宮人瞧見趙珣眉心皺了一皺。
宮人正在戰戰兢兢之時,趙珣已經走進了寢殿。
寢殿沒有點亮燈燭,帷幔無風而動。
趙珣慢慢走到榻邊,他抬起手,卻在觸到床帷之時僵硬地頓了下來,他的手僵直在半空中,過了許久,他終於撥開了床帷。
趙蘅玉一般大小的玉雕人偶穿著大紅的嫁衣,靜靜躺在床上。
趙珣眼尾發紅,啞聲道:“蘅蘅,今晚等很久了吧。”
他慢吞吞脫了鞋襪,解了衣裳,躺在了人偶的邊上,他伸手,將冰冷沒有一絲溫度的人偶擁入懷中。
他感到了冷,卻絲毫不願放手。
這冷意時時刻刻提醒著他,這不是趙蘅玉,這怎麽也不可能是趙蘅玉。
趙珣緊緊閉著眼,不敢去看,他說道:“蘅蘅,你怎麽這麽冷?”
他輕撫著人偶的頭發,感到滿心荒蕪。
這人偶永遠都不會說話,永遠都不會睜眼看他,永遠都不會變成趙蘅玉。
他驀地想起斐苑娘的話。
他怎麽可能會想要一個人偶?他要趙蘅玉,活生生的趙蘅玉啊。
斐苑娘硬生生血淋淋地將他從自欺欺人的謊言中剖了出來,他感到漫無邊際的虛無和恐慌。
他抱緊了人偶,但他無法從人偶身上汲到半分溫暖。
他錯了麽?真的錯到徹底了嗎?
他猛地睜開眼,將懷中的人偶扯了出來,憤怒摔倒了地上。
嘩啦啦的碎玉聲響,在深夜中恍若驚雷。
聽聞殿內的動靜,李德海和延福殿宮人慌忙趕了進來,個個臉上發白,麵露驚恐。
這不詳的夜裏,人偶碎成了一地,年輕的帝王烏發散亂,赤腳站在碎瓷中。
趙珣看著碎裂的人偶,聲音幹啞說道:“將季恒、季兆和斐文若都放出來。”
他怔怔望著地上的人偶,說道:“將她的墳遷入帝陵。”
生不能同衾,死後尚可同穴。
也算是相守。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