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第64章
趙珣麵色冷峻, 他背影孤寒,在黯淡的夕陽餘暉下走進了乾清宮。
乾清宮內昏昏,沾染上暮氣沉沉的死氣, 趙珣知道,他的父皇也許今日就要離開人世了。
乾清宮內沒有人, 就連孫福喜也被打發了出去。
趙珣心中略有不安,他腳步輕輕, 警惕打量四周。
什麽都沒有, 隻有禦榻上垂垂將死的皇帝。
趙珣走近過去,望著他的父皇。
他與皇帝並沒有多少親近,但在小時候, 他對想象中的父母的確有過憧憬濡慕。
後來, 則是怨恨大於憧憬濡慕。
宮變那夜, 趙珣被皇帝親口立為太子, 他以為, 皇帝是被形勢所迫, 不得不從。
那夜他兵臨乾清宮,皇帝沒有說不的餘地。
所以之後, 他派人密切監管乾清宮,就是擔憂有朝一日皇帝醒來, 生了悔意,那他這個所謂太子,將死無葬身之地。
趙珣環視左右,不太理解皇帝為何單獨召見他。
他沉著臉走近, 看著禦榻上的皇帝睜眼看著他, 趙珣動作僵硬, 他頓了片刻, 還是跪了下來:“父皇。”
皇帝現在清醒了許多,他苦笑了一聲:“你在怨我。”
趙珣不動聲色:“兒臣不敢。”
皇帝看著趙珣:“所有子嗣中,你最肖朕……”他怔怔,又緩緩搖了搖頭,“不、你像你母親。”
他伸手,想要握住趙珣的手。
趙珣垂著手臂跪在一旁,他抿了抿唇,靜靜看了片刻,終於抬起了手。
皇帝握住了趙珣的手:“將你留在行宮許多年,你可怨朕?”
趙珣目光緩緩掃過皇帝的臉,他道:“怨。”
皇帝一怔,笑了笑:“怨朕就好,不要怨你的母親,她也是心中悲苦。”
趙珣冷笑:“父皇是說太後娘娘?”
皇帝睜大了眼,驚愕無言。
半晌,皇帝語氣艱澀問道:“你什麽時候知道的?”
趙珣淡淡道:“前不久。”
在他驗了自己和趙蘅玉的血後不久,他終於找到了當年宮裏的舊人,徹徹底底明白了當年宮裏的秘密。
看著皇帝蒼白將死的麵容,趙珣終於心軟了一分,見皇帝的手就要垂下,他握住了皇帝的手。
垂死之人,他何必要去較真。
趙珣說道:“父皇,我知道,但是這些陳年舊事,我不會再去細究。”
皇帝歎了一口氣:“好、好、好!”
皇帝感到漸漸虛弱,眼前似是有一道明光,他知曉自己沒有時間了,他捏緊了趙珣的手:“快叫列位臣工進殿聽旨,朕要、朕要……”
他顫顫巍巍地伸出了食指,直直地指向了趙珣。
但他這時候已經說不出一句話,他合上眼睛,就要仰倒。
趙珣瞳仁一縮,他扶住皇帝:“父皇!”
他用手指試了試皇帝的呼吸,他全身劇震。
趙珣大聲向外喊道:“來人!”
幾乎是話音剛響,殿外就嘩啦啦湧進了黑壓壓的人潮。
臣子們哭天喊地,跪在地上嚎啕不已,趙珣漠然垂手站著,隻覺得和他們隔開了兩個世界。
他的思緒遲緩到木然,像是隔著一層琉璃窗,看屋裏的人的喜怒哀樂。
孫福喜跌跌撞撞趕過來,他先是撲倒在皇帝跟前悲戚哭了一陣,而後他怔怔看著站在門前,側影蕭索單薄的趙珣。
孫福喜問道:“六殿下,大行皇帝有無遺言留下。”
趙珣轉身,夕陽的餘暉從門外灑了進來,他站在光中,半張臉卻隱在黑暗裏。
他環視跪在地上的大臣:“父皇命孤即日繼承大統。”
他話音剛落,羽林衛不知從何處湧了進來,個個甲胄銀光、荷戟執戈。
剛冒頭想要駁斥的大臣重新低下了頭。
趙珣冷冷看著眾人:“可有異議?”
殿外,趙蘅玉聞言驚詫,她麵色雪白,身子一軟,走在石階上幾乎要倒了下來。
宮人扶住了她,聲聲喚道:“公主……”
趙蘅玉想要走上石階,想要大聲告訴所有人,不是這樣的。
她麵前有手持刀戟的羽林衛嚴加把持,她連身邊兩個扶住她胳膊的宮女都掙脫不開。
趙蘅玉費力喊道:“不是這樣的。”
她身側的宮女湊近了她,努力去聽,問道:“公主在說什麽?”
她聲嘶力竭,卻沒有發出半點聲響。
趙蘅玉腦袋昏沉,心緒大起大伏,終於昏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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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蘅玉醒來後,發現自己身處延福殿。
帷帳重重,她迷瞪著眼往外看,依稀看見有人快步走了過來。
她聽見了趙珣的聲音。
“公主的藥可用了?今日醒了麽?沒醒?”
一句跟著一句,急匆匆的,宮人小心翼翼地插空回了話,轉眼間,他已經撩開帷幔。
趙珣看著將醒迷茫的趙蘅玉,肉眼可見地,他麵色神色一鬆,他揮手,讓殿內宮人退下。
趙蘅玉垂眼看著他。
趙珣一身素服,神色疲倦,眼底有深深的青黑。趙蘅玉不知自己昏睡了多久,想來長不過幾天,就這短短的時間,想來已經是天翻地覆。
趙蘅玉聽見方才的宮人稱呼趙珣,陛下。
趙蘅玉閉上了眼睛。
趙珣沉鬱的神色驀地一變,他喜道:“蘅蘅,你醒了。”
他喚宮人進來,為趙蘅玉端來湯藥和白粥。
趙蘅玉喝了兩口湯藥,宮女喂她白粥,她卻避開了,她輕輕說道:“吃不下。”
趙珣道:“身體要緊,”他伸手,“我來。”
宮女怔怔,將碗遞給了他。
趙珣用勺子攪了攪白粥,將勺子遞到趙蘅玉唇邊。
趙蘅玉往後避了一避,勺子上濃稠的米湯就留在她的唇上。
趙珣伸手,就要抹去她唇上的粥,思及宮人尚且在這裏,他放下了手。
他又吩咐道:“你們都下去。”
宮人退下後,趙珣按住趙蘅玉的肩,用指腹一點一點揩去趙蘅玉唇上的粥。
以往他這樣做的時候,眼中總含有濃黑的欲求。
現在他認真又溫柔,不含一點欲念,讓趙蘅玉幾乎以為,她不再被視為玩物了。
趙珣溫聲問她:“要我換種方式喂你?”
趙蘅玉想起他以前喂參湯和她強行歡好的事,她睫毛一抖,接過趙珣手中的瓷碗,大口將滾燙的粥吞進了喉嚨裏。
她嗆得直咳嗽,趙珣站在床邊看了她許久,不知在想著什麽。
片刻後,趙珣踢開了皂靴,和衣往榻上躺了上去。
猛然間,趙蘅玉被摟入一個溫熱的懷抱裏,趙珣長手長腳纏住了她,趙蘅玉感到胸口被擠得難受,呼吸不暢,她蹙著眉要推開趙珣。
趙珣卻撒嬌似地拱了拱,他聲音沙啞,像是累極:“讓我歇息歇息,我兩天沒合眼了。”
趙蘅玉垂眼望著趙珣,看著他雙眼緊閉,濃黑的睫毛在羊脂白玉一般的麵容上投下淺淺的陰影。
今日的趙珣,沒有再強拉著她耽溺於瘋狂的情,事,他像是隻是在全然依賴著她。
趙蘅玉垂眼看了他許久,淡淡移開眼睛。
她的手緩緩地攥緊,深深閉上了眼。
趙蘅玉閉著眼,不知過了多久,她也沉沉睡去了,醒來時,趙珣已經不在。
就這樣過了幾日,每天趙珣都要過來看她,卻什麽也不做,隻是簡簡單單抱著她入睡。
趙蘅玉已經養好了身子,她提出要離宮,趙珣卻說,宮中人手少,要趙蘅玉留下來幫忙料理皇帝後事。
趙蘅玉就這樣留在了宮裏,轉眼三個月已經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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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珣看著趙蘅玉從滿是戚哀到消沉不已,後來似乎終於漸漸從悲痛中走出來,甚至能心平氣和地和他說笑。
趙珣一時欣喜,一時忐忑。
他和趙蘅玉之間,恨中生出了愛,互相折磨,沒有片刻的消停。趙蘅玉如今的依順怎能不讓他欣喜若狂。
但不知為何,他心裏卻有了隱約的不安。
他總能想到那時,趙蘅玉暗中打探長春宮消息時的刻意討好。那之後不久,她就從他身邊逃離了。
乾清宮中,趙珣放下手中的奏折,他站起身來。
一盞紗燈燭火搖曳,將趙珣煢煢孑立的影子拉得細長。
他一身玄色燕弁服,肩繡日月,團龍飛騰,他負手立在殿門前,聽殿外狂風大作,暴雨滂沱。
李德海躬身站在他身側,小聲問道:“陛下,可要去陳妃娘娘宮中?”
趙珣即位後,原東宮裏的姬妾全部封作了妃,沒有個高低次序,封妃之事後,魏國公府極為不滿。
趙珣淡淡問道:“太皇太後讓你做說客?”
李德海訕笑,不敢多言。
先帝駕崩,皇後被尊為太後,原本的太後則被尊為太皇太後。
太皇太後積威慎重,前朝後宮都有極大影響,趙珣又因為另一重理由,格外尊敬著她一些。
太後則是坐了冷板凳,她因為先前立嗣之爭犯了蠢,太皇太後視她為棄子,趙珣自然也不會給她好顏色。
李德海被趙珣當麵指了出來,他尷尬一笑:“太皇太後今日召見了奴婢,吩咐奴婢勸著陛下多施雨露。陛下是天子,天子以日易月,為先皇守孝二十七天,便是合乎立法,盡了哀思。如今已過了百日,太皇太後說陛下要多去後宮走走,趁早有了子嗣,才是社稷天下之福。”
趙珣並不理會,他道:“哦?太皇太後就吩咐了這一件事?”
李德海苦笑:“自然是還有的,奴婢卻不敢置喙。”
趙珣冷冷一笑:“說。”
李德海道:“另一件就是,要奴婢勸陛下,早日讓徽寧公主離宮,已嫁了的公主,留在宮裏不合時宜。”
李德海看不真切趙珣的表情,隻聽得他說了一句“知道了”。
趙珣邁步走出了大殿,李德海慌慌張張在後麵給他撐傘。
隻是一看趙珣的去向,竟依舊是延福殿。
李德海心裏泛苦,不敢多言。
濺起的泥濘雨水沾濕了趙珣的白襪玄履,朱裏青表的袍裾洇成了深深淺淺的顏色。
一聲悶雷響,白光霎時間照亮了延福殿的半麵朱色宮牆。
趙珣在暴雨中站著,卻看見趙蘅玉披著長長的烏發倚門站著,她清瘦不勝衣,薄綢寢衣虛虛地攏著她,空落落的,纖細的一段腰身隱約可見。
她沒穿鞋襪,菱角般的足藏在寢衣的下擺裏,她可憐兮兮地瑟縮著,抬眼看向了趙珣。
“阿珣……”
趙珣心頭驀地一軟,顧不得李德海在後麵費力跟上給他撐傘,他走進暴雨裏,三步並做兩步走上台階。
他顧忌著渾身濕透,沒有抱趙蘅玉。
趙蘅玉卻主動走向了他。
她又小又嫩的足踩上了他的玄履,她軟軟的雙臂緊緊環住他精瘦的腰。
趙珣心中一動,三月以來,雖然趙蘅玉沒有再和他爭鋒相對,但也從未這般小意溫存。
他心頭疑竇起,未免懷疑起趙蘅玉的心思,患得患失起來。
轟隆隆雷聲陣陣,懷中人不住地顫抖著,更緊地抱住了他。
馥沉的香氣向趙珣襲來,他聽見趙蘅玉嬌顫著聲音說道:“我怕……”
趙珣伸手,用力握住了她的細腰。
他閉著眼。
何必懷疑。
隻是因為驚雷,她害怕了。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