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平民子
第六十八章 、平民子
哪怕秦越悶不做聲, 可要找出他也不算什麽難事,不多會兒,眾人的目光便對準了他們那一桌。
秦越看了一眼樓上, 秦敏站在窗口,正得意地摸著下巴。
“諸位,我今日隻是來此用膳的,並無比試之意。”秦越起身, 對著眾人客氣地解釋。
“你是怕了那朱案首嗎?還是說, 你不屑與他比試啊?”有好事者, 看熱鬧不嫌事大,故意挑撥離間。
擂主朱奎不知何時已從二樓下來,走到秦越桌前, 居高臨下地問道:“你也是案首?”
那上下打量的目光中充斥著審視與傲慢, 令人十分不適。
秦越淡然回應:“不過是僥幸而已。”
朱奎卻將他的謙遜當做了挑釁。
朱奎是秀鶴縣出名的天才,二十二歲考取案首,驚豔十裏八鄉, 他有狂傲的資本,是以從不掩飾自己的光芒, 可沒料到,這裏竟有一個比他還年輕的案首,卻絲毫沒有傲色, 反倒襯托得他有些自視甚高。
朱奎心裏升起了比較的勁兒, 一定要邀秦越上台比試。
秦越環顧一周, 對上那些看好戲的目光, 不由在心裏微微歎了口氣。今天這一遭是避不過去了, 他雖不在乎別人對他的看法, 可也不想落得一個縮頭烏龜的名聲。
“那就請這位兄台多多指教了。”秦越起身, 隨著朱奎上了二樓。
大概除了雙胞胎以及陳漢外,在場其餘人都是想看熱鬧的。
“這朱奎,生性桀驁,一來蘇城便大鬧了好幾個文會,不奪文魁誓不罷休,你們縣的這位案首,怕是麻煩咯。”秦軒的一位同窗忍不住有些幸災樂禍。
他們這些名次平平的學子,沒有非要爭第一的野心,但自古文人相輕,看這些案首們吃癟,也算一大樂事了。
“我看不一定。”王賀之目光看向窗外,嘴角彎起一個極淺的弧度,“我倒是覺得,景辰的這位同鄉,不一定會輸。”
說著,王賀之回頭,看向正低頭抿茶的秦軒:“景辰,你說呢?”
秦軒微笑著抬起頭,清秀的眉眼間俱是淡淡的笑意:“如硯說的沒錯,我這位族弟,自小便有神童之稱,雖說前幾年誤入歧途,敗光家業,氣死爹娘,可他幡然悔悟之後,不過三年時間,便拿下案首,可見其睿智啊。”
秦軒這話,看似誇讚,實則卻是將秦越不堪的過去全都抖落了出來。
在座的幾個學子一聽,果然都紛紛擰眉。
日後說不定竟要與這樣品行低下的敗類同朝為官,當真是掃興。
“這人瞧著倒是有模有樣,沒想到內裏竟是這樣不堪。”秦軒的一個同窗忍不住甩袖,滿眼俱是嫌棄。
其餘人雖沒有說話,但是表情也都似乎對秦越十分不屑。
反倒是方才一直對秦越很不滿的秦敏,忍不住嘀咕了一聲:“他以前確實挺混蛋的,但是後來砸了腦袋,失了記憶,與過去已經大不相同了。”
王賀之不由回頭看向他:“我瞧你們之前好似有所嫌隙,怎麽還為他解釋呢?”
秦敏有點難為情,卻也眉眼清明,問心無愧道:“嫌隙歸嫌隙,事實歸事實,我是想看他出糗,但也不屑以不實之事去抹黑他。”
秦敏說者無意,在場之人卻聽者有心,若有若無的目光不禁落在秦軒身上。
秦敏低頭抿茶,隻當不察,可心中卻難掩羞惱。秦敏這廝,口無遮攔,他自己倒是落得一個坦蕩的形象,可秦軒卻成了抹黑他人的小人。
隻是,心裏再惱,秦軒此時也隻能當做不知,他若是有所反應,方才那份“不經意”便成了有心為之了。
好在,外麵的比試已經開始,眾人的注意力很快就被吸引了過去。
朱奎方才已經連續贏了七八輪,此時正在興頭,為了彰顯度量,主動提出讓秦越先行作詩。
秦越拿起毛筆,凝思片刻,揮筆而落,一首《滿庭芳》躍然紙上。
「雲母屏開,珍珠簾閉,防風吹散沉香。離情抑鬱,金縷織流黃,柏影桂枝交映,從容起,弄水銀塘。連翹首,驚過半夏,涼透薄荷裳。一鉤藤上月,尋常山夜,夢宿沙場。早已輕粉黛,獨活空房。欲續斷弦未得,烏頭白,最苦參商。當歸也!茱萸熟,地老菊花荒。①」
台下有那性急者,不等朱奎寫完他的新作,已經忍不住拍案叫絕起來。
“好詞!能將二十四味中藥名用在一首詞裏,當真巧妙至極!”
聽著這番誇獎,秦越心中實在心虛,在心裏默念了好幾聲“對不住”。
這首詞乃南宋辛棄疾的作品,比不得他其他作品出名,但因詞中所用都是中藥材名字,所以成為了秦越幼年讀物,牢記至今,今日用來應急,實在是冒犯了前輩。
朱奎看著這首《滿庭芳》,遲遲沒有落筆,片刻之後,頹然頷首:“這次,我輸了。”
果然,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他還是太過高看自己了。
台下一片嘩然,倨傲的朱奎竟低頭認輸了!還是輸給比他還年輕的一位案首!
一時間,眾人看向秦越的眼神,格外火熱。
秦越見朱奎沮喪的模樣,連忙解釋道:“其實,這詞也並非我所作,而是我早年偶然聽一位老先生所作,方才一時情急,便討了個巧,還請朱兄原諒我投機取巧之嫌。”
“這般出彩的詞作,若當真是別人早先所作,早該名揚天下才是。你不必給我麵子,我朱奎輸得起。”然而秦越的解釋,卻被朱奎當做是故意給他台階,臉色愈發不悅。
秦越聞言,一時也不知道該如何解釋,總不能說那位老先生不是這時代的人吧,索性閉了嘴。
就連朱奎都低了頭,秦越所書的這首《滿庭芳》自然成了今日當之無愧的魁首,金雲樓的老板親自出麵,請秦越將其謄抄到白牆之上,這些都是後話了。
此時的二樓包間,秦敏正酸溜溜地嘟著嘴:“果然,什麽都難不倒那個家夥。”
不過,秦敏心情卻反而很好。他這來的路上,不知提了多少難題,都讓秦越迎刃而解,原還以為是他自己水平不濟,如今卻連隔壁縣的案首也甘拜下風,可見不是他一個人的問題。
心態如此樂觀的,大約也就秦敏一個了。
秦軒臉上雖帶著笑,可笑不達眼底。
王賀之悠然地扇著扇子,目光從秦軒看似平靜的臉上飄過,微笑道:“你們看,我說的對吧?景辰的這位族弟,果然不簡單。”
秦軒如常地笑著:“那是自然。這次秋闈,他說不定也能一舉奪魁,興許,還能創下連中三元的佳話呢。”
連中三元,這是多少讀書人夢寐以求的願望,秦軒說出口的時候,心中好似被針紮過,酸澀又脹痛。他沒有中案首,從一開始就不得不絕了這個念想,如今說出口,自然也不是真心祝願秦越,隻不過是替他拉些仇恨罷了。
果然,一聽秦軒這話,在座一位同窗便忍不住哼了一聲:“連中三元,我大晉建朝為止,還未有人能夠做到,這人雖有些本事,但也大可不必如此吹捧。”
“就是,據說這百年裏,唯有當年的了凡大師差一點連中三元。隻可惜,他在最後的殿試前,家中遭難,未曾如期科考,成了千古憾事。這秦越,距離了凡大師,還是差得遠著呢。”
聽著這番議論,王賀之但笑不語。
不知為何,每次看到王賀之這副笑容,秦軒心中便會有一種很奇怪的感覺,作為一個極其擅長隱藏情緒的人,秦軒在王賀之跟前卻時常感覺自己像是透明的一般。
王賀之雖是笑著,可那笑容卻十分怪異,說是鄙夷也不對,更貼切地說,他那表情,就仿佛在看螻蟻一般,空洞中透露出些許憐憫。
隻是,王賀之的名聲向來很好,他雖出身官宦世家,卻對他這樣的平民子弟也十分和善,所以,秦軒時常覺得是自己想多了。
“時候不早了,我與敏弟便先告辭了。今日多謝如硯兄了。”今日的詩文會已經結束,外麵的賓客也散了大半,秦軒也起身告辭。
王賀之微笑著目送他們離去。
直到秦軒與秦敏的身影消失在眼前,王賀之才輕嗤了一聲,眼中的笑意化作了漠然,隨手撚碎了桌上的一顆花生。
“一群寒門子弟,削尖了腦袋想要往上爬,也不看看自己是個什麽東西。”那語氣,森然冰冷,全然沒有了之前的溫和笑意。
要不是他們這些不知好歹的螻蟻,他又何必這麽辛苦,遠離京城,到這勞什子的白鷺書院讀書科考。
“還不是當今聖上,一心科考取士,就算咱們這些功臣之後,也不能靠著祖上的封蔭加官進爵,否則,誰要跟這些平民稱兄道弟。”王賀之的一個跟班也很不爽地抱怨道。
王賀之彎起嘴角:“讓他們去折騰吧。拚盡全力,也隻不過是我們的墊腳石罷了。”
沒有家族相助,就算考了案首又如何,日後也得仰他們的鼻息。
*
月色如晦,殘星點綴。
秦敏與秦軒出了金雲樓,一邊走著一邊感慨。
“我早知蘇城人才濟濟,卻未想競爭會如此激烈。這次秋闈,我是沒什麽希望了,景辰兄,你可得盡力而為啊,千萬不要輸給秦越啊。”
秦敏心中還記著自己與祖父的那個賭約呢,秦軒若是輸了的話,他就得去給秦越當書童了,那也……太丟臉了!
秦軒隻微微扯了扯嘴角,並不想接這個話題。
在他心裏,與秦越的比試,從未停止過,又何須秦敏來提醒。
作者有話說:
讀書,也許至今依舊是普通人改變命運最公平的一條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