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第62章
沈棠傍晚時分回到了忠勇伯府, 得知莊氏與沈甄正在府中做客。
她剛踏進花廳,就聽到莊氏爽朗的笑聲傳了出來。
沈棠從屏風後麵繞過去, 笑盈盈的行了個禮, 問,“姨娘和嬸母在說什麽?”
她向莊氏行了個禮,便走到沈甄身旁,隻見她此刻滿臉通紅, 雙手捂著臉。
沈棠不由露出好奇的神情, 秦氏笑著為沈棠解了惑:“棠棠, 你要恭喜你三妹妹了。”
沈甄跺了跺腳, 羞得快要抬不起頭,倒是莊氏大大方方說了原委。
原來沈甄與曹藺寒退婚後不久, 莊氏就替她相看起人家。
說來也是湊巧,莊氏曾在通州的閨中密友陳氏隨夫君赴任京官,二人久別重逢說起此事,當即一拍即合。
陳氏的幼子陳景軒年屆二十,人長得周正不說, 又會讀書, 還是今年春闈的解元。
莊氏見過他幾麵, 從人品到性子, 無論哪一點都比曹藺寒要好。更重要的是,陳家家風清正, 陳氏和莊氏又是手帕交,沈臻嫁過去, 莊氏一百個放心。
莊氏覺得沈臻能擺脫曹藺寒, 定然是佛祖在保佑。
她說什麽也要拉著沈臻去寒山寺還願, 於是連沈棠也被沈臻纏著一道跟去了。
寒山寺出了普慧那一樁事後, 蕭條了好長一段時間,如今香火又重新旺盛起來。沈棠跟著莊氏,這一路上見到不少官宦人家的夫人帶著姑娘也來求姻緣。
發現屍體的放生池已經被填平,隻有那一棵巨大的許願樹高高矗立。
莊氏帶著沈家姐妹先進了正殿拜佛,嘴裏默念著:“多謝佛祖保佑,賜下良緣,還請佛祖保佑長女沈瀾諸事順遂,有個好歸宿。”
說罷,她又拉著沈棠囑咐道,“棠棠,你也跟嬸母一樣,虔誠的向佛祖求個心願。”
沈棠和沈臻互看一眼,都抿嘴笑了。
她學著莊氏雙手合十,默念著心裏所願,然後規規矩矩磕了三個頭。
幾人從正殿出來後,又去觀音殿拜了菩薩,期間嬸母的那位手帕交陳氏也來了,沈棠偷偷打量著沈臻的這位未來婆母,隻見其麵如滿月,雙頤圓潤,婉約中蘊含端莊,生的如同殿中的觀音菩薩一般,待沈甄也是和顏悅色。
陳公子在遠處等候,莊氏見狀,便打算帶著沈臻過去打聲招呼,沈棠不好也跟過去,帶著綠蕪去到別處先逛逛。
然後便想到上回掛了紅綢寶牒的許願樹。
她順著記憶裏的路,不多時,便走到了許願樹下。
沈棠仰起頭,但見密密匝匝的五色綢帶寶牒已然消失不見,曾經茂密的枝葉也已全數枯萎,隻有兩道孤零零的寶牒係在幹枯的樹枝上,隨風緩緩流動飄揚。
沈棠怔了怔,又繞著許願樹走了一圈,心中疑惑不已,以前那些許願寶牒和五彩絲綢呢?
按捺不住心頭的好奇,沈棠踮起腳尖,探向其中一碟,瑩潤的指尖翻轉,宋凝蒼勁有力的柳體字便躍然於她眼前。
隻見上頭寫道:
——以孤元壽,換取其命,隻求來世。
寶碟哐當應聲落地,身後傳來腳步聲。
沈棠回過頭,原本跟在身後的綠蕪已經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名陌生的小沙彌。
他對沈棠露出一個笑容,拱手一禮,“女施主,小僧等您很久了。”
“小師傅,你在等我?”
沈棠覺得有些奇怪,她與這名小沙彌認識?
小沙彌望向沈棠身後的蒼天大樹,緩聲道:“施主可知這棵樹的來曆?”
沈棠搖頭,“不知。”
她對寒山寺不了解,自然不清楚這棵樹的故事。
小沙彌收回目光,用與其年齡不匹配的嗓音淡淡道,“滄海之中,有度朔之山,上有神木,此樹生長千年,盤根錯節綿延三千餘裏,傳說在其東北方向就是冥界的入口,以鮮血為引,用壽元交換,能求重來一世。”
沈棠一顆心猛地一跳。
小沙彌道:“貧僧也不知道傳說是真是假,隻是忽然有一日,此處的寶牒彩綢消失不見,便是連原先茂盛的樹枝,也在一夜間全數枯萎。”
沈棠攥緊手中的帕子,眼中瞳孔巨震,猛然回頭看向許願樹。
兩寶碟孤零零的掛在枯萎的樹枝上。
再回頭時,小沙彌已消失不見,綠蕪好端端的站在她身後,仿佛方才一切都是沈棠產生的幻覺。
……真的,有求得來生的可能嗎?可若是沒有,她怎麽就重活了一世了?
沈棠一時分不清方才那一切,到底是虛是幻。
她懷著心事跟莊氏沈臻匯合了。
上一回沒吃到的素麵此刻進得口中,也嚐不出任何滋味。
在回去的馬車上,沈臻見她無精打采,關切問道:“棠棠,你是怎麽了?身子不舒服嗎?”
沈棠搖了搖頭,勉強笑道:“我沒事,就是有些累了,你方才和陳公子見麵的時候,我在寒山寺逛了好大一圈。”
沈臻點了點頭,道:“那你靠在我身上一會兒,離忠勇伯府還有一段路程呢。”
沈棠閉著眼睛昏昏欲睡,感覺有很多景象在眼前閃過,卻怎麽都抓不住。
回到扶風苑後,她也沒有胃口用晚膳,整個人迷迷糊糊地繼續躺在床上睡。
這回睡的比在馬車上更沉了。
沈棠再一次陷入前世的夢境裏。
她走在九華殿中,腳下如墜雲端,浮浮沉沉。
一路上的麵孔都是曾經在東宮時的熟悉麵孔。
他們見了她,沒有鄙夷,也沒有不屑,仿佛看見了她,又仿佛沒看見。
沈棠覺得很奇怪,這樣的東宮讓她熟悉又陌生,然而她也已經習慣了這樣的日子,繼續往前走,直到她看到飄著白色的縞素,心下這才恍然。
原來是在辦喪事啊。
還未等沈棠深想是在辦誰的喪事,她駐足在曾經居住的陶然居門前。
沈棠滿心的抗拒,可身子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牽引著往裏麵走,整個人踉踉蹌蹌的摔了進去。
裏頭空蕩蕩的,隻有一道孤零零的身影背對著她坐在案前。
那人一身素白,手執狼毫筆,此刻正提筆蘸墨,在宣紙上落下一筆又一筆。
竟然是宋凝。
他還是那一張清雋俊美的臉,可卻蒼老了很多,雙鬢已然染成一片白霜。
沈棠僵直著身子上前行禮,卻見他像是沒有發覺她一樣,目光轉向門口。
沈棠順著他的目光,看到了裴琰。
裴琰上前幾步,低聲道:“殿下,奴才親眼瞧著傅明珠喝下了毒酒,安遠侯府與定國公府也已伏誅,下了大理寺詔獄。”
宋凝自嘲地輕笑一聲,聲音低啞:“就算傅明珠死一百次,她也回不來了。”
裴琰張了張唇,半晌,才擠出一句話:“殿下……那件事,奴才也準備好了。”
沈棠還未明白裴琰說的那件事是什麽意思,便覺眼前一黑,再次恢複意識時,她又回到了寒山寺。
許願樹下。
陰鐵塊般的烏雲同山連在一起,一道銀蛇似的閃電劃破天際,仿佛大地都要分成兩半似的,緊接著,轟隆隆的雷聲猶如鼓聲陣陣,醞釀已久的大雨傾盆而下,劈裏啪啦地砸在沈棠身上。
然而她卻感覺不到雨點砸在身上的寒涼之感。
宋凝跪在許願樹前,麵前擺著許多奇奇怪怪的符籙。
“裴琰。”宋凝蒼白著一張臉,“匕首。”
“殿下,此事太過於荒謬,還請殿下三思。”裴琰抖一張唇,沒有將手中的匕首遞過去。
“匕首。”宋凝牽了牽唇角,再一次重複。
裴琰雖不情願,卻拗不過他的執著。
宋凝閉上眼睛,匕首的鋒利對準心口處,臉上神色似有解脫,“棠棠,孤等你回來。”
裴琰大驚失色,想上前去奪過匕首,已然來不及,宋凝的心口滲出星星血絲。
“殿下!” 裴琰顫抖著雙唇,“不是,不是說隻需要掌中血……”
宋凝強撐著露出一個笑容,緩緩道:“裴琰,孤最後悔的事情,就是沒有早日認清自己的內心,若是能換回重來一世……孤定然……”
在裴琰的呼喚中,宋凝昏昏沉沉的閉上了眼睛。
這真是一場好夢。
夢中,棠棠對著他笑,對著他哭,鮮活的令人歡喜。
他又變成了年少時的模樣,站在菡萏池旁,靜靜地佇立在那,聽著她熟悉的聲音,
“殿下性情涼薄,如此冷心之人,實非良配。這找夫婿呀,還是要找個知暖知熱的才好,一家人和和美美過日子。”
“棠棠!棠棠!”
沈棠被這叫聲驚醒,環顧四周,寢殿裏空無一人。
剛剛是誰在喊,她看到的那些到底是虛是幻?是前世還是今生?
沈棠緩緩地坐起來,摸了摸臉上殘留的淚痕。
她啞著嗓子喚綠蕪,半天無動靜。
沈棠披了一件外衫,推開支摘窗外麵竟然真的下起了雨。
她聞著帶著青草氣息的空氣,正出神之際,夢中的那道身影赫然闖入了她的眼簾。
沈棠一怔,還未回過神,那道身影已經來到了她的麵前。
宋凝身穿玄色常服,被雨淋濕了大半個肩膀。
“你……”
沈棠以為自己又是在夢中,否則宋凝怎麽會突然出現在扶風苑中。
卻見他一雙幽深狹長的鳳眸沉沉的望著沈棠,伸手扣住她的下巴,俯身親了上去。
沈棠愕然睜大了眼睛,眼裏隻剩下宋凝微垂的濃密眼睫,這個吻帶著一絲迫切的意味,仿佛是在急於證明著什麽。
沈棠喘著氣,唇齒被他吻得有些發麻,她急急地摁住他的手掙脫他,還未等緩過氣,宋凝卻再一次扣住她的後頸,吻了上去。
也許是感知到沈棠的害怕,這個吻很輕,帶著小心翼翼地討好。
一吻結束,他伸出手將沈棠抵在牆上,問道:“今日去哪裏了?”
沈棠抬眼看著他,仍是分不清此刻是夢還是現實,整個人還是恍恍惚惚的。
“什麽?”
宋凝低頭看著她,她如花瓣般的唇漾著一層水潤,此刻一開一合,像是在引人采擷。
他眼眸一暗,隱忍般扯鬆自己的衣領,這才氣順一點。
宋凝語氣微緩,“今日莊氏帶你去寒山寺,見了這屆春闈的解元?”
沈棠反應過來,原來他以為莊氏帶著自己去寒山寺相看了。
沈棠原本不想同他解釋的,可不知為何,突然想起夢中他兩鬢斑白,失魂落魄的滄桑模樣。
她抿了抿唇,“不是我,是三妹妹。”
見他仍然擰著眉心,沈棠心中一軟,“我們今兒個是去寒山寺還願的,不想那麽湊巧會遇上陳夫人,那是三妹妹的相看對象,我便是連他的麵也沒見著。”
宋凝表情有點古怪,他以為輕薄了她,又自不量力的問出這話,會遭受沈棠的冷言冷語,沒想到她會同他解釋那麽多。
他捉住沈棠皓白纖細的手,定定地看著她。
宋凝見她被自己看的臉頰緋紅,喉結微動。
她同他解釋那麽多,是不是開始有些在意他了?
宋凝扳過她的臉,問出口,“棠棠,你是不是……開始有些在意孤了?”
沈棠沒有出聲,她不知道該怎麽回答。
宋凝抵著她的額頭,讓她不能逃避,“棠棠,孤不許你再去寒山寺相看不相幹的人,你是孤的!”
沈棠心亂如麻,別開了眼道,“殿下,這兒是忠勇伯府,您私闖臣女的閨閣,怕是於理不合。”
見宋凝還要說話,沈棠急急地將他往外推,“你快走,再不走,我可要喊人了!”
宋凝眸光落在她緋紅的雙頰上,眸色漸深,伸出手將她微亂的發絲往後撥了撥,“棠棠,孤會等你。”
她本以為宋凝還會繼續糾纏,可下一刻,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轉身消失在夜色中。
宋凝走後,沈棠又陷入了迷茫中。
盡管這一世跟前世不一樣了,可她心裏依舊沒有底,她不知道宋凝對她的感情,會不會隨著時間的流逝而改變。
盡管……他為她付出了性命,才換回了她的重生。
可男人的心那麽難測,誰知什麽時候會變。
他將來是帝王,擁有全天下,如今的承諾到底算不算數?
一旦有了變故,她又怎麽能承受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