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12章
趙珣按照一月一次的慣例,來到長春宮給嘉貴人請安。
長春宮承禧殿的東稍間裏,趙蘅玉抱膝坐在紅木靠椅上,她纖細又瘦弱,烏黑的長發綢緞一般垂在她的足下,她聽了趙珣過來的消息,沒心思梳妝。
世上的事就是這麽不讓人如意,盼著趙珣來的時候,他常常不來,如今趙蘅玉害怕見他,他卻偏偏要來。
燕支走了進來,看到趙蘅玉穿著白綢寢衣,不成樣子地坐在椅子上,驚訝道:“公主,為何要這樣坐著?”
趙蘅玉便規規矩矩地將腿放了下來,她站起來,重新變回雍容文雅的徽寧公主。
她的寢衣寬闊得像一件白袍子,烏發半垂在腰間輕輕晃蕩,她看起來沉靜又單薄。
趙蘅玉說:“今日早起有些不舒服。”
燕支順著她的話講:“既如此,公主躺下歇歇,因病不見客,想來六殿下不會就見怪。”
趙蘅玉點點頭,順從地躺倒床上。
她望著窗外歎了口氣,她實在不知該如何麵對趙珣了,她怕忍不住將忌憚和防備從眼睛中泄出來。
她發了好一會兒的呆,聽見燕支出去又進來。
她歪在床頭,喚燕支取一本話本解乏。一本話本從肩後遞了過來,趙蘅玉繼續說道:“燕支,我渴了。”
身後人頓了一下,隨後取來一盞茶,慢吞吞地遞到趙蘅玉的唇邊。
趙蘅玉感覺眼睛酸脹,身子又犯懶,於是閉著眼睛微微啟開了唇,她略微低了頭,湊過去小小啄飲一口,而後別開臉,她雙唇被水漬浸染,看上去軟軟的,亮晶晶的。
唇邊的茶盞久久沒有拿走,趙蘅玉嘟囔著說道:“燕支,我喝好了。”
“燕支”像是在發愣,手上依舊沒有動作,趙蘅玉緩慢地說道:“阿珣他……”
她咽下了要說的話,發覺“燕支”愣神的時間太長了,她轉頭:“燕支——”
她聲音戛然而止。
為她遞茶的赫然是趙珣。
趙蘅玉咽了咽喉嚨。
趙珣麵露溫和笑意,問道:“阿姐方才提起我,是要說什麽?”
趙蘅玉微微蹙著眉,不解地看著趙珣,現在她已然知道趙珣一直對她陰奉陽違,但她依舊覺得趙珣的神色和舉止是那般自然,他怎能如此表裏不一?
趙蘅玉低下眼睛,看見趙珣虎口上的傷疤,她不加思考就急切問道:“你怎麽受傷了?”
趙珣低頭,不甚在意說道:“這些日子在兵部兼了差事,同小子們比試的時候,手中劍柄振到虎口,不礙事。”
趙蘅玉輕輕咬住了唇,她愁眉不展地望著趙珣。
畢竟是她五年來細微照護的弟弟,看著他白皙如玉的臉,她很難在心底對他生出抗拒。
關心愛護趙珣,仿佛是她的一種習慣。
就像趙珣隨手照顧她,為她端茶送水,一如小時候。
這也成了他的習慣,盡管他在心底厭惡她。
趙蘅玉移開了眼睛,她說道:“讓阿珣看見我的懶樣子了,實在丟臉,你先出去,我換好衣裳就出來。”
趙珣點頭,從東稍間退到明間,他坐下,卻見博古架上放著一隻紅木匣子。
趙珣對趙蘅玉的屋子了如指掌,他很清楚,從前從未見過這隻紅木匣子。
這匣子精美異常,鎏金鑲嵌數顆珍珠,仿佛是一件精心的禮物。
趙珣想到了那日在宮外恰巧碰見的趙蘅玉。
他不由自主走過去打開了那隻紅匣子。
紅匣子裏放著一方硯台,是掌櫃所說的銅雀瓦硯,另一邊,用錦囊裝著什麽東西。
趙珣打開錦囊,發現是一對瓷娃娃。
這匣子裏的難道是趙蘅玉預備送他的生日賀禮?
金童玉女,成雙成對。
趙珣驀地想起紈絝們私下裏不堪的流言。
有關他們姐弟的……
趙珣心跳如雷,將這對瓷娃娃放進錦囊,又將錦囊放進匣子,最後小心關上匣子。
“阿珣?”
趙蘅玉走出來的時候,趙珣剛坐下。他望著嫋嫋行走到他身邊的趙蘅玉,心中暗想他一定是病了。
不然他為何感到坐立難安。
趙蘅玉和趙珣一同出門,去正殿給嘉貴人請安。
如今和趙珣同處一室,讓趙蘅玉感到很不自在,她要微笑,要說些附和趙珣的話,還要時不時迎一下趙珣投過來的深深目光,她應付得很勉強。
她覺察到一種暗潮洶湧,也許隻是因為她自己心裏藏了事。
送走趙珣後,趙蘅玉舒口氣,她回到承禧殿,一眼看見博古架上那隻紅木匣子,她喚花鈿取來。
打開紅木匣子,除了趙蘅玉買來的銅雀瓦硯,還有一個裝著一對瓷娃娃的錦囊,趙蘅玉將這對瓷娃娃拿出來,認真對花鈿說:“不妥當。”
花鈿笑道:“如何不妥當,公主和斐公子是未婚夫妻。”
這些日子,斐文若常常托人悄悄給承禧殿送些小玩意,一支笛子、一幅畫或是一盒糕點,也許他是為了讓趙蘅玉在待嫁的日子開心一點。
趙蘅玉有沒有被他打動尚未得知,花鈿卻老早就被“收買”了人心,她為趙蘅玉搜尋來一對瓷娃娃,想要趙蘅玉當做禮物回給斐文若。
趙蘅玉覺得這瓷娃娃成對,不太妥當,便費心去尋了一方硯台,恰好過幾日是斐文若的生日,回禮也有由頭。
花鈿見趙蘅玉不要這對瓷娃娃,她隻好將這瓷娃娃收走,她說道:“永安侯府行事一向低調,斐公子大約不會大張旗鼓做生日,這壽禮公主打算差人去送,還是親自去送?”
提到生日,趙蘅玉免不了又想起了趙珣。
燕支陪她這麽多年,她長眉一低,燕支就明白她在想什麽,燕支說道:“斐公子生日前幾日,可巧就是六殿下的生日……公主要為六殿下備下壽禮麽?”
平心而論,知道了趙珣做過的那些事後,燕支現在是很不願意趙蘅玉再為趙珣費神的。
燕支望著趙蘅玉,隻見趙蘅玉幽幽歎口氣:“不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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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珣坐在南窗邊上寫字。
他提筆蘸墨,手腕頓了一瞬,李德海在邊上服侍,瞧見趙珣盯著他慣用的那方端硯上的小小裂紋。
李德海說道:“前些日子皇後娘娘賞了硯台,殿下說愛用舊的,便沒有換上,殿下可是要換?”
趙珣搖頭:“不必。”
李德海便沒把這件小插曲當回事,隻是趙珣寫了兩個字後,問道:“庫裏可有銅雀瓦硯?”
李德海仔細思索了一下,小心答道:“皇後娘娘賞太子殿下的倒是銅雀台硯……”
李德海以為趙珣在估量皇後對他的態度,忍不住說了句:“殿下不必在意,皇後娘娘一貫是那個性子。”
趙珣卻哂然一笑。
李德海瞧了半天,也不知道趙珣在笑什麽。
幾日後,就是趙珣的生日。他先是去皇後的坤寧宮中略坐了會,趙珣察言觀色,見皇後神色倦倦,坐了一刻鍾,便起身告退。
他離開坤寧宮後,直往長春宮走去。
一路春風拂麵,他腳步匆匆。
來到長春宮宮門前,趙珣抬頭望見朱牆翠瓦,方才的興衝衝忽然間冷凝下來。
長春宮的朱牆翠瓦總讓他想起行宮裏陰暗逼仄的小屋。
那時候,他和黃嬤嬤在行宮東躲西藏,蘭妃母女就在長春宮中金尊玉貴。
趙蘅玉不是他的姐姐。
是他多年來,念著、想著、恨著的那個人。
走進長春宮的時候,趙珣已經收斂好了神色,沒有多餘的高興,也沒有隱藏不住的憤恨。
嘉貴人安排了一桌席麵,就嘉貴人自己、趙珣和趙蘅玉三人一桌。
禾青端上一碗長壽麵,她笑著說:“殿下嚐嚐,這是嘉貴人親手做的。”
趙珣挑了一筷子,慢吞吞吃了一口,他放下筷子:“多謝貴人。”
他忽然看向了趙蘅玉:“前幾年都是阿姐為我做的長壽麵,”他帶著笑意,像是在打趣,目光卻是冷冷的,“今年阿姐懶了,莫不是備嫁太過勞神?”
趙蘅玉手中筷子一抖,她抬起眼,趙珣正在看著她的一舉一動,她不確定方才的顫抖有沒有逃過趙珣的眼睛。
過去五年,每到趙珣的生日,趙蘅玉都是要親自下廚煮一碗長壽麵的。
最開始的時候,她煮麵不過是小孩的胡鬧,有時候煮成了麵糊糊,有時候鹹得讓人直皺眉,但每次趙珣都毫不嫌棄,他眉頭擰得再重,也要吃完趙蘅玉的麵,然後露出微笑:“多謝阿姐。”
趙蘅玉很難想象那時候的趙珣不是出自真心。
或許,是有什麽事發生了變化,難道是他在皇後身邊遇到了什麽她不知道的事?
“阿姐?”
見趙蘅玉走神,趙珣忍不住喚了她一聲。
趙蘅玉回神,笑了笑:“我長大了,阿珣也長大了,今後我要嫁入侯府為婦,阿珣也會有自己的妻子,阿珣等著吃媳婦煮的麵好了,就讓阿姐犯一回懶。”
趙珣挑著長壽麵,手指一用力,麵條便悉數落入湯水裏。
嘉貴人不知道他們姐弟之間的暗湧,忽然叫道:“阿珣,你的長壽麵斷了!”
這不是一件吉利的事,趙珣似乎被這不詳的預兆擾了心神,他擠出了笑,又像是要發怒,最後,他慢條斯理放下了筷子,嘴邊依舊帶著笑意,自責道:“好好的生日,讓我弄糟了。”
嘉貴人笑著說道:“也是我聽信了那些無聊的講究,不過是一碗麵,你年紀小小的,怎麽也信了?”
趙珣便也笑了起來,方才他的不快似乎根本沒有被人察覺。
隻有趙蘅玉垂下了眼睛,她感到氣氛凝滯得像是透不夠氣來。
方才的一瞬間,她像是透過趙珣的假麵,第一次窺視到他的內心。
冷漠又易怒,截然不同的趙珣。
她不知道方才的話為何惹到趙珣了。
沒滋沒味的一餐飯吃完,趙蘅玉等著趙珣尋一個不容拒絕的理由告辭——一如他從前總是做的那樣。
跳出姐弟情深的局限,趙蘅玉忽然看清了許多東西。
趙珣從前原來是絞盡腦汁想著理由逃離長春宮的。
趙蘅玉等著,但趙珣卻沒有走,而是跟著她和嘉貴人在明間坐下閑聊,嘉貴人懷著身子,容易困倦,不到一刻鍾就回了寢屋,留下趙蘅玉和趙珣兩人四眼相對。
趙蘅玉靜默了片刻,問道:“課業不緊麽?兵部也沒有差事?”
趙珣抬起眼睛望了趙蘅玉,而後笑笑:“今日閑下來了。”
趙蘅玉感到和趙珣同處一室分外煎熬,往常總是她說得多,趙珣聽得多,現在她不知和趙珣說什麽,趙珣也不起話頭。
煎熬地坐了一會兒,趙蘅玉沒話找話地問道:“去坤寧宮了沒?”
趙珣說:“自然是先去了坤寧宮。”
說完這一句,又是沒人說話。
趙蘅玉總覺得,趙珣似乎在等著什麽。
趙蘅玉猜不透,索性說道:“阿珣,已經不早了。”
趙珣笑著看著她:“原來,從方才開始,阿姐就是在趕我走?”
趙蘅玉道:“我……”
趙珣問道:“阿姐有什麽話要說麽?有什麽東西要給……”
趙蘅玉正在聽,趙珣卻止住不說了。
趙蘅玉猶豫了一下,以為趙珣在等她的祝詞,她便說道:“阿珣要順遂平安,知足長樂。”
趙珣皺了眉:“知足常樂?”
趙蘅玉審視著他:“阿珣不想知足?阿珣想要什麽?”
趙珣笑道:“阿姐覺得我不夠知足常樂嗎?在阿姐眼中,難不成我是貪得無厭的人?”
趙蘅玉勉強一笑:“我就隨口一說。”
趙珣頓了一下,問道:“阿姐沒有旁的事要說?”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