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
第八十九章
黃蓮氣微, 味苦,適用濕熱痞滿,雖是一味用處甚廣的藥材, 但味道著實不是常人能忍受。
封衡隨手抓進藥罐的黃蓮,足有數兩,熬成濃湯, 與藥材混入味,自是對味蕾的一種摧殘。
封衡親手給辰王喂藥, 如刀鋒般的眉毛輕輕一挑,挑釁十足, 似笑非笑,“三弟, 你怎麽不繼續喝?這可是朕親自喂你。”
眼下之意,你不要不知好歹。
辰王雖是天潢貴胄,自幼出生在滔天富貴窩裏,蕭太妃深得帝寵,他亦備受先帝器重, 母族又是一等一的望族蕭氏,在多年前, 他才是京都城最為金貴之人。但並不代表他不能吃苦。
兩年前為了掙來軍功,與蕭太妃抗衡, 他主動請纓去了北地。
區區一碗苦藥,自是不能將他如何。
辰王回以一笑, 對封衡的挑釁視若惘聞,“皇兄對臣弟可真好, 臣弟定會盡快好起來。”
他開始喝藥, 下一刻, 封衡喂得有些猛。
分明是故意為之。
辰王接連吞咽,虧得他是個男子,換做是女子隻怕已經被嗆死了。
濃縮的苦澀從舌尖一路蔓延而下,順著喉嚨進入腹中,大抵是灌得太猛,幾乎是瞬間,苦意又往上翻湧,等同於是苦澀在舌苔與腹部之間來回了兩趟。
封衡見碗底尚存藥汁,手腕傾斜,將殘存藥汁繼續灌入辰王口中。
辰王唇齒吃痛,但也隻能吃下這個悶虧。
不過,他豈會就這般徹底服輸?
被封衡壓製這樣許久,他不會因為這一次的暫時失意就心灰意冷。
他已沒什麽可失去的了,不是麽?
辰王沒有吞下最後一口苦藥,而是突然一陣幹咳,將苦藥朝著封衡噴了過去,若非封衡反應快,已經被他噴了一臉。
封衡垂眸,看著滿是灰塵的衣襟上的藥漬,再緩緩抬起眼皮,看向猛咳不止的辰王。
兩人四目相對,眼神各不相讓,同樣的狹長鳳眸,一個柔,一個銳。
從門扇處的角度去看,封衡坐在床沿,擋住了辰王的臉。
虞姝聽見劇烈的猛咳聲,自是焦灼,她站在門廊處,手裏捏著帕子,問道:“如何了?怎的又咳了起來?”
辰王起初是為自己才受傷。
今日又是被封衡所傷。
故此,虞姝盼著辰王盡快好。
不然,她與封衡始終是欠了他的。
虞姝不喜歡虧欠任何人,她打小就得到的極少,匱乏久了的人,隻要稍有良心,就很怕虧欠旁人。
她又深知封衡的性子,著實不太相信封衡會真心實意對待辰王。
封衡就是一匹狼,哪有惡狼會好心對昔日情敵噓寒問暖的道理?
此時,封衡和辰王都聽得出來,虞姝的聲音甚是擔憂焦灼。
辰王咳得更厲害了。
“咳咳咳……”仿佛肺都要咳出來似的。
封衡算是徹底看出他的別有心機,男人清冷的眉目再度挑釁的挑了挑。
封衡回過頭,看向他的昭昭,臉上幾乎是瞬間浮現出溫和笑意,“昭昭放心,三弟無礙的,朕這就給他療傷。”
說著,封衡握住了辰王的肩膀,將他拉扯坐起,隨即也上了榻,坐在了辰王後背,催動內力給他調理體內紊亂的氣息。
辰王的確好受了不少。
可他不需要康複。
眼下封衡找來了,他若是再一康複,便再無機會留在虞姝身邊。
辰王神色赧然,奈何一時間想不出任何應對之策。
皇兄啊皇兄,他倒是又小瞧了!
封衡額頭很快溢出薄汗,唇瓣已肉眼可見的速度蒼白了下去,虞姝幾時見過這種場景?她倒是在話本中讀到過,大抵這個時候,療傷之人也會受傷。
此刻,虞姝才真正察覺到數日不見,封衡清瘦了不少,下巴的胡渣倒也不顯得邋遢,反而有種經曆世事滄桑的卓然。
三年多之前,封衡給她的第一印象,就是殺伐狠絕、高高在上,是無情無義的神祇。
入宮相處的日子,讓她偶爾又覺得封衡骨子裏尚存著一些少年人的意氣與輕狂。
而多數時候,虞姝幾乎忘了,其實,封衡也才是個弱冠不久的年輕男子。
他頭上戴著冠冕,肩上是黎民江山,可誰又替他分擔過稍許?
虞姝鼻頭猛然一酸。
數日不見,甚是想念。
可這話到底是說不出口。
她不是一個很會表達情義的人,更是不敢表達。衛氏便是一個墜入情網的血淋淋的教訓。
故此,虞姝在男女情感之上,始終是克製且清醒的。隻因害怕會黃粱夢一場,內心深處的不安早已根深蒂固。
從前,她對辰王是克製。
而今,她對封衡亦是如此。
虞姝重新邁入門廊,擔心封衡會像話本子裏所寫的那般,會耗盡功力,竭力而衰。這萬一,封衡也吐血,她可就當真是禍水了。
兒時的情感匱乏,讓她很難承受旁人給予的超乎尋常的對待。
虞姝站在床榻旁,不知所措,又不敢吱聲,生怕會擾了封衡心神,她抬臂,給封衡擦了擦額頭的薄汗。
拂麵而來的蘭花清香,讓封衡睜開眼來,他冷峻的眉目含笑,一看見虞姝,就仿佛在黑暗陰冷之處看見了一道光。
見虞姝眼眶微紅,封衡千瘡百孔的心瞬間得到了治愈,比服用靈丹妙藥還要管用,辰王就在榻上,封衡故意露出一抹苦澀笑意。
裝可憐博同情這種事,他也是手到擒來。
裝模作樣,並非難事。
封衡嗓音有些幹澀沙啞,像強者暫時淪落低穀,“朕無妨的。昭昭,朕……甚是想你。你放心,朕定不會讓三弟有事。”
定是他的好皇弟故意掩蓋了行蹤,但眼下已經不是興師問罪的時候,哪怕證據確鑿擺在眼前,以虞姝的心性也不會讓他對辰王下手。
再者,辰王一旦死了,虞姝會一直懷念。
他無法與一個死人爭。
封衡很快就確定好了應對之策。
兵法有雲,以彼之道,還施彼身,乃上策。
果不其然,封衡此言一出,虞姝眼眶更紅,她輕輕抿唇,瓊鼻也微微泛紅,襯得芙蓉般的麵頰,清媚至純。
是時候了。
封衡置於辰王身後的雙掌緩緩落下,“昭昭,朕……朕有些體虛了。”
辰王這時睜開眼來,太陽穴突突直跳。
倘若封衡全力給他輸入內力療傷,他的內髒傷勢的確會大有好轉,甚至當下就能減少大半痛苦,可就在大功告成之時,封衡卻收了手。
封衡的確救了他,但又故意不讓他好活。
還在虞姝麵前做足了戲份。
方才封衡和虞姝之間的談話,辰王自是聽得一清二楚。
辰王自幼也學謀略,讀兵法。雖在曆練和狠辣上不及封衡,但要論起手段,孰贏孰輸還未必可知呢。
此時,封衡朝著虞姝伸出了手,虞姝立刻攙扶住了他。
虞姝不知封衡這一路經曆了什麽,亦是不知他方才為了給辰王療傷消耗了多少精力,幾乎是攙扶著他下了榻。
封衡也順勢虛攬著虞姝的肩。
從辰王的角度去看,仿佛是封衡將虞姝整個人罩住了。
好生親密。
辰王眸色沉沉,可抬眼的瞬間,又變了臉色,亦是虛弱的溫和一笑,“皇兄,就今日多謝你了。”
說著,辰王又悶咳了幾聲,卻又仿佛在極力隱忍,縱使痛苦萬分,卻還是擠出一絲笑意,似乎不想讓旁人操心。
裝得天衣無縫。
封衡眸色微眯,也笑了笑,“三弟何須言謝?你照顧朕的妻兒,又是朕的親兄弟,朕替你療傷,不是天經地義麽?朕又不是無情無義之人。”
封衡一言至此,催促虞姝,“昭昭,三弟需要靜養,你扶朕出去吧,莫要擾了三弟的清靜。”
虞姝自是立刻聽從封衡的話。
她對辰王莞爾一笑,這便扶著封衡往外走。
封衡不敢輕易壓著她,一條長臂幾乎是虛虛抱著她的。
就在封衡邁出屋子,行至長廊側過臉時,他對辰王幽幽一笑,笑意詭譎繾綣。
這又是在挑釁。
仿佛是在釋放一個勝利的信號。
等到封衡和虞姝皆消失在了視野之內,辰王複而重新平躺在了榻上,望著頭頂的雕祥雲橫梁發呆。
唇齒間的奇苦,並不是讓他難以承受。
嘴裏苦一些也好,免得心中太苦。
他倏的哂笑一聲,帶著些許的自嘲。
終是又失去了麽?
這短短兩個多月,當真是他這二十一年來最為舒坦輕鬆的日子。
他舔了舔唇角殘存的血漬,像是回味,又兀自笑了笑。
*
這座宅子是廣陵最常見的宅院,風雅韻美。
飛簷翹角的大屋頂,扇形漏花窗,六角宮燈,青灰色瓦片掩映在叢林翠竹之中。
雖是不及皇宮奢靡輝煌,但勝在曲徑通幽處。
後宅與前院之間僅隔著一座拱橋,入冬之後,拱橋下麵的池水幹涸,但並不敗美感。
虞姝擔心封衡的傷勢,忽略了封衡一路上灼燙又黏膩的眼神。
到了虞姝的小院,封衡才收攏視線,假裝大度的不去多問這兩個多月以來,虞姝和辰王之間的點點滴滴。
十五和十七端上熱茶,是今年的雨前龍井,葉葉甄選,碧翠清晰,一看就是上品。
雖說辰王是帶著虞姝逃亡,但用度上皆是極好的。
意識到昭昭一路上沒受什麽苦,封衡心中鬱結稍稍緩解。
虞姝挺著肚子顛沛流離,是他給帶來的災難,封衡自詡是個大男子,不會和小女子斤斤計較。再者,也是他將虞姝交到辰王手裏。
想來,虞姝根本不知辰王的陰損之心。
尤其是在虞姝即將臨盆的關鍵時候,封衡更是不能與她置氣。
於是,任由醋火焚燒了自己,封衡也保持笑意繾綣,他捉住了虞姝的一隻手,放在掌中握了握,男人掌心生了繭子,在細膩的肌膚上輕輕摩挲,引得美人頻頻蹙眉。封衡垂眸問道:“近日可好?”
他本有太多話想說。
但此刻見到麵了,又不知說甚。
封衡一言至此,一記冷眼看向十五和十七,她二人倒也識相,很快就退出了屋子。
外麵冬日暖陽和煦,疏影從窗欞斜射入內,美人垂耳上淡淡的小絨毛清晰可見,像熟透鮮桃上的細毛,十分可人。
封衡問出此言,是想聽聽虞姝近日來是否想他,有多想,可有什麽事想與他分享。
而虞姝卻還在認生,見封衡好似沒甚麽大礙,就絮絮叨叨說起了從京都一路走過來的困境。
“嬪妾被追殺過好幾次,都是辰王護著嬪妾。五日之前,還有殺手追蹤到了廣陵,辰王便是五日前受了傷。皇上,嬪妾與孩兒這次能安然無恙,當真多虧了辰王。”
虞姝言辭懇請。
她自己無權無勢,無法償還辰王。
但封衡可以。
虞姝是想讓封衡記住這份恩情。
可封衡此時此刻,腦子裏隻有一件事:昭昭短短一句話,提及了三次辰王!
換做是尋常時候,虞姝落在封衡手中,是不可能輕易跳脫的。
她膽敢在他麵前提及三次辰王,他就要讓她哭上三個時辰!
但眼下不行。
封衡無計可施。
隻能來軟的,不可用硬的。
他另一隻手覆在了虞姝隆起的肚子上,兩個月多不見,令他甚是想念的還有他的孩子。
封衡原本想與孩子隔著肚皮相互感應一下,可誰知,小東西鬧出的動靜還真不小,像是感應到了他們的父皇,對著肚皮一連踹了幾腳。
虞姝微微蹙眉,談不上十分難受,卻也不舒坦。
虞姝原先隻以為,孩子過於調皮了,加之月份大了,難免會如此。
可封衡警覺性極高,掌心仿佛感受到了三隻小手。
封衡那雙狹長的鳳眸陡然一滯,似有異色溢出,是驚訝,又是狂喜,但他在沒有篤定之前,沒有對虞姝言明一個字,免得叫她分神。
封衡沒有收回手掌,感受著孩兒的胎動,竟是這般美妙之事。
大抵就是小臭小子。
錯不了的。
小姑娘哪有這般大的力氣。
封衡的眉目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溫和了下去,褪去了一切戾氣,“昭昭說得是,三弟這一次的確是幫了大忙,朕不會虧待了他。朕不久之前才給他喂過藥,又催動內力給他療傷,三弟眼下需要靜養。等晚些,朕陪你一同過去探望他。”
虞姝點了點頭。
封衡在辰王那裏得到了啟發,突然猛咳了一聲,雖是吐不出血來,但臉色蒼白。
虞姝一驚,握住了封衡的大掌,“皇上,你這是怎麽了?可還受得住?嬪妾這就去喊郎中!”
看著美人如此焦灼,封衡隻覺得渾身心暢快,但他不能表現出來。
一把抓住虞姝雙肩的同時,唇在她光潔的額頭蹭過,“昭昭,你別亂動,仔細著身子。朕這一路生死懸危,今日能見到你,已是心滿意足,受點傷算不得什麽。朕不能讓你擔心。”
言下之意,辰王吐血,是讓虞姝擔心了。
封衡每一個字都試圖打壓辰王。
可虞姝這個節骨眼下哪能想到那樣多的彎彎繞繞,更是忽略了咬文嚼字。
虞姝眼眶再度泛紅,水潤潤的眼,像泄入了朦朧月光。封衡心思微動,“傻姑娘,別哭,眼下,你與朕不是重逢了麽?你乖些,好生安胎,朕付出多少都是心甘情願的。”
虞姝被安置在了榻上小憩。
封衡離開之前,自知眼下臉上汙垢,又不體麵,他隻是捉了虞姝的手親了一下。
看得出來,虞姝並沒有移情別戀,是以,封衡才算是勉強可以忍住不直接弄死辰王。
*
安撫好了虞姝,封衡離開屋子時,臉上神色驟變。
那個溫潤柔和的帝王立刻變成了眉目凜冽之人。
封衡叫來了暗部影子人中的一員。
他雖僅攜帶了十來人,但十三起初就考慮到修儀娘娘懷有身孕,恐會用上郎中,就特意帶了一名擅岐黃之術的影子人過來。
此人祖上曾是岐黃世家,因著其祖父於先帝在位時,犯過大錯,闔族被充軍。他是在被押往嶺南的路上被封衡所救。他在暗部排序末尾,被喚作老幺。
封衡直接問及了有光雙生子的事。
老幺便老老實實作答。
封衡越聽,眉心擰得越緊。
片刻過後,他蕭索痞態的臉上俱是冷意,“你的意思是,雙生子生產,會有危險?”
也是了,單單是一個孩子出生,也是一樁難事。
何況是兩個。
虞姝又是細胳膊細腿細腰,與尋常有孕的婦人不同。
封衡臉上愁容十分明顯,“可有什麽辦法化解危險?”
老幺麵上毫無他色,心裏卻想著,就算是華佗在世,也沒法保證婦人生產順利呀。
老幺隻能如實說,“臨盆之前的一陣子,皇上可以帶著娘娘四處走動,莫要多食。屆時生產之日,再服用催產藥物,可促使提前發作,免得消耗產婦太多精力。”
怕就怕屆時,產婦身子太弱,導致難以蓄力生產。
封衡麵色沉沉,他自是不會說出晦氣之話。
昭昭和孩子都不會有事,亦不會發生任何意外!
至於雙生子,眼下也隻是他的猜測。
暫不能篤定。
郎中都診斷不出來,他又豈會判定。
封衡雖希望虞姝多給他生幾個孩子,但這一次還是單胎的好。
*
老幺退下,封衡便沐浴更衣。
數日不曾沐浴,一踏入浴桶,渾身的肌膚竟有些微微的刺痛感。
他不像旁人那般,緩緩適應水溫,而是一下就沒入浴桶之中,讓刺痛感席卷全身,等到冒出頭來時,便閉著眼靠著浴桶歇息。
水汽氤氳之中,男人打濕的睫毛濃密曲長,他一動也不動,眉心緊擰,似是正夢魘。
此刻,封衡的腦子裏冒出了兩個小人。
一個頭戴冠冕,身著玄色帝王長袍,眉目凜然,殺氣騰騰,手中握著一把赤霄寶劍,恨不能隨時一劍平天下。
另一個小人則是一襲白色長袍,眉目溫和,墨玉冠束發。
兩個小人長得一模一樣,正麵對麵對峙。
眉目凜冽的小人,“朕定要弄死辰王!他大逆不道!欺君罔上!膽敢拐走了朕的妻兒!罪無可赦!”
儒雅小人立刻揮袖阻擋,“封衡,你是不是瘋了?!這個節骨眼下,應當先穩住昭昭的情緒,萬不可影響了她生產。辰王雖是可惡,但也罪不至死,且先留著他。”
暴君揮了揮赤霄,“子炎,你太弱了!唯有朕才能保護得了昭昭和孩子,你難道還沒看清辰王的居心叵測?他要騙走我們的昭昭!還想拐走我們的孩子!”
白袍男子輕歎了一聲,“可這一次若不是辰王,昭昭也不會安然離開京都城。是殺了辰王要緊?還是昭昭生產重要?孰輕孰重,你難道不清楚麽?你若再胡鬧,休怪我對你不客氣了。”
暴君沉著一張臉,“子炎,你不應該出現,朕才是天底下最厲害的人物,而你,總有弱點!”
白袍男子不想再繼續囉嗦了,他手裏也有一把赤霄,兩人隨即打了起來,最終,白袍男子將暴君一劍封喉,他看著暴君的屍首,冷冷道:“我說過,我不允許任何人影響昭昭生產,你也不例外。”
這時,水汽浮光之中,封衡睜開眼來,眼眸微眯,像是終於打定了某個主意,似笑非笑,兀自道:“辰王,朕便先留下你,你且好自為之。”
那雙深邃的鳳眸,半是清冷,半是溫情。
封衡洗了發,從浴桶出來時,雙手捧了一把浴桶中的水,隻見水色已然渾濁。
他擰眉,對著外麵低喝一聲,“來人!換水。”
十三一直守在外麵,他與帝王一樣,這一路都不曾沐浴,雖說已入冬,那皇上素來精致,的確應該好好洗上一洗了。
十三命人去抬熱水的同時,還吩咐,“皇上喜歡熏香,速速去找來。”
*
封衡再度出現在虞姝麵前時,已經恢複了幹淨清爽的模樣。
他下巴的胡渣刮幹淨了,發髻梳得一絲不苟,用了墨玉冠固定,麵容較之在京都那時,更是立挺蕭索。
這下,虞姝看得更是真切。
他真的瘦了一圈。
即便虞姝不問,她也知道封衡著實不易。
接下來,他與她都有一段十分艱難的路要走。
虞姝正在吃羊乳,粉色菱角唇上沾上了乳白色,看上去有幾分嬌憨,封衡眸光沉了沉,略微挪開視線,道:“昭昭,朕打算等你生產之後,再帶你離開。”
雍州不安全,他不能帶著一個即將臨盆的婦人,一路奔波了。
他也不可能再繼續將虞姝交給辰王那個狗東西。
眼下唯一的法子,就是靜等虞姝生產。
虞姝猶豫了一下,“可……皇上,萬一耽擱了你的正事可如何是好?”
她沒那麽矯情,亦不嬌氣。明白事情的輕重緩急,斷然不會因為封衡沒有陪伴在側就怪他。
隻盼著一切變故能早日結束,將來孩兒也能安然長大。
顛沛流離,終歸不是長久之計。
虞姝如此懂事,封衡反而心中酸澀,他難得允許一個女子在他麵前肆意妄為,虞姝完全可以嬌柔造作的撒嬌。
可她並沒有。
全然不是一個弱女子想要倚仗她男人的模樣。
封衡的大男子心理沒有得到滿足,繼續循序漸誘,學了辰王裝模作樣的精髓部分,抬起手來,指腹有一下沒一下的幫虞姝拭唇,“正事又算得了什麽?你與孩子才是最重要的。”
虞姝,“……”
男人的指腹長了繭子,磨在她嬌嫩的唇瓣上有些生疼,不一會唇瓣就染上了嫣紅色。
封衡眸光再度暗了暗。
他已經太久沒有一嚐芳澤,自是頗為懷念。
就在兩人四目相對,氣氛恰好旖旎時,虞姝避開了封衡的視線,稍稍歪過臉去。
封衡麵色一沉,以為是虞姝故意拒絕。
可下一刻,他又看見美人臉上逐漸漾出了胭脂色,又見她如蝶羽般的睫毛不停的扇了扇,封衡一下就頓悟了。
昭昭,這是羞澀。
封衡甚是理解。
畢竟,昭昭不是尋常女子,也與任何女子不同。
他和她之間,不再是單純的帝王與嬪妃之間的關係。
封衡堅信,他們之間已經有情了。
虞姝這般矜持靦腆,不正是動情之後才會展露出來的點點滴滴麽?
封衡自詡無所不知,總能輕易看穿一切。
他輕笑一聲,“昭昭,你先用飯,朕去看看三弟。”給她一些適應的時間也是好的,再者,這個節骨眼下,封衡也不想自己給自己找麻煩,引火自焚的事還是少做為妙。
封衡大步離開,背影頎秀偉岸,虞姝深呼吸,一手輕拍胸口,胸腔內的心髒狂跳不止,她也不知自己是怎麽了,一與封衡對視上,就忍不住心悸。
十五走上前給她續羊乳,笑道:“娘娘怎的還臉紅了?皇上說娘娘和龍嗣才是最為重要的呢。”
虞姝也隻是笑笑。
她打小就知道男子的嘴,能編織出世間最荒唐的謊言,可女子們卻還是前仆後繼的交付真心。
她雖是心裏門兒清,可皇上方才說出那話時,她還是忍不住動了心思。
不知不覺,虞姝的臉上愈發滾燙。
真是臊死人了!
都是快要當娘的人,怎還會因為男子的一句話就麵紅耳赤、心跳如鹿?
要不得呀。
*
封衡很關切辰王的身子,以至於晚上的湯藥,還是他親自抓藥,自是少不了一大把黃蓮。
等到藥煎好,封衡履行對虞姝的承諾,去接她過來,一起探望辰王。
暮色四合,廊下燈籠搖曳,光線迷離。
這種庭院比不得京都的世家高門,但勝在麻雀雖小五髒俱全,很是溫馨。
虞姝步子很緩,封衡為了她,特意放慢腳步。
虞姝的頭頂隻能挨到封衡的肩,其實,她在女子當中已經算是高挑的了。封衡身上的銀狐皮的鶴氅敞開,將她納入氅下,他十分喜歡這種將對方籠在臂彎的姿態。
“昭昭,這陣子流落在宮外,你辛苦了。”
虞姝清了清嗓門,不知為何,又開始覺得麵紅耳赤,身上還發燙,“皇上,嬪妾無事的。”
封衡看著兩人交織在一塊的人影,心情模樣好轉,就像是年少時,每次抱著他最喜歡的長耳兔,一日陰鬱便能消失殆盡。
原來,人真的要有心愛之物,方能紓解世間大半陰霾與痛楚。
虞姝沒有看見的地方,封衡眸光前所未有的溫和,“昭昭,在宮外,你與朕就是尋常夫妻,喊朕子炎即可。”
虞姝當然知道,封衡的字,是子炎。
後宮皆知。
但無人敢喊出來。
她猛然抬頭望去,男人的臉背著光,瞧不出眼底的具體神色,隻能看清他麵上的輪廓俊美立挺,像大儒筆下水墨畫裏的人物。
明明是渾身暴戾的羅刹,此刻,卻是溫潤得令人暈眩。
“夫妻……”虞姝茫然的重複了這兩個字。
她隻是個修儀,哪裏敢與帝王稱作夫妻。
宮裏頭還有一位趙氏的皇後娘娘呢。
封衡卻強調,“是夫妻。”
兩人正在廊下走著,辰王很不合時宜的從屋中走了出來。他墨發披散,僅用了一根玉扣固定在身後,披著一件狐裘鬥篷,他雙手攏著衣襟,臉上毫無血色,白皙的麵容有股子讀書人的羸弱之感。
看見封衡和虞姝相擁走來的畫麵,辰王瞳孔一縮,隨即就猛咳了起來,“咳咳咳……”
封衡眉目一冷,未及虞姝關切出聲,封衡先一步搶言,“三弟,你怎麽出來了?速速進屋,染了風寒可就糟了。”
辰王正等著虞姝關切,不成想,被封衡搶了先。
封衡此言一出,虞姝就不便繼續畫蛇添足。
辰王轉身入屋,隨後,封衡和虞姝也進了屋子。
屋內還有兩名侍奉辰王的隨從。
接收到辰王的目光暗示,兩位侍從垂首退下。
十五端著熬好的湯藥過來,屋內瞬間就開始彌漫著一股苦澀之味,單是聞到這股氣味,也能知曉湯藥甚苦。
封衡笑著勸說,“三弟,你先趁熱把藥喝了。可需要朕喂你?”
言下之意,不喝也得喝。
辰王唇角溢出一抹苦笑。
對於封衡的惡趣味,他可以忍下去。
無非隻是苦了些,像他這樣的人看似從小錦衣玉食,可心中煩悶苦澀又何曾少過?
虞姝更是眼神殷切的看著他。
辰王不喝都不行了。
他端起湯碗,看向封衡,儒雅一笑,“皇兄,你待臣弟當真極好,臣弟突然想起幼時一樁事,當年蕭美人有孕,皇兄無意衝撞了她,那蕭美人仗著得寵,囂張跋扈,竟敢對皇兄下手,虧得皇兄先一步將她推入荷花塘,淹死了她。那樁事,還是臣弟給皇上打掩護了呢。”
虞姝,“……”
她頓時覺得不太心安。看了看似笑非笑的封衡,又看了看依舊儒雅淡然的辰王。
明明眼前一切都是如此祥和安寧,可虞姝卻察覺到了一絲刀光劍影。
封衡淡笑而過,“朕記得,那日三弟之所以替朕打掩護,是因著蕭美人與你母妃是宿敵。”
辰王擰眉,狐疑了一下,“是麽?可臣弟隻記得,是皇兄威脅了臣弟,倘若臣弟泄露出去半個字,就殺光了臣弟身邊的侍從。”
封衡的一手捏緊了身上的大氅衣角,麵上不顯他色,朗聲一笑,“哈哈哈,三弟,你可真會開玩笑,朕待你如同胞兄弟,又豈會傷害你。莫要多言了,快些將藥喝下去,免得讓朕牽掛。”
辰王唇角含笑,但笑意不達眼底。
他仰麵,憋著一口氣,將摻和了黃蓮的湯藥一飲而盡。
待順氣時,那股奇苦,當真是從舌尖蔓延到腹中,此生喝過最苦的湯藥,莫過於此了。
見辰王太陽穴突突直跳,卻還在強忍苦澀,封衡心中暢快了,又提及了正事,“三弟,朕打算等待昭昭生產過後再離開此地,這陣子還需你加緊防守。三弟十分擅長抹去痕跡,就勞煩三弟繼續掩人耳目。”
這話既是誇讚,也是諷刺。
當然,也就隻有辰王和封衡可以聽懂。
虞姝腦子裏模棱兩可。
不過,她有一個優點,就是不該多問的事,她絕對不會多問,饒是心中有疑惑,也是隻字不提。
辰王笑著應下,“一切都聽皇兄的安排。皇兄有所不知,我對這個孩子亦甚是期待。”
封衡淡淡笑過,卻是皮笑肉不笑。
他的孩子,老三期待個什麽勁?!
封衡和辰王之間,你來我往,誰也沒有輕易讓誰。
二人都在為了虞姝的安穩,而忍住沒有弄死對方。
封衡這次身邊沒帶多少人,說實話,若是辰王有賊心,大可以壯膽一次,殺了封衡,奪江山奪美人。
但辰王沒有那麽做。
他好像沒法在虞姝麵前做絕。
不想破壞在她心目中的半分印象。
其實,辰王知道,虞姝沒有入宮之前,對他也有幾分真心的。
隻可惜,是他自己無能,終歸是沒能護著她。
不多時,辰王又開始咳嗽,他其實可以抑製住,但他就想看見虞姝擔心的神色。
哪怕,她隻是關切多問一句,他心中也是舒坦的。
封衡卻摟住虞姝,將她拉了起來,笑道:“昭昭,天色已不早,你跟朕離開吧,莫要擾了三弟歇息。”
虞姝當然讚同。
她是真心盼著辰王早日康複的。
辰王隻能再度眼睜睜的看著封衡將人帶走。
屋內的昏黃光線之下,辰王自嘲一笑,“嗬……”
要論起裝,他還不及封衡!
作者有話說:
封衡:不是朕自誇,朕無所不能,23333~
辰王:(⊙o⊙)…
虞姝:翻白眼,jpg~
小包子們:迫不及待想出來加入戰鬥~
反派:男主,你忘了大明湖畔的逆賊了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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寶子們,今天的粗長章節奉上了哈,咱們明天見啦,祝安~好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