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第26章

    裴琰從辰時便守在忠勇伯府, 直至晌午時分,才瞧見沈棠在丫鬟的攙扶下, 緩緩走出來。


    便是太液池養的那千年王八, 速度都要比之快上不少。


    “沈姑娘可出來了,讓老奴好等啊。”


    若不是裴琰不想待在東宮觸殿下的黴頭,他也不會親自來跑這一趟。


    “讓裴公公久等了。”沈棠勉強擠出一絲笑容,若是不知情的人看了, 還以為她眼下要立即押赴刑場受刑。


    裴琰忍不住暗暗腹誹, 還真是活久見了, 宮裏頭那位主子爺也是這一副不情不願的模樣, 二人活脫脫一副模子刻出來的。


    想到宮裏頭那位,裴琰心下便暗暗叫苦。


    自皇後娘娘下了懿旨, 命忠勇伯府的姑娘前往東宮侍疾,太子殿下對著他便是橫挑鼻子豎挑眼,不是嫌他茶水斟燙了,便是嫌太涼了。


    又不是他下令讓沈姑娘來侍疾的,殿下心中有什麽火, 大可以對著皇後娘娘去撒呐!


    再不然, 也是紀大人這位始作俑者。


    裴琰收斂思緒, 堆起滿臉褶子, 客氣道:“沈姑娘就別跟老奴拘禮了,進了東宮先安頓著, 接下來這段時日,就拜托沈姑娘了。”


    沈棠見他頗有幾分迫不及待的模樣, 忍不住問, “今日就即刻當差嗎?”


    “唉喲, 老奴也想盡心盡力在殿下身旁侍疾, 奈何這可是皇後娘娘下的懿旨,老奴也不敢不從呐,如此,就隻能勞煩姑娘多辛苦幾日了。”


    沈棠隻覺裴琰這話牽強,難不成她不去東宮,裴琰還能不伺候宋凝了?


    心裏頭這樣想,卻是萬萬不敢說出口。


    沈棠點點頭,跟著裴琰上了馬車。


    很快,便到了東宮。


    她揪著帕子,臉上沒有什麽血色,神色極是不安,隻覺心頭悸動,前世那些記憶一點一滴湧入腦海。


    裴琰見狀,還以為她是過於緊張,勸慰道:“沈姑娘不必太過憂心,殿下不喜吵鬧,沈姑娘進去之後,少說話多做事就成。”


    沈棠擠出一絲笑容,點了點頭道:“多謝裴公公提點。”


    裴琰安頓她的住處,是九華殿旁的偏殿。


    這屋子貼著正殿,不但方便沈棠隨喊隨到,便是連宋凝發出點兒聲響,都能聽得清清楚楚。


    歇了歇腳,沈棠磨蹭了半晌,直到裴琰差人去喚她,才不情不願的上了前頭。


    裴琰有心賣她個人情,笑著道:“能夠近身伺候太子殿下,是多少人打破頭都得不到的機會,沈姑娘,您可要好好抓住呐。”


    若是之前,裴琰此刻定是閉目養神,不跟沈棠說半個字的,但這幾趟下來,裴琰多少看的出來,宋凝待沈棠有些不同。


    尤其是他有時看她的眼神……


    沈棠看了眼裴琰,心裏明白,恐怕此時,這京中的貴女都與他一樣的想法,眼紅她這份差事呢。


    她別過臉去,不以為然,誰願意來領這份差事,她大可以拱手相讓。


    裴琰這番絮絮叨叨的囑咐著,沈棠心不在焉的聽著,過了一會,她終是忍不住問道,“敢問裴公公,殿下到底得了什麽急症?”


    瞧裴琰老神在在的模樣,宋凝可沒有一絲病入膏肓的跡象。


    裴琰嘴角一抽,殿下得了什麽急症,那便要問大理寺卿紀瞻大人了。


    裴琰的思緒又回到前兩日。


    九華殿幽靜閑雅,隻偶爾聞得幾聲啁啾鳥鳴,青花纏枝琉璃香爐內熏著的沉香,升騰起嫋嫋輕煙,帶著一絲淡淡的鬆木清香。


    “砰!”


    茶杯碎在地上,紀瞻也撲通一聲跪下。


    “誰讓你擅作主張的?”宋凝坐在書案前,臉上布滿冷意。


    紀瞻心中叫苦不迭。


    寒山寺遇害的僧人之一,亦牽扯到兗州軍械被盜一案。


    普惠那老禿驢嘴巴緊的很,無論紀瞻上了多少酷刑,都拒不承認是他所為。


    正陷入僵局之時,紀瞻便想了個法子。


    很快,宮裏頭傳來消息,太子在寒山寺遇刺,引得舊疾發作,如今躺在東宮,生死未卜。


    紀瞻放出這道假消息,原本也隻是想引幕後之人出手劫獄,卻不想,這消息傳著傳著,竟變成了太子殿下為救忠勇伯府的嫡女身受重傷……


    隨後,皇後娘娘一道懿旨,便命忠勇伯府的姑娘入宮侍疾。


    紀瞻瞧著那日的光景,太子殿下也不是對那位姑娘一點心思都無,如今可以親近美人,也是兩全其美之事,又何必動怒?

    這樣想著,紀瞻不由得將心裏話道出來。


    宋凝一聽,將密報扔到他臉上,罕見的動了怒,“滾出去!”


    正在這時,紀瞻麵前的殿門正好打開,裴琰端著茶立在門口,見了裏頭的狀況,一時進也不是,退也不是。


    沉默半晌,裴琰猛一拍腦門,“瞧奴才這記性,忘了給紀大人斟茶了,奴才這就去重新砌茶。”


    紀瞻一瞧,立刻一陣連滾帶爬,拉住裴琰,“裴公公趕緊進來,殿下正說口渴了。”


    說罷,他也不顧裴琰如吞了隻活蒼蠅一般的臉色,著急忙慌的抬步跨出了九華殿。


    宋凝一雙鳳眸冷冷的盯著裴琰,直盯的他脊背竄起一股涼意。


    “殿、殿下,奴才什麽也不知道啊!”


    裴琰就差賭咒發誓,卻見宋凝冷冷道:“杵在這裏做什麽?孤臂上癢得難受,還不滾出去叫太醫!”


    裴琰仔細一看,發現他受了箭傷的皮膚周遭多了幾條紅痕,乍一看還以為是女人的口脂。


    他心下一凜,要說紀大人這嘴就如同開了光一般,這好的不靈壞的靈。


    ——殿下怕是真的舊疾發作了。


    宋凝經太醫院診斷,臂上箭傷雖無大礙,卻引得行軍時的舊疾發作,得了疔瘡之症。


    此症雖無大礙,發作時卻奇癢難耐,宋凝倒是不怕痛,卻獨獨難以忍受這抓心撓肺的癢意。


    抓撓隻會加重病情,卻又控製不住,抓得多了就止不住動怒。這怒意不是發在他自個身上,而是遷怒在伺候他的人……尤其是裴琰身上。


    沒幾日,裴琰便被折騰的瘦了一圈,可勁兒盼望著沈姑娘快些來東宮。


    這不,終於盼來了沈姑娘。


    深呼吸幾下,裴琰收攏起心思,意味深長道:“殿下為救沈姑娘中了一箭,引得舊疾發作,雖不至於傷了性命,但所受的這番苦,全是因沈姑娘而起。”


    恰巧這時,一名小內侍端了熱氣騰騰的藥過來。


    裴琰伸手接過,“姑娘快進去罷,殿下的藥要按時服用,耽擱了病情又要加重,屆時聖上怪罪下來,我等可都擔待不起。”


    他將藥碗往沈棠手上一擱,自個卻腳下一抹油,消失的無影無蹤。


    裴琰這頂大帽子扣下來,沈棠哪裏敢耽擱,隻得緊著步子,推門而入。


    偌大的宮殿內,隻坐了一人,遠遠望去,形單影隻,清冷寥寂。


    書案上擱著一盞琉璃宮燈,沈棠第一眼看過去便認了出來,一時有些愣怔。


    陶然居的琉璃宮燈,為何會出現在九華殿中?

    她心下詫異,驀然間,那些回憶又將她拉回前世。


    東宮,陶然居內。


    沈棠眼睜睜的瞧著,杏雨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徹底沒了生機。


    她腦袋裏嗡嗡作響,心頭不停地翻騰,俯身便開始吐酸水,直到胃裏空了,一抬眸,便撞入宋凝一雙黑漆漆的鳳眸中。


    宋凝居高臨下地睨著她,聲線冷淡:“再不受寵,你也是東宮的承徽,牢牢記住這一點,別丟了孤的顏麵。”


    沈棠攥緊手中的帕子,死死咬著唇,才強忍住淚水。


    “是。”


    宋凝見她低眉順眼,心頭沒來由的又不快了幾分,冷嗤一聲,轉身離去。


    沈棠以為他真的動了怒,大氣也不敢出,唯獨裴琰知他脾性,慢一腳出去,低聲勸慰了她一句:“沈承徽不必在意,殿下便是這樣的性情。”


    且不論其他,杏雨被太子杖斃,陶然居的宮人皆噤若寒蟬,至少最近這段時間,無人敢再磋磨沈棠。


    而九華殿那邊,一連好幾日又困在夢境中的宋凝,心中陡然升起幾分慍怒。


    裴琰最擅察言觀色,見他眉頭緊蹙,半天落不下一個字,遲疑著道:“陶然居那兒傳來消息,說是沈承徽那日受了驚嚇,病了。”


    病了?


    宋凝先是一楞,然後冷著臉道,“孤問她了嗎?”


    裴琰輕輕掌了掌嘴:“奴才多嘴!”


    宋凝冷哼一聲,繼續批閱奏折,結果上頭的小字全化作蚊蠅,嗡嗡嗡在他腦海裏作響。


    那日發落了杏雨,便忘了前去陶然的目的。


    若是她沒有問題,這接二連三的夢到底算怎麽回事?


    難不成孤真的非她不成?


    簡直是天大的笑話。


    宋凝煩躁地合上奏折,心底憋了一處暗火,“去毓慶殿!”


    夜深人靜,毓慶殿內。


    酒水一杯又一杯,白玉杯盞空了又滿,滿了又空。


    “殿下。”


    太子妃傅明珠手執酒壺,綿軟的嗓音似要滴出水來。


    一口飲盡盅中酒,宋凝揮手將酒盅一擱,便聽泠泠玉鐺聲響起。


    傅明珠踏著輕盈的舞步款款而起,隻見她身影翩翩,似飛燕踏薄雪,步態輕盈優雅。


    衣袖翻飛,忽而舉袂,忽而近盼,一雙眸媚眼如絲。


    自傅明珠入東宮以來,這是宋凝頭一回踏足毓慶殿。


    便是學沈棠使盡那些下作的手段也無妨,隻要她能抓住這唯一的機會。


    屆時成功誕下東宮嫡子,這太子正妃的位置,她便穩如磐石。


    更何況……傅明珠眼梢微撩,紅臉睨著麵前清雋清貴的男人,心跳莫名加快。


    舞至一半,她腳下一軟,跌入宋凝的懷抱中。


    傅明珠抬眸,撞入他那雙幽深的鳳眸裏,乍一看去,好似風流多情,可仔細一瞧,便會發現,裏麵全是上位者的清高與矜貴。


    情淺意薄,最令人沉迷其中。


    傅明珠呆怔地望著他,隻覺全身綿軟,腳下如踩雲端。


    她抬手斟了一杯酒,遞給她,綽態柔情,“殿下,殿下……”


    懷中佳人似醉非醉,似醒非醒,癡癡喚了他幾聲。


    宋凝低頭,隻覺一股濃香撲鼻而來,眉宇微蹙。


    傅明珠忍著羞意,褪去外麵的薄衫,用眼神勾著他,在他懷中舞動。


    宋凝斜眼睨了她一眼,暗暗捏緊手中的杯盞。


    猛地,毫不憐香惜玉將她推開。


    猝不及防之下,傅明珠驟然跌落在地。


    “殿下……?”她怔怔地看著宋凝,不明所以。


    “可是我跳的不合您心意?”


    “您喜歡看別的,明珠可以學。”


    “殿下……”


    宋凝“啪嗒”一聲,將杯盞重重擱在桌上。


    “傅明珠。”宋凝冷冷打斷她,“你不想著如何管理東宮事務,承擔起太子妃的職責,卻整日裏整些旁門左道,盡也學會這媚上邀寵的手段,真是好的很呐。”


    傅明珠跪伏在地,感覺周圍的空氣越發稀薄,心口的疼痛也逐漸強烈。


    宋凝的話像一記巴掌,狠狠抽在了她的臉上。


    可是……沈棠也媚上邀寵了,為何您獨獨寵幸了她?


    傅明珠想大聲吼出來,可她不止是心口,連五髒六腑都開始隱隱抽痛起來,她隻能大口大口的呼吸著,才能維持著自個的這份體麵。


    毓慶殿的正廳,紅燭燒了半宿,終於燃盡了。


    傅明珠坐在冰冷的地上,覺得身上這舞衣會吸血,她的血流盡了,她的身體陣陣發冷。


    若不是宋凝從來不踏足毓慶殿,她又何必效仿那些下賤的舞姬,隻為討得他半分的憐惜?


    “太子妃,地上這麽涼,您還是快起來罷。”青枝的聲音隨著門開聲,小心翼翼響起,“您這麽作踐自個的身子,老夫人若是知曉了,又該心疼了。”


    等了半晌,裏頭一點聲音都沒有,青枝無法,隻得將自己剛剛說的話又重複了一遍。


    “不。”屋子裏終於響起一個沙啞的聲音,傅明珠盯著外麵深沉的夜色,喃喃道,“本宮不起來,本宮要在這裏等著,殿下……會回來的。”


    直至天明,宋凝也沒有再來。


    從毓慶殿回到九華殿,宋凝又入了夢。


    懷中溫香軟玉斟了一杯酒,遞給他,綽態柔情,“殿下,殿下……”


    佳人似醉非醉,似醒非醒,癡癡喚了他幾聲。


    宋凝低頭,濃鬱的香味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清香撲鼻而來。


    沈棠忍著羞意,褪去外麵的薄衫,用眼神勾著他,在他懷中舞動。


    宋凝抬手掐了掐喉結,腦海中恍然閃現傅明珠的臉。


    隨即整個人都被氣笑。


    傅明珠這張臉換成了她的,也不知怎的,倏然就變了滋味。


    他將手中的杯盞狠狠一擲,一雙鐵鉗似的手臂將她往肩上一扛。


    沈棠被他甩到床上,本就沒幾片的舞衣被撕碎扔在地上。


    “殿下,殿下……”鶯啼婉轉,聲聲入耳。


    “殿下!殿下!”


    裴琰尖著嗓子,勾回了宋凝的魂。


    眼前的一切驟然消失,床榻上的宋凝豁然睜開眸,猛然坐起,大口大口呼吸著。


    裴琰躬身站於榻前,憂心忡忡的望著他。


    宋凝調整了一下呼吸,坐在榻上,久久未動。


    終於,他一掀被子,沉聲道,“孤要出去走走。”


    這一走,便走進了陶然居。


    以金線繡著四爪九蟒的玄青靴子踩在落葉上,嘎吱嘎吱作響,一個不小心,一隻腳踏進了泥坑裏。


    “殿下當心!”裴琰忙伸手扶住他。


    宋凝將腳抽出來,眉宇微蹙,“陶然居的落葉,難不成從入秋開始就沒掃過嗎?”


    他鬧出的動靜雖不大,但也不小,理應有守夜宮人起床探看,但直至宋凝走到寢殿外,仍無一個人出來。


    宋凝瞥了一眼裴琰,裴琰察言觀色,立即道:“殿下,這陶然居的人太沒規矩了,待奴才明日將他們提來,好好……”


    宋凝忽然一擺手,示意他噤聲。


    漆黑一片的陶然居,亮著一點光。


    宋凝抬步跨過門檻,朝那絲亮光走去,走得近了,才發現是一星燭火,在燭台裏微弱的搖曳著,瑩瑩微光打在破了一洞的窗紙上。


    宋凝就站在窗外,透過那個洞,借著那一點微光,打量著窗內的沈棠。


    陶然居沒有杏雨這般欺主的奴才,卻也沒有伺候的人,就留了沈棠一人,孤零零的坐在燭火下,都已經三更半夜,還在繡著東西。


    春寒料峭,醜時的寢殿帶著一絲冷意。


    沈棠時不時停下來一會,揉搓一下雙手,又跺跺雙腳,等手指恢複了些知覺,才重新拿起針線刺繡。


    隻是屋子裏不但冷,還暗,許是為了讓蠟燭能夠燒久一些,沈棠拿起針,又將燈芯掐得極小極細,這樣坐在一旁刺繡,繡一會便忍不住要揉揉眼睛。


    如此潦倒之姿,連裴琰看了都有些心生不忍,更何況是……他小心瞥了宋凝一眼,果見他臉色鐵青。


    宋凝也不知道此刻心裏是什麽滋味。


    他與沈棠年幼相識,即便不喜她為入東宮算計於他,他也隻是刻意冷落,從未想過要在衣食上苛待她……


    整間屋子,隻有她縫製時窸窸窣窣的聲音。


    宋凝偏頭凝著她,心髒驟然發疼,他強忍著,握拳抵唇。


    有些東西在他心頭翻騰,卻說不清、道不明。


    呼——


    屋內的燭火忽然一跳。


    沈棠忙放下針線,伸手護住燭火,四處張望,想看著是從哪灌進來的風。


    “姑娘。”綠蕪揉著惺忪的睡眼從內室出來,“天色已晚,仔細傷著您的眼睛,不如由奴婢替您繡罷。”


    綠蕪過來時又帶了一陣風,燭火劇烈搖曳了一陣,沈棠小心翼翼護著,好不容易穩定下來,方才鬆了口氣,目光不自覺的朝窗牖望去。


    縱是宋凝這般最是擅長麵不改色的人,眼下都忍不住心下一虛,急急避開,還不忘把裴琰也扯到一邊。


    兩個人貼在牆上,那毫無溫度的宮牆,冰得裴琰忍不住打了個噴嚏。


    宋凝一雙黑瞳瞬間軋過他。


    裴琰忙雙手捂嘴,無辜地垂下頭顱。


    等了一會,便聽到綠蕪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又由近及遠,應當是未發現外頭的異常。


    裏頭傳來沈棠的聲音,“殿下的生辰快到了,我親自替他繡一個香囊,方顯心意。”


    綠蕪不滿地嘟囔,“便是姑娘親手繡了香囊給殿下,又有什麽用,他那麽多女人,才不會珍惜姑娘。”


    沈棠坐在榻上,不言不語,縱然在東宮中受盡磋磨,可她滿心滿眼,還是宋凝啊。


    等了半晌,裏頭一點聲音都沒有。


    “殿下。”裴琰探到宋凝身旁,輕聲道,“不進去嗎?”


    宋凝怔了半晌,冷冷瞥了裴琰一眼,驟然轉身離去。


    這一夜翻來覆去睡不著,他煩躁地拽了下領口,坐起身皺眉盯著裴琰。


    裴琰被他嚇得一個激靈,小心問道:“殿下有何吩咐?”


    宋凝閉了閉眼,腦海裏一時是她護住燭火的模樣,一時是她單薄纖細的身影。


    半晌,宋凝麵目肅然,嗤笑一聲,“東宮難道還缺了燭火不成?”


    裴琰看他一眼,過了好半晌,悟了。


    “……是,奴才立刻就差人,不,奴才這就親自送去。”


    “等等。”宋凝喊住他:“記住,不是孤送去的!是……”


    “是內務府辦事不利,如今要彌補過失,奴才明白,請殿下放心。”


    裴琰正要出去,宋凝敲了敲桌子,又道:“等等,就將孤這一盞琉璃燈送去。”


    燭火跳躍忽明忽暗,自然不及琉璃燈。


    “……是。”裴琰應完,遲疑了半晌,問他,“殿下,您既然舍不得沈承徽,怎麽不親自去見她?”


    見他麵色陰沉,裴琰立刻往自己臉上甩了一個巴掌:“奴才多嘴!”


    宋凝心中不快,神色也跟著冷了許多。


    他側過身,目光掃向裴琰,帶了幾分惱,也不知是惱他自己,還是惱裴琰。


    “孤不是關心她,隻是不願東宮有人受到苛待,就算她再不受寵,孤看在皇後的麵上,也容不得他們作踐。”


    沈棠永遠不會知曉,這一盞琉璃宮燈,並不是內務府撥來,而是宋凝特意命裴琰送到了陶然居。


    沈棠站在九華殿中,目光落在琉璃宮燈上,無聲無息地走到他身側,將藥碗遞了上去。


    平日裏這些個奉茶端藥的事兒,都是裴琰做,宋凝也習慣了他的伺候,今日倏地換了雙白皙纖嫩的手,男人下意識愣怔。


    一抬眸,便瞧見沈棠。


    “殿下請用藥。” 沈棠低聲道。


    “怎麽是你?”宋凝緩緩抬起眼,冷聲道,“出去!”


    沈棠正為如何伺候宋凝而發愁,聞言心裏登時鬆了口氣,將藥碗擱在桌上,脆聲應道:“是。”


    這會兒瞧著她迫不及待想退出去的模樣,宋凝險些氣笑,又改了主意,“回來。”


    沈棠步子一頓。


    二人隔得近,宋凝能看到她長睫微垂,纖長濃密的似鴉羽一般一顫一顫,隱約還有一股馨香伴隨著她的呼吸淺淺襲來。


    能感覺到頭頂的注目,沈棠緊緊咬著唇,手心沁出一層薄汗。


    宋凝輕嗤一聲,出息。


    “藥。”言簡意賅。


    沈棠抬起眼睫看了他一眼,便見男人臉上神情似笑非笑,唇角還勾起一抹譏誚。


    她呆怔一瞬,一時間竟忘記將藥碗呈到他麵前。


    見她磨蹭,宋凝冷聲道,“你就是這麽侍疾的嗎?”


    沈棠聽出他口氣中的隱隱不耐,頓覺這書齋的地上似乎是布滿了釘子。她咬著下唇,硬著頭皮端起藥碗,上前兩步。


    “殿下請用藥。”


    宋凝掃了她一眼,伸手端過,一飲而盡。


    “會研墨嗎?”將碗擱下,宋凝居高臨下地望著她。


    他姿容清冷,身姿如鬆,便是著一身玄黑雲紋繡金常服,也是貴氣逼人。


    沈棠咬了咬唇,剛想答“不會”,宋凝推了推案前的硯台,氣勢淩人,一副由不得她拒絕的模樣。


    “那一手簪花小字工整娟秀,怎麽可能不會研磨。”宋凝道。


    沈棠心下一驚,宋凝怎會知曉她擅長寫簪花小字?


    來不及多想,沈棠垂首接過墨錠,又偷偷抬睫瞥了他一眼,見他一副高高在上,頤指氣使的模樣,心頭沒來由的便生了股暗氣。


    她不著痕跡的退後幾步,恰巧遮擋住外頭的光線。


    宋凝蹙眉,抬頭看她,卻見她裝個沒事人似的站立在那。


    作弄別人向來都是他幹的事情,什麽時候輪到別人來作弄他了?


    宋凝暗嗤一聲,立起筆沾墨。


    這一落筆,便是整整一個時辰。


    須臾,九華殿內隻聽得翻閱奏折的聲音,偶爾還有狼毫筆揮落的沙沙聲。


    沈棠昨兒個一整夜都輾轉難眠,如此這般機械的磨墨,沒過多久,她的眼皮子就愈發沉重,小腦袋一衝一衝。


    宋凝撂下筆,抬眸覷了她一眼。


    在九華殿當差能睡著的人,怕是隻有她沈棠一人。


    宋凝嗤了嗤,探出手來,用狼毫筆觸了下她的額頭。


    沈棠被涼意驚醒,頓時一個激靈。


    她的肌膚細膩白皙,便是湊的這樣近,也瞧不出任何瑕疵,睫毛纖細濃密,杏眸眼尾泛紅,有股說不出的媚態。


    沈棠睡眼惺忪地揉了揉眼,額頭因著宋凝方才的那一點墨,而印了黑乎乎的一大團。


    他瞥了一眼,伸手去捏她的下巴,準備拿帕子給她擦幹淨,卻見沈棠下意識躲避,驚恐地看著他。


    宋凝的手落了個空,眼神也變得冷颼颼的,索性不再管她,任由她髒著臉,總歸出醜的人不是他。


    沈棠不知道宋凝的這些想法,繼續抬著酸軟的手硯著墨。


    屋門一開,裴琰走了進來。


    “殿下,該上藥了。”裴琰硬著頭皮道。


    宋凝掀了掀眼皮子,將奏折合上,伸出肌理分明的小臂。


    裴琰替他拆了臂上纏繞的繃帶,動作雖然小心,卻還是弄疼了他胳膊上的傷口。


    距離宋凝疔瘡發作已過去好幾日,喝藥的時候他脾氣還算好,可上藥的時候卻是愈發難伺候,稍不留意就要橫挑鼻子豎挑眼,叫伺候他的裴琰苦不堪言。


    宋凝吸了口氣,惱怒的睨著他,“滾出去,叫別人來!”


    裴琰小心翼翼道:“殿下,九華殿撤出大半宮人,剩下的心腹多半是內侍,這群人粗手笨腳,比奴才也好不了多少,如今您要再叫別人……。”


    他覷了一眼沈棠,“那便隻剩下沈姑娘了……”


    驀然被裴琰點到名字,沈棠一個激靈,忍不住偷偷剜了他一眼。


    宋凝居高臨下地睨著沈棠,正巧將她的小動作收進眼中。


    他心頭無端湧出幾分怒意,不想替他抹藥,他偏不讓她如願。


    宋凝也分不清自己心中的怪異感覺是什麽,隻似笑非笑道:“她就不粗手笨腳了?”


    “沈姑娘是姑娘家,姑娘家的手每日精心養護,自然比奴才這些粗人要精細。”


    沈棠並不想接近這個脾氣差勁的男人,奈何裴琰已將藥塞到她手中。


    “沈姑娘,請罷。”


    沈棠沉默片刻,在兩道視線的注視下,不情不願的淨了手,隨後,纖細的手指沾了少許藥膏,輕輕落在宋凝的傷處。


    宋凝隻覺傷口冰涼,分不清是藥膏的溫度,還是她手指的溫度。


    身為東宮儲君,平日裏身旁也不是沒有婢女伺候,可不知怎地,他就是有些不習慣她的碰觸。


    如星星之火成燎原之勢,在他手臂上點起一團火。


    他端坐在黃花梨木雕花椅上,就著琉璃宮燈的光線看著她的臉。


    沈棠的小臉白生生的,杏眸霧蒙蒙的,鼻尖還泛著一些紅,這可憐見的模樣,倒是無端令人生出幾分憐惜。


    他的目光上移,又落在她額上那一團墨跡上,唇角忍不住又翹了一翹。


    沈棠一抬頭,就撞見了對方若有似無的笑容中。


    沈棠不知宋凝為何對她露出這樣的笑容,慌得垂下了眸,勉強擠出一絲笑容。


    “殿、殿下莫急,臣女馬上就好了。”


    宋凝怔了一怔,後知後覺的發現,由沈棠替他塗藥,他竟然絲毫都未感覺到疼痛。


    半晌,他撩起眼皮子,緩緩道:“出去,讓裴琰上藥。”


    這話音剛落,沈棠如釋重負,幾乎是連滾帶爬的逃出了九華殿。


    見她一副避之不及的模樣,宋凝原本就淡漠的臉上,更添了幾分冷意。


    “裴琰。”


    裴琰一個激靈,心中暗暗叫苦,沈姑娘不在,他又要受苦了。


    ……


    正如裴琰所說,東宮的宮人散了一大半,走在殿內的隻有寥寥幾名內侍。


    沈棠發現他們看向自己的眼神都帶著古怪,似乎在竭力掩飾笑意。


    她不由自主往停住了腳步,上下前後仔細打量了自個好幾遍,發現沒有任何不妥之處,方才回到了偏殿。


    用了晚膳過後,沈棠又去花園散了會步,卻見那些內侍的臉色仍舊如同白日裏一般帶著古怪。


    沈棠愈發覺得不對,她伸出手摸了摸自己的臉,也沒摸出個什麽來。


    轉念一想,她又趕忙回到偏殿,終於在粼粼的銅鏡中,看到了自己一團墨跡的臉。


    九華殿內,隻聞男人的淺笑聲,低低傳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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