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我不能繼續留在這裏了,……
第81章 我不能繼續留在這裏了,……
這場鬧劇持續許久,等收攏人馬再往回退時倒是沒出什麽變故,隻是時間已耽擱了許久。
李近麟安排好前頭,打馬立刻往皇後轎輦處跟過去,忽的一塊碎石自山間滾落,落往他馬下,馬兒受驚四下狂奔。
驟然間,轟隆之聲連成一片,眾目睽睽之下,山頂碎石從兩側不斷傾泄而下。
無數馬匹受驚掙脫韁繩踩踏它們曾經的主人四下逃竄,嘶鳴慘叫聲不絕於耳。
山腳之下冗長隊伍頓悟一片狼藉,淩亂不堪。
禁衛隊見此紛紛棄馬而下,徒步往鳳攆處去安撫受驚的六匹寶馬。
“護駕,護駕!”
人在天災麵前是如此的渺小不值一提,如同螻蟻一般。
轟隆隆——
隻見須臾之間,眾人尚未反應過來之際,一側山頭泥石傾泄而下,瞬間平蕩半邊山頭。
***
寒風淩冽,嗚嗚作響——
一對駿馬急速奔馳在官道之上。
也不知行至幾裏,隻覺天氣已經漸漸變暖,終於見到遠處一片被風吹拂搖曳晃蕩的明黃軍旗,那是王師!
傳信之人臉被寒風出的冰涼一片,見到王師才覺得鬆了一口氣,勒馬調頭下去。
曹都統聽聞京中來人,由著下屬引路,匆匆縱馬從營帳趕來。
他瞟了一眼來人,一身泥土,不知如何這般的髒,心中頓時生了幾分不妙。
“何事?”
傳信之人呼吸急促起來,微微抖著身子,似乎還沉寂在那場驚天動地的浩劫裏無法喘息過來。
無窮無盡的泥沙,,
“大人,快去稟報陛下!京郊遭遇石海,,皇後娘娘親蠶禮去了,尚且沒能脫險——”
親蠶禮千餘人,隻開頭幾輛馬車跑得快躲避了去,其餘千人,至今隻救出幾十個。
有些倒是被救出來了,隻是連屍體都辨認不出。
遭泥石掩埋的,本就不見的有幾個還能活的,,
他們可不敢大逆不道,還沒見著皇後的屍體就說皇後駕崩,隻說是皇後遇險,能不能救出來另說。
被壓在泥石底下,能刨出屍體來已算是萬幸,最怕落得個屍骨無全的下場。
曹都統頓時神色一變,幾乎是咬牙啟齒:“何時的事?”
“三日前。”
王師行蹤不定,縱使想要飛鴿傳書也不知地兒落,他快馬加鞭足足趕了三日才尋王師蹤跡,好在他運道好,遇到王師也正回朝的路上,不然若還在旁處,等陛下收到信,都不知過去多久了。
曹都統嘶聲指著王帳處,艱難擦了兩把汗,一時間嗓子眼發澀,胸腔堵的厲害,“放你進去,你自己進去稟報陛下。”
“大人,,”報信之人一臉驚慌失措,這活兒他如何敢接?
曹都統苦笑,斥退了他,提步往遠處最高大的營帳走去。
此去雲間平叛王師平叛迅速,僅僅幾日廣陵郡王及其部下便被捉拿,本早幾日便能回朝,隻因車渠傳來的軍情,重新調配三軍,這才又耽擱了幾日時間。
就在方才他才聽說,聖上宣了幾個將領前去商議後續軍務,打算要先行回宮。
當時一眾人都在誇讚聖上勤政愛民,不忍朝政荒廢,一番辛苦,才急行軍,大半月以來不得休息,這般又急著要去處理朝中政務。
隻他猜測,這恐怕不是急著去處理朝政,是急著回宮見皇後娘娘。
沒見一路回程都不見停的?
他們這些成日風吹日曬的老兵老皮子一路奔波勞碌都累了苦不堪言,渾身酸疼。陛下與他們一般日日騎馬,偏偏無事人一般。
怎知如今,,如今出了這事兒?
遠處軍帳之外,曹都統與內稟了一聲,得知聖上仍在軍帳裏跟旁人議事。
“放我進去,有要事要奏予陛下。”
“大人,裏頭也是在議事呢,還是前線報回來的事,有什麽事比那事兒還重要?”
曹都統臉色難看,嘴唇動了動,還沒出聲便聽到軍帳裏走出來親衛,朝他道:“曹大人,陛下叫您進去。”
曹都統掀了簾子入內。
帝王軍帳之內麵積甚大,哪怕是行軍,聖上的住所都無疑是奢華的,寬敞一片,走在毯上也不見腳步聲。
夜已經深了,趙玄站立在案前,垂眸皺眉看著手中情報,眸中帶著一絲威壓,聽到簾外嘈雜,依稀是曹都統的大嗓門,便叫他進來說話。
趙玄似乎察覺到曹都統情緒不對,一雙平靜地眼眸從奏報中移開,落在他身上。
聖上這雙眸子總如神佛般無悲無喜,曹都統頓時覺得自己就不該心軟,自己來報這事兒。
他深吸了一口氣,咽下兩口口水:“陛下,京中傳來消息,,”
曹都統跪了下去,朝著上首的君王悲愴說起。
“京郊遭遇石海,娘娘她,尚未脫險,,”
這事兒自己親口說出來倒是和方才聽到不一樣,曹都統顫顫巍巍瞧著上首的陛下。
陛下身軀一怔,似乎沒有聽明白他在說什麽,重新問他:“什麽?”
曹都統從地上爬起,重新將方才的話說了一遍,不敢繼續刺激下去,安慰說:“也是說不準的,陛下莫要著急,方才報來的人說救上來好些個人呢,兩萬多人過去挖,娘娘福大命大,恐怕隻是虛驚一場,說不準現在人已經被救出來了,京城離這裏遠,就是來報平安,也沒那般快送到的,,”
是,報平安沒那般快送到,報喪也沒那般快送到。
曹都統的好心安慰,叫趙玄周身起了無邊的寒意。
他聽見皇帝像是在同他說話,又像是喃喃自語:“是不是送錯信了?”
一會兒又從桌前扶著桌案慢吞吞摸過,解了腰上的佩劍丟在地上,腳步帶著幾分虛浮,朝著外邊吩咐:“去牽馬過來。”
那聲音徹骨的嘶啞,叫身邊幾人都聽出一股子的絕望來。
似乎這人不是回京去的,是要去殉情去的。
倒是叫那曹都統想起廣陵郡王來。
反叛前喊打喊殺,洶湧澎湃,便是見了皇帝,也還有膽量對抗,過程雖是慘敗,自起勢到被鎮壓,氣勢卻絲毫不輸。
便是他也不得不承認,這位郡王確實是勇氣可嘉,隻不過差了幾分謀略與運道罷了,若是生於他朝,說不準還真能成事。
隻可惜他們本朝早有真龍,蛇龍相爭,豈非不自量力。
廣陵郡王被捉拿之時,也是如今陛下這般,駭人的平靜。
趙玄一瞬間失聰了一般,自那句石海皇後未曾救出之後,便隻聽到曹都統嘴角掀動,卻聽不見他說什麽。
那一瞬間似乎天地失聲。
他心神恍惚的掀開營帳,冰冷刺骨的寒風迎麵拂過,掀起了他鬢角的發。
踉踉蹌蹌、跌跌撞撞的往外走去,翻身上馬,一甩韁繩,馬兒朝著外出飛奔而去。
他似醉酒一般,腦子裏浮現出一團團白色光暈,黑色纏繞著的絲線,亂作一團,叫他難以端坐在馬背上,夜風一陣陣吹過,趙玄凍得冰涼的臉,倒是恢複了一些神色。
寶兒還在等他回去,他要快一點,再快上一點,,
她那般乖巧的姑娘,如何會出事。
她一定在怪自己,怪自己說好了歸來的時日,卻晚了幾日。
找人來騙自己的,一定是。
***
京郊麓山底下———
皇後遇險,何等大事,幾乎是能動用的上的人連夜都趕過來挖掘。
連著四夜不眠不休的挖掘,才隻挖了不足十一。
當夜電閃雷鳴,風雪交加。
,
兩人間分離了許久,重新見麵恨不得融為一體。
趙玄用下巴抵著她頭頂的發旋,聽著她含糊不清的鬧脾氣,抱怨自己騙了她,並且扳著手指仔細算起來。
“說好的半個月,最遲二十日,可你整整二十五日都沒有回來,連信也不給我。”
趙玄從未如此的難受,他攥著那雙布滿泥濘的手,痛苦起來,悔意侵蝕著他的五髒,連夜的不眠不休壓不倒他,這一句話幾乎要壓倒他。
“是朕食言了,,”
玉照不答話了,將他的大掌掰開,將自己冰涼的臉貼著其上,不再言語。
今日她的話少。與往日的活潑嘰嘰喳喳半點不同,身子又是如此的冰涼,趙玄卻恍若未覺。
隻裝聾作啞,隻當做什麽都不知道,他覺得這般也好,無論怎樣叫他跟他的寶兒在一起就好。
單隻手握著她纖細的臂彎,將她拉到懷裏,用力到指節都是一片青白。
“你弄疼我了,你鬆手,,”
玉照蹙起眉頭,說話帶著幾分嬌氣。
滴答滴答細微雨滴低落的聲音,像雨水又像是淚滴。
他身前一片濡濕,任憑他怎麽努力的想將她摟入懷中,他的手仿佛使不出力,寶兒還是脫離了他。
她赤著腳站在他麵前,腳上髒兮兮的全是泥水。
趙玄慌亂地拿著自己的袖子給她擦,怎麽都擦不幹淨。
她哭著說:“我不再等你了,你騙我,你晚了好多日,我要離開了!”
趙玄心中劇痛,雙手死死握住她的肩頭,大片大片的汙血從他手上蔓延開來,他卻宛如看不到一般,從未對她那般狠厲過,幾乎是咬牙切齒,語氣如寒刃一般:“你要去哪裏?我就在這裏,你還能去哪裏?”
“我不能繼續留在這裏了,,這裏好濕好冷,你把我葬了吧,,”她一直哭,一直哭。
他呼吸急促慌張的抓住她的手,將她布滿血汙的身子再度死死攬入懷裏,這回他做到了,他用了極大的力,甚至都能聽見骨骼作響的聲音。
趙玄不斷地喃喃自語:“你要去哪兒?你還要去哪兒?!你別自己一個人,你帶上朕,,”
趙玄心尖一顫,從床上睜開了眸子,眸中清明一片,他從床上翻身而起,匆匆往帳外去。
夢裏她抱著他,無助的嗚咽。
“我疼啊,,”
“全身都疼,,我的腰,我的腿,,,”
外頭雨還在下。
百年難得一見的傾盆大雨,叫這片山穀裏狼藉不堪。
被山石泥水層層掩蓋的受災之所,數以萬計的人日夜不停的挖掘翻找,更有從遠方調來的起石車,擔車,企圖從偌大的廢墟中翻找出那些人。
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李近麟那日受災,□□寶馬不受控製,一路背著他跑了許久,費了老命勒住了馬,往回一看早已一片狼藉,自己倒是陰差陽錯躲過了一劫。
不過這劫他寧願赴死,也不遠如如今這般,該活得不活,自己這條命倒是保了下來。
隻不過如今腿也是傷了,見皇帝身影出現在這片混沌之中,茫然的張望,似乎是一隻迷路了的困獸,已經辨認不出方向。
李近麟立刻瘸著一條腿過來勸阻他。
“陛下,您先回營帳稍作歇息吧,此處還不安全,,”
主子一連數日奔波,更是從無休息,才精疲力竭幾乎是被人攙扶回的營帳,不想這般快又出來了。
這次的石海來勢洶洶,說不準何時又來一遭。
哪怕冒著被殺頭的風險,也不能叫九五之尊來此處趟這趟渾水。
皇帝清冷的臉,外邊冷的徹骨,他卻穿的單薄的石青袍衫,甚至都沒戴冠,不複往日整潔莊嚴,幾縷發絲散亂在額前,臉上生出了些青色胡茬。
趙玄迎著風雨口,眼中充血,問李近麟:“那日活下來的,都有誰?”
李近麟一怔,當即要報出口,卻見陛下又打斷他的話,指節不輕不重的撫摸著佩劍,用說螻蟻一般的語氣,“全拖下去收監。”
遠處傳來一陣喧囂,親蠶禮那日墜兒並未出宮跟隨,她從宮裏抱出來的雪爪兒,雪爪兒一落地,便沿著廢墟狂奔。
四條腿不住的往地上刨坑,不一會兒就被砂石磨的四肢蹄子染了血,它不知疼痛一般,繼續奔走。
忽的,雪爪兒朝著一處瘋狂吼叫,墜兒擦著眼淚奔跑了過去,由著皇後的狗兒引路,眾人齊力之下,終於露出轎攆一角。
“陛下,,”來人麵色蒼白的過來報。
“娘娘的,,娘娘的鳳體挖、挖出來了,,”
那一瞬間,離得皇帝近的一眾人等更是恨不得遠離此處。
想想也知,在地下埋了六日六夜,屍身會成一副什麽模樣。
皇帝與他們所想的癲狂不同,而是在聽到之時,靜默了一瞬,胸膛起伏了幾下,提步走了過去。
那具被抬出的鳳體。
滿是泥濘,若非是從鳳攆中抬出來的屍體,若非穿著耀眼的宮裙,誰能辨認出曾經風華絕代的皇後娘娘?
隻可怖的叫人見上一眼都要留下一輩子的夢魘。
寒冷順著趙玄的四肢軀體往骨頭縫裏鑽去。
他頂著千瘡百孔的軀殼,頂著萬箭穿心的疼痛,一步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一雙無形的大手,將他推往那處。
他眼中湧現熾熱、瘋狂的情緒,低頭咳嗽了起來,仿佛要將肺腑都給咳出來。
一段路屢次停下腳步,斷斷續續走了不知多久。
他推開身後宮人為他披上的大氅,渾身濕透的站在雨水裏,渾濁肮髒的雨水順著他俊挺的輪廓滑落,一滴滴自鼻尖、下顎滴落。
落在腳下一片狼藉裏。
她很乖,乖巧的蜷縮著一動未動,屍身是從巨石之下被抬出來的,在濕泥中泡了整整六日,如今更是觸目驚心,身體歪斜扭曲的叫人不敢直視,估計渾身沒有一處完好的骨頭。
饒是才追隨皇帝從雲間平叛回來見慣了血腥的一眾將領,都有些忍不住這種可怖,紛紛側過了頭去。
李近麟八尺大漢,見到如今這具屍身,也染上了哭腔,不忍直視。
幾乎是全部人都覺得皇帝繼續看下去恐怕要發瘋了去,哭著跪地磕頭:“陛下節哀,人死不能複生,娘娘若是在天有靈,也不願,,見到您這般傷痛,讓娘娘入土為安吧,,”
趙玄不言不語。
他垂眸,不顧地上肮髒微微傾身將屍身抱進懷裏,可似乎是早失了力氣,高大的身姿如何也抱不起那嬌小的屍身。
他幹脆於她同坐在泥水之中,尋了一方薄薄的絲帕,一點點擦去屍體麵上泥汙,動作輕柔而緩慢,似乎是怕吵醒了睡夢中的某人。
他不信是她。
可等擦完了一整張臉,露出的皆是被碎石割裂深可見骨皮肉外翻的臉皮。
趙玄慢慢地停下了動作。
連日來的疲憊席卷了他,他輕咳了兩聲,壓住了胸腔一股濃烈的氣血翻湧和眼眶的酸澀淚意。
叫他忽然想繼續睡下去,就在這泥水裏沉睡下去,至少寶兒可以出現在他的夢裏。
他強撐起來,斥退了眾人,李近麟不敢離得近,隻隔著幾十米不遠不近的看著。
主子太鎮定,倒不是說主子不該鎮定,相反這才是李近麟往日裏認識的那位君主。
隻是在對於皇後娘娘一事上,這位主子總是格外在意的。
如今這般倒是鎮定的叫他心頭發毛。仿佛又一場暴風雨正在醞釀。
“你這個小騙子,又想捉弄朕,,叫朕給你擦幹淨,看看是不是你,,”
李近麟聽見皇帝聲音含笑著說,仿佛篤定那屍體是假的。
哪怕人的屍身擺在了他麵前,哪怕那鳳尾裙是皇後的規製,陛下仍是不信那是皇後。
所有人都信了,隻陛下仍執拗的不肯相信。
李近麟怕了,他見皇帝一點點脫去屍身的衣袍,他頓時不敢繼續看下去,心裏默念了一句阿彌陀佛,忙低下了頭。
不一會兒就見皇帝抱著屍身往營帳走去,平靜看了他一眼,道:“召善縫合的醫官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