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第36章
宋凝收劍, 目光如蜻蜓點水一般落在沈棠身上,隻一瞬便收回。
有東宮侍衛貫入, 那群蒙麵人很快便束手就擒。
先他一步抵達大理寺詔獄的紀瞻麵色凝重, 上前一步,拱手道:“殿下,微臣已安排下去,命人暗中跟蹤普慧。”
他視線一轉, 見了陸雲昭, 臉上現出詫異的神色, “陸大人……你怎麽會在此?”
轉而目光又落在沈棠身上, 紀瞻下意識的瞧向宋凝,神情頓時微妙。
電光火石之間, 他倏然想起前段日子,老妻張氏在他耳旁絮叨的那番話。
“定國公府的那位三公子長得一表人才,無論人品才學皆是上上品,我原先還打算待阿容及笄後去說和此事,如今看來倒是希望渺茫了。”
張氏與定國公府的二房夫人是手帕交, 紀瞻隨口問了一句, 方才知曉定國公府竟然在和忠勇伯府議親。
紀瞻出神隻是一瞬, 那廂宋凝對著陸雲昭淺淡頷首, 轉身便走出了詔獄。
隻是臨走前,沈棠覺著他的目光又落在自個身上, 似乎還笑了一下,那笑容如此怪異, 讓她忍不住背上一寒。
*
宋凝為何會出現在大理寺詔獄, 沈棠不得而知, 江弦死前的那番話, 卻是在她心頭蒙上一片陰翳。
她回想江弦坐在陰暗潮濕的角落中,雙唇微翕吐出“定國公府”四字,字字擊中心扉。
她攏在寬大袖袍中的手緊緊攥著帕子,眼睫始終低垂著。
明明是陸雲昭一次又一次救她於水火,也是他將阿父從詔獄救出。
江弦卻說,一切的幕後黑手是定國公府。
那麽,陸雲昭知道此事嗎?
馬車緩緩停在忠勇伯府門前。
陸雲昭見沈棠低垂著眼睫,臉色白的煞人,隻當她是被詔獄中的一幕嚇到,心中頓生憐惜之情,又隱隱帶著一絲後悔,早知如此,他說什麽也不會帶沈棠進大理寺詔獄。
一條條鮮活的生命就在沈棠麵前失去生機,換做旁的姑娘,恐怕早已嚇得昏死過去。
陸雲昭斟酌著語氣道:“沈姑娘,今日之事……”
一時之間,陸雲昭也不知該如何勸慰沈棠,猶豫了半晌,輕輕握住她的手,“回去好好睡一覺,睡醒了,就會忘記這些事。”
被他握住的手一顫,沈棠神色複雜地望著陸雲昭。
她張了張嘴,“我……”
沈棠能清晰的聽見自己的心跳聲。
她不敢問出口,因為害怕陸雲昭的答案,害怕定國公府真的是陷害忠勇伯府的凶手。
“嗯。”沈棠輕輕應了聲,一隻手慢慢從陸雲昭手中抽出,牽了牽嘴角道,“陸公子,告辭了。”
*
風壑輾轉,淡月微雲。
一線月光,透過門縫,落在宋凝臉上。
裴琰目光往宋凝身上一瞟,見他單手支頰,正在走神,眼睛雖看著奏章,心卻不知飛去了哪裏。
“殿下,紀瞻大人來了。”
宋凝回過神來,便見紀瞻神色匆匆的趕來。
作為大理寺卿,紀瞻審問了劫獄的蒙麵人,很快進了九華殿。
書齋內墨香四溢,待處理的奏折一本本累在桌上,宋凝掀了掀眸,“裴琰,將韓莫八百裏加急送的匣子帶來。”
“是!”裴琰立刻退下,回來時,手中捧著一隻紫檀木匣。
宋凝:“打開。”
裴琰打開了匣子,裏麵是一套老舊的孩童衣裳,一隻如意金項圈。
明明是稀疏平常之物,紀瞻見了,卻一下子變了臉色。
紀瞻震驚:“殿下,這是——”
宋凝:“孤命韓莫暗察,第一件便是去查普慧的往事。寒山寺的僧人說他曾經在廣陵做過和尚,雖寥寥數日,但孤還是查到了端倪。”
他每多說一字,紀瞻臉上的表情就沉了一分,等他說完,紀瞻脊背上的汗滾滾而下,再也不是那個沉著冷靜的大理寺卿。
宋凝看向紀瞻,“紀瞻,先帝當初下廣陵時,你也一道去了。”
紀瞻神色凝重,宋凝一步一步踱到他身旁,居高臨下看著他。
“紀瞻,他到底是誰?”
紀瞻麵色肅然,目光落在木匣上,沉沉歎了口氣。
“先帝為皇子時,曾在廣陵遭人追殺,身受重傷,後來藏身於一戶農戶家中。傷好後,先帝便帶著農戶家的姑娘回京,不巧路上又遭遇劫匪,那名姑娘被擄走……先帝以為她定然香消玉殞,沒成想,幾年後,農女千裏迢迢尋到王府,自稱她的孩子身上流著皇家的血。”
紀瞻繼續道,“一個弱女子被山匪擄走,等待她的是什麽,哪怕用腳趾頭想都知道。她已是不潔之人,生下的孩子也無從查證到底是皇室血脈。彼時先帝正和六皇子爭儲,未免節外生枝,將農女賜死,而那個男孩則送到了廣陵的寺廟中。”
宋凝點了點頭,麵上波瀾不驚,似是一點也不意外。
“他從一名小小的燒火僧,處心積慮得了寒山寺前任住持了空大師的歡心,又為登上住持之位,將這些人殘忍殺害,拋屍放生池。而後與袞州知州勾結,教唆定國公府謀反,步步逼迫宣平侯府。”
這一切,全是為了報仇雪恨。
此事之荒謬,簡直如同一出戲文。紀瞻好久才回過神來,道:“臣實在未想到,普慧竟是……”
宋凝撥弄著手上的玉扳指,緩緩道:“先帝到底有沒有流落在外的私生子,孤不得而知,但是普慧與定國公府勾結一事,已然證據確鑿。”
紀瞻心中一凜,知道宋凝怕是要出手了。
腦海中驀然想到陸雲昭與沈棠在一起的畫麵,又想起得月樓那一幕。
踟躕半晌,紀瞻終於還是忍不住開口,“殿下,微臣聽內子說起,定國公府正與忠勇伯府議親……”
宋凝霍然盯著紀瞻,“你說什麽?”
“若是定國公府與普慧勾結,那忠勇伯府……”
紀瞻後來又說了什麽,宋凝記不清了,他的腦海隻充斥著紀瞻的那句話。
“定國公府正與忠勇伯府議親。”
宋凝今日本就無心政務,紀瞻走後,他更加看不進東西,勉強看了幾行字,忽然一揮手,累了滿桌的奏折盡數被他掃落在地。
“殿下息怒。”裴琰忙跪下來替他拾撿奏折。
宋凝忽然從座位上站起,冷笑一聲,“裴琰,你說,她又在搞什麽鬼?”
裴琰反應了半晌,才明白宋凝口中的“她”是誰。
裴琰一邊思量著如何開口,一邊小心打量他的神色,見他麵色愈發陰沉,便體察上意道,“殿下,沈姑娘畢竟是女子,您三番四次不給她好臉色瞧,許是……許是心灰意冷,便…… ”
轉而投向定國公公子的懷中。
宋凝望向黑黢黢的窗外,書殿內,一根鬆木香靜靜燃燒,悠遠綿長的香氣中,他的呼吸卻無法與香氣一樣趨於平緩。
他沉沉看了裴琰一會,看的他差點腳一軟,跪倒在地。
便見宋凝抿著薄唇,似經曆過一番天人交戰,咬牙道:“就寢。”
燭火在寢殿搖曳躍動,卻帶不來任何溫度。
宋凝再一次入了夢。
江州府治下的吳州堤壩決堤,殃及潁州、寧州二府,受災百姓傷亡無數。
此事由江州地方監察禦史直接報至京都督查禦史周晗麵前。周晗受皇命赴江南督察水患治理,卻發現水患的背後牽涉到朝廷大內。
經查,忠勇伯沈鈞鴻曾時任江州知州,負責修建水利堤壩,涉貪贓枉法,徇私舞弊,是江州府蒙受巨災,百姓流離失所,苦不堪言的原罪之一。
聖上震怒,忠勇伯府原就根基淺薄,一夕間牆倒眾人推,沈鈞鴻鋃鐺入獄。
“殿下,微臣查過,忠勇伯沈鈞鴻被派去賑災,一切皆是定國公府從中作梗,所謂的貪墨賑災食糧,以次充好,皆是無稽之談,定國公殘害忠臣,推他出去,隻為替自己頂罪。”
宋凝沉默不語,半晌,才揮退紀瞻,然後轉頭問裴琰,“她還跪著嗎?”
裴琰小心翼翼稟報:“回殿下,沈承徽還跪在外頭,已經……一天了。”
沈棠搖搖欲墜的身影跪在地上,額頭貼於地麵,保持這樣的姿態,許久許久了。
“殿下……”她忍不住落下淚來,慘然哀求,“妾身求您,給忠勇伯沈鈞鴻一次機會,他是冤枉的啊!”
人非草木,孰能無情?
宋凝坐在九華殿內,目光沉沉。
裴琰小心翼翼地望著他,“殿下,既然紀大人已經查明忠勇伯是定國公的替罪羊,那為何不與沈承徽說明,好讓她安心?”
“鐵證如山。”宋凝擰眉道,“定國公連同刑部多番查訪,證據確鑿,光憑紀瞻那點證據,不足以翻案。”
哢嚓一聲,宋凝折斷一支狼豪筆,極冷靜道:“忠勇伯忠正有餘,能力不足,江南連年水患,需要賑災的不止江洲。堤壩修建數百,偏偏隻有他的出了事。若人人都和他一般無能,大魏要亂成何等模樣?”
宋凝蹙眉,可他又畢竟是沈棠的父親。
明麵上不能救,但……
隨手將斷成兩截的狼豪筆棄到一邊,宋凝緩緩站起來,冷冷吩咐,“裴琰,今日,就由沈承徽侍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