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第26章
三日後, 趙蘅玉出宮,要去護國寺見一見穆七娘。
她的馬車才出宮門,卻在外麵碰見了趙珣。
趙珣騎坐在一匹黑馬上, 看起來也是要出宮,趙蘅玉想開口叫他, 這本是一個極簡單的舉動,她卻遲疑了許久。
趙珣未離京前, 對她的態度有些反複無常, 她便決定和趙珣“重修舊好”,最起碼表麵上要這樣。
她還沒來得及多做什麽,趙珣就離開了。
這次回來, 趙珣的態度冷淡不少, 三日前馬球場再會, 他隻是遠遠地、冷冷地看了她一眼, 絲毫沒有來和她攀談的意思。
趙蘅玉不知自己應當是鬆一口氣還是更忐忑。
趙蘅玉遲疑間, 趙珣已經扯住韁繩停了下來。
他回頭, 沒什麽表情地注視著車廂,趙蘅玉趕忙放下簾子一角。
雖然她確認趙珣並沒有看到她, 但她依舊開始心緒不寧起來。趙珣越長大越像趙蘅玉夢裏的那個人,青澀溫和的少年郎褪去偽裝, 變成強勢又自負的野心家。
在趙蘅玉的心底,對他的懼怕漸漸勝過親昵。
疏遠也好,嫁入侯府後,趙蘅玉會避他遠遠的, 她應當不會像夢中一樣, 困在深宮中。
想到這裏, 趙蘅玉決定不糾結了, 她不準備開口叫他,隻靜靜等著他先離開。
她等了一小會兒,卻沒有等到趙珣離開,反倒是她的馬車停了下來,似乎是趙珣對她的馬車夫說了什麽話,而後馬車門簾一開,趙珣彎腰進來了。
趙蘅玉猝不及防,有些目瞪口呆。
趙珣冷淡地望著車廂內的燕支和花鈿,說道:“你們出去。”
燕支和花鈿望著趙蘅玉,趙蘅玉想了想,點頭道:“先出去吧。”
趙蘅玉不明白趙珣來做什麽,她靜靜等了許久,趙珣依舊沒有開口的意思,她隻得問道:“阿珣?有什麽事嗎?”
趙珣抬起眼睛看著趙蘅玉。
趙蘅玉覺得他的眼神一寸寸地掠過她的臉頰,她不由自主雙眸閃躲。
這銳利的打量倏然消散,趙珣哂然一笑,有幾分從前的靦腆溫和:“許久不見阿姐,甚是想念。”
趙蘅玉一怔,而後是滿腹狐疑。
若不曾知道黛硯的事,她可能真的相信趙珣說的,他想她。
趙蘅玉笑容都僵硬起來,她卻不得不裝作感動的樣子:“我也是。”
趙珣安靜地望著她,沒有接話。
古怪的氣氛頓時彌漫,趙蘅玉不知自己哪裏說錯了話。
趙珣繼續微笑,親昵地往趙蘅玉身側坐了過來,他湊過來的時候,趙蘅玉渾身不由自己地僵硬起來。
趙珣溫言說道:“阿姐是在說謊吧。”
趙蘅玉勉強笑道:“這話是從何而來?”
趙珣垂下眼睛:“若阿姐想我,定會問我在邊塞有沒有受傷,有沒有凍著,有沒有渴著、餓著……”
他慢吞吞地說著,每說一句,趙蘅玉就更加心慌一點。
趙珣抬眼,定定地看著她:“阿姐卻什麽都不問,為什麽?”
趙蘅玉喉嚨幹澀,竟一下子被趙珣逼問得說不出話來,她覺得手心開始有了薄汗,正緊張想著如何糊弄過去。
趙珣卻忽然之間張開雙臂抱住了她,撒嬌般地說道:“可我不怪你,阿姐,哪怕你根本不關心,從未有過隻言片語送到賀蘭山。”
趙蘅玉被抱了個滿懷,她不得不微微向後仰著,避開趙珣過於外露的情緒,她覺得自己像是被蟒蛇纏住一般,驚悚不安,難以動彈。
趙蘅玉不由得又開始思考趙珣這樣做的意圖。
如今,皇帝病重,嘉嬪和她都失勢,而趙珣卻是權勢赫赫的王爺,他已經沒有必要在她麵前裝模作樣了。
那他為什麽要這樣做?
“阿姐,你走神了,在想什麽?”
趙珣低頭望著趙蘅玉鴉雲般的鬢發,他望著她發間的一顆珊瑚珠,他張開嘴,咬住這一顆珠子。
就像是咬住趙蘅玉身上的一粒小小紅痣。
趙蘅玉回神,有些難以招架趙珣的熱情,她隻將這當做是趙珣和她的打鬧。
她以姐姐的姿態拍了拍趙珣的背:“好了好了,放開我,我自然關心你。”
也許是因為她姐姐的架勢,也許因為是她漫不經心的謊言,趙珣忽然被觸怒到,他按住趙蘅玉的肩,拉開了和趙蘅玉的距離。
趙蘅玉不明所以,她望著趙珣陡然冷下來的臉,心中驚疑不定。
邊塞歸來,趙珣開始變得喜怒不定了。
趙蘅玉問道:“怎麽了?”
趙珣又恢複笑容:“無事。”
他伸手扶了一下趙蘅玉鬢發上的珠釵:“你的簪子快掉了。”
他的手順勢往下,不輕不重地捏了一下趙蘅玉的耳垂:“這裏怎麽腫了?”
趙蘅玉麵色大變,她不自覺地攏了攏衣襟。
她身上的痕跡還沒有消退,這幾日,她總是穿得嚴嚴實實,衣襟拉得高高的,一絲不苟。
總以為這樣就不會被人發覺,沒想到趙珣眼睛尖利如此,竟然看清楚了她耳垂上小小的紅腫。
趙蘅玉不自在地說道:“好像是蚊子叮咬。”
她伸手拿開了趙珣的手。
趙珣收回手,若有所思道:“冬日了,這蚊子可真是毒,阿姐恨這蚊子麽?”
趙蘅玉胡亂回應道:“的確可恨。蚊蠅蟲豸,反正不是招人喜歡的東西。”
趙珣問道:“阿姐喜歡什麽?溫馴的?良善的?”
趙蘅玉點了點頭。
趙珣冷哼一聲:“斐文若那般的?”
趙蘅玉一愣,她以為他們在說貓貓狗狗,趙珣為什麽突然拐著彎來說斐文若?
趙蘅玉沒說什麽,趙珣將她的緘默當做是默認,心中更加灼燒似的難受。
他慢慢吸了一口氣,收起了談興。
馬車慢慢駛入護國寺,到了山寺門外停了下來,趙珣率先跳下馬車,說道:“我有事要辦,就不陪著阿姐了。”
趙蘅玉怔怔。
他突兀地出現,又幹脆利落地離開,讓人摸不著頭腦。
更讓人摸不著頭腦的,是趙珣的態度,趙蘅玉搖搖頭,決定不去想這件事。
趙蘅玉帶著大夫在禪院裏等穆七娘,等到日暮時分她都沒有出現,花鈿稍顯浮躁地責怪起穆七娘來。
趙蘅玉也有些懊惱,她起身正要叫上燕支和花鈿回宮,忽然看見穆七娘急匆匆地趕了過來。
她借著上香祈福的借口,好不容易來了一趟護國寺,又費盡心思甩開了身邊的侍女。
穆七娘麵上滿是不安,像是極為害怕被人發現。
趙蘅玉按捺住心中的疑惑,靜靜等大夫為她診脈。
穆七娘的脈象很不好,有滑脈的跡象。
大夫為她開了藥,穆七娘小心藏入懷裏,就要起身告退。
趙蘅玉叫住了她:“慢,”趙蘅玉望著她,“你就沒什麽要說的嗎?”
穆七娘複又慢慢坐下,她說道:“也罷,就讓你聽聽樂子,權當是付了診費。”
趙蘅玉讓大夫退了下去,問道:“為什麽陳宴之不給你找大夫?”
穆七娘猶豫半晌,終於開口說道:“因為我曾經給他下過藥,被他發現了,他害怕我借看大夫的機會弄到藥。”
趙蘅玉輕吸一口氣,她沒想到穆七娘是這般敢想敢做,不過回想起穆七娘上回在護國寺下催,情,藥的事,也不奇怪了。
趙蘅玉回憶了一下陳宴之的品行,對穆七娘還能撿回一條命感到意外,她說道:“如此說來,陳宴之沒有追究。”
穆七娘冷笑:“自然是追究的,隻是當時我已有孕在身,不過,這條命也是借來的,一旦我生下腹中孩兒,隻怕國公府要去母留子。”
趙蘅玉駭然,一時同情起穆七娘來,她問道:“那你想到了脫身的方法嗎?”
穆七娘搖了搖頭。
見穆七娘要起身離開,趙蘅玉叫住了她:“我讓大夫留在護國寺,若你身子不適,盡管過來找他。”
穆七娘腳步一頓,真心實意道:“多謝公主。”
穆七娘走後,趙蘅玉心中悒悶,便帶著燕支花鈿出去散心,走到大雄寶殿,她在佛像繚繞中看到了趙珣。
趙珣背對著她,素衣玉帶,身姿挺拔,他舉著三柱香,麵色肅然地插進香爐之中。
原來趙珣是來護國寺燒香的。
趙蘅玉不欲打擾到趙珣,她帶著燕支和花鈿悄悄離開。
趙珣燒完香,轉身望著趙蘅玉離開的地方,他問葉九:“三公主來護國寺做什麽?”
一到護國寺,趙珣就命葉九盯著趙蘅玉,葉九才回來,說道:“三公主見了魏國公世子陳宴之的一個小妾,喚作穆七娘的。”
趙珣眯了眯眼:“魏國公府……”他道,“將那女子帶過來。”
趙珣此前問陳季之是否想做國公府的世子,這並非一時玩笑,他不喜陳宴之,更是將陳宴之視作擋路石,若是陳季之能掌握魏國公府就好了。
聽到陳宴之的小妾來了,他心中有了模糊的計劃,等見到了穆七娘本人,趙珣更是麵露微笑。
他認識穆七娘。
大約一年前,同樣是護國寺裏,他開了門,讓麵泛潮紅的趙蘅玉走了進來。
事後他查到下藥的人穆七娘,他查到穆七娘的身份,是穆美人的妹妹,寄居魏國公府的遠房孤女。
沒想到她做了陳宴之的妾。
趙珣問道:“你來護國寺是為了見徽寧公主?”
穆七娘猶豫片刻道:“不是,是碰巧遇上了。”
她決定不給趙蘅玉添麻煩。
趙珣淡淡道:“可你才見過了徽寧公主。”
穆七娘說道:“我原本想碰碰運氣,求她一件事,但她太過膽怯無用,也是,我是害過她的人,她怎會幫我?”
注意到趙珣的目光一直審視著她,穆七娘擺出了憎恨的神色。
趙珣問道:“求她什麽?”
穆七娘猶豫半晌,說道:“求藥。”
趙珣問道:“藥?”
穆七娘沒有做聲。
葉九站在趙珣身後,附耳告訴趙珣,他這幾天聽京中兵卒們講的關於陳宴之的流言。
納妾之後,陳宴之雄風不振,查來查去,竟是查到了那個小妾身上,陳宴之暴怒,要打殺這小妾,誰知小妾懷了身孕。
也許陳宴之陽虧的毛病極為嚴重,恐再難生育,他硬生生留下這小妾一命,隻等著瓜熟蒂落,去母留子。
聽完葉九的話,饒是趙珣也忍不住仔細望了一眼穆七娘,沒想到這女子竟有如此膽魄。
趙珣沉吟片刻,說道:“看來你知道陳宴之對你姐姐做過的事,倒是省了我一些口舌,既然如此,我便賞你一個活命的機會。”
他從袖中拿出一小瓷瓶,扔在地上,瓷瓶咕嚕嚕地滾到了穆七娘的腳邊,穆七娘拾起。
趙珣說道:“隻需陳宴之先你一步死了。”
他說:“這是能讓陳宴之殞命的毒藥,絕非你那樣的小打小鬧,你想要報複陳宴之,卻隻敢讓他絕嗣?為何不再狠心一點?”
穆七娘怔怔捏緊了小瓷瓶,她道:“可是、陳宴之已經懷疑了我,我如何能神不知鬼不覺地給他下藥?”
趙珣淡淡道:“那就要看你的本事。”
穆七娘呆了半晌,終於咬牙點頭:“好。”
趙珣道:“這藥極為隱蔽,隻是藥力緩慢,服用之後,會愈發暴烈乖張,像陳宴之那樣的人,隻怕會無法無天起來,你好自為之。”
穆七娘心懷忐忑地走出了禪房,她在廊下看見了李德海,李德海圓臉圓眼睛,看起來很是麵善,穆七娘便走到他身側道:“公公。”
她說道:“不知六殿下究竟想要什麽?”
她看出趙珣絕非良善之人,趙珣為什麽要幫她謀害陳宴之?她想來想去,隻覺得陷入一場更大的陰謀中,她試圖從趙珣的太監口中知道些內幕。
李德海卻有些奇妙的誤解。
他歎一口氣:“自然是想要美人。”
穆七娘一愣,李德海的話有些出乎意料,以趙珣的姿容和權勢,她實在難以想象他會有求而不得的女人,但她順著說道:“公公,一年前我將剩下的迷藥埋進了大梅樹下……”
李德海同樣怔愣,他這才發覺穆七娘是給趙蘅玉下過迷藥的人。
李德海心中鄙夷這般心黑手黑的女人,麵上就帶了幾分不屑。穆七娘察言觀色,躬身退下。
李德海心中想著,這女人將他當成什麽了,皮條客?他怎麽會為了討好主子而無所不用其極?
李德海正叉著手悠然想著,忽然見到葉九跟著趙珣從屋裏出來。
李德海一瞬間麵色難看。
他還像個蠢貨一般站在廊下候著,葉九卻一直在屋內,趙珣見穆七娘的時候,也沒避開葉九。
李德海恍然發覺,自己好像要失寵了。
李德海猶豫良久,還是走到了大梅樹下。
他挖出了穆七娘埋在樹根下的鐵皮匣子,裏麵擱著幾束線香還有一個罐子。
李德海將匣子收好,回到禪院內。
李德海走進禪房,試探著將和穆七娘的談話告訴了趙珣,趙珣沒有說話,李德海琢磨不出他的情緒。
李德海咬牙,偷偷往趙蘅玉屋裏去了,卻因為笨手笨腳差點被人發現,於是慌慌張張地跑了回來。
趙珣冷冷看著他:“蠢材。”
他放下手中書冊,徑直來到了趙蘅玉住處。
趙蘅玉的侍女看起來有些慌張,趙珣略一詢問,得知是有賊人差點溜進趙蘅玉的閨房。
趙珣道:“護國寺竟也不安全,既如此,今夜我便過來守著阿姐吧。”
燕支望了一眼花鈿,正要說點推辭的話,趙珣已經揚起聲音喚道:“葉九,帶人過來徹夜守衛。”
燕支要進內間,卻被護衛攔了下來:“姑娘,請吧。”
她和花鈿都被人請了出去。
趙蘅玉倚在門口,惶惶不安地看著趙珣。
她披著長長的烏發,未施粉黛,白絹的寢衣外隻罩著一件披風,因為事出突然,她就這樣出現在眾人麵前。
趙珣擰了眉頭,對護衛沉聲道:“都出去。”
他邁步走到趙蘅玉跟前。
趙蘅玉顫聲問道:“你這是要做什麽?”
趙珣笑道:“阿姐,我在保護你。”
趙蘅玉察覺到一絲危險,她不像是在被保護,而是像落入了密不透風的牢籠之中。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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