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第十九章
佟珍珠進屋把行李放下, 自個兒倒了一杯涼茶喝。
這茶水是用最便宜的茶葉沫子泡出來的,又苦又澀,還帶著一股說不出來的味兒。
就像這個家給她的感覺一樣。
佟珍珠說, “媽,我這次回來就不走了。”
“我被推薦上學了,中醫學院的護士培訓班。”
沈玉梅一聽,立馬高興的不行了, 中醫學院那不就是大學嗎, 護士培訓班, 那畢業以後就是進醫院當護士了。
可就是國家幹部了。
要是以後再嫁到門第兒高的人家,比那陳世美的級別還高,也算是替她出了一口惡氣了。
沈玉梅的態度立馬不一樣了, 笑吟吟的說, “珍珠,你餓了吧,媽這就給你去烙餅去, 家裏還有幾個雞蛋呢,做雞蛋餅!”
“不用了, 我吃過了。”
沈玉梅一愣,盯了女兒兩眼,“你下了火車沒回家, 先去看你姥爺了?”
“你說你這孩子, 咋這麽不懂事兒呢, 哪有你這樣的, 怎麽著也得先來家呀, 你這又是行李卷又是箱子的就去了, 多不像話!”
說起來她這心裏就不舒坦, 閨女越長越大,可也越來越不心疼她這個當媽的,不說別的,就說這往家裏寄錢,每次都不忘在縣裏強調,錢是給她姥爺的。
意思她這個當媽的一分不能沾。
現在也是,大老遠的回來了,先去看了姥爺,那指定帶來的點心和蔗糖什麽的,都給了老頭兒了。
備不住還給錢了。
雖說都是一家人,老頭子之前沒少為珍珠花錢,這點不假,可甭管怎麽說,他一個當姥爺的,總不能越過她這個當媽的吧?
佟珍珠嗆她,“又不是去外頭,哪來的那麽多講究,我去看我姥爺,怎麽著都成,再說了,你也說不著我,我寄給姥爺的錢,不也一大半被你花了嗎?”
正因為知道這一點,最近這兩個月她都沒有再寄錢了。
沈玉梅一點也不心虛,因為這點錢,佟貴山可沒少笑話她,說她這個親媽還不如姥爺。
要擱在以前,她非得好好數落一下閨女不可。
她皺了皺眉頭,“行了,別說這些有的沒的了,趁著日頭好,趕緊的把被子褥子都拿出來曬一曬吧。”
佟珍珠曬好被褥,拿了一套換洗的衣服,提著籃子去了澡堂子。
臨走,沒忘了把自己的皮箱上了鎖。
下午五六點鍾,佟貴山回來了,因為輸了牌,耷拉著一張臉,佟德勝和佟德花也回來了,他倆一個比佟珍珠大三歲,一個大一歲。
他倆都在街道辦的紙盒廠上班。
兄妹倆對她突然回來的態度完全不一樣。
佟德勝滿臉帶笑,甚至帶著兩分討好,“珍珠,你回來了,什麽時候到家的?”
知青是有探親假的,周遭和珍珠一起下鄉的,一般春節都會回來一趟,他早盼著他這個妹妹能回來呢。
佟德勝跑到自己住的窩棚裏,拿出存下的一包餅幹,因為放的時間太長,都有些回潮了,說,“珍珠,你吃呀。”
佟德花和佟貴山一樣,拉著一張臉,像是沒瞧見佟珍珠這麽一個大活人,這會兒看到德勝拿來了餅幹,眼神兒倒是一下子變好了。
她一把搶過去了,並且還惡人先告狀,“哥,你怎麽還私藏東西啊,不怕招老鼠啊?”
佟德花不光自個吃,還遞給了佟貴生,父女倆哢嚓哢嚓,半包餅幹都沒有了,佟德勝瞅準個機會搶回來,直接遞給了佟珍珠。
佟珍珠不肯要,站起來轉身去了廚房。
說是廚房,其實就是一個特別小的窩棚,廚房裏此刻也不是沈玉梅一個人,她同母異父的妹妹佟德芳從爺爺奶奶家回來了。
小姑娘才八歲,上小學二年級,此刻正在小嘴叭叭的學舌呢,把自己見到的自以為有趣的事兒,一股腦的往外倒。
沈玉梅聽得不耐煩,打斷她,“德芳,你二姐回來了。”
小姑娘卻很不友好的翻了個白眼,“她又回來幹什麽呀,煩死了。”
沈玉梅麵露尷尬,“怎麽說話呢,她是你姐!”
佟德芳不服氣的做了個鬼臉。
沈玉梅說,“珍珠,你妹妹人小不懂事兒,你別往心裏去啊。”
佟德芳卻又說,“媽,她有爸爸,她爸不還是大幹部嗎,怎麽總賴在咱們家啊,她應該去找她爸爸!”
沈玉梅臉色大變,一個八歲的孩子懂什麽,指定是她那公公婆婆,兩個老不死的教孩子說的。
沈玉梅正要訓斥小女兒,佟珍珠倒是不生氣,“德芳,有你們在,其實我也不想在這兒多呆的,隻不過咱媽不讓。”
“我要是去了,咱媽指定哭著鬧著讓我回來。”
這樣的事情也不是沒有發生過,九歲那年,她挨了沈玉梅一頓打,大著膽子去找了爺爺奶奶。
佟廠長老兩口其實一直惦記著這個前兒媳生的孫女,挺生氣,就告訴了佟貴民,佟貴民把佟珍珠領回家的第二天,沈玉梅就帶著一幫子人打上門了。
又哭又鬧又罵,嚷嚷的整個家屬院都知道了,場麵那叫一個難堪。
沈玉梅不管不顧的,能豁得出去,但佟貴民和妻子齊珊珊都是有身份的人,還要麵子,從那以後,就像是徹底把佟珍珠給忘了,不敢再有任何牽扯了。
佟德芳不知道這事兒,小姑娘仰著頭說,“才不會呢,你不在的這幾年,我們過得可好了!”
“要不然媽總不讓你回來呢!”
佟珍珠笑著問,“媽,我不在家,你們真的過得挺好,是吧?”
沈玉梅這下有點心虛,“哪能呢,別聽你妹妹瞎說,趕緊的,把菜端過去吧!”
因為今天是佟德花的生日,又因為佟珍珠回來了,晚飯比平常吃的要好,不但炒豆角和炒茄子裏頭都有零星幾塊肉,就連手擀麵的鹵子裏也有肉末。
佟德勝呼嚕嚕吃了一大口麵條,說,“媽,今兒麵條真好吃!”
佟德花哼了一聲,“你們都得感謝我,要不是我今兒過生日,能吃這麽好的?”
佟貴山看到飯菜臉色好了一點,卻又挑剔道,“既然買了肉,咋不蒸肉包子吃,好久沒吃了,想吃那一口了。”
佟德花陰陽怪氣的說,”爸,您就知足吧,今兒其實也不是沾我的光,都是因為珍珠回來了。”
佟珍珠盯著她說,“我大老遠的回來,趕了十幾天的路,怎麽著,到家啦,我親媽給我做點好吃的,那還不是應該的呀?”
“再說了,也不是我一個人吃啊,這不都吃嗎,你也沒少吃啊,一家人,非要說誰沾誰的光,有意思嗎?”
佟德花嘟囔,“怎麽沒意思,我這沒了親媽的孩子,就是沒人心疼啊!”
佟珍珠冷笑,“你說這話可太沒良心了,你現在的臨時工,是誰幫你找的?當時唯一的工作機會,我媽給了你,而不是我這個親閨女!”
沈玉梅瞅了一眼佟貴山,也說,“是啊,德花,要不然下鄉的可就是你了。”
也因為這事兒,街坊鄰居,甚至附近好幾個胡同的人,都說沈玉梅是個好後媽,挺難得。
佟德花別看年紀不算大,脾氣大著呢,她啪得一下放下筷子,正要說話,佟貴山喝道,“吃個飯話這麽多,還不趕緊的吃!”
吃過飯,北屋黃大爺家的大姑娘黃淑平來了,過來找佟珍珠。
這院裏攏共住了五戶人家,年輕姑娘也有六七個,但就她倆打小關係就好,以前還是高中同學呢。
她穿著一件藍色的布拉吉,瞧著還挺好看的。
“珍珠,你終於回來了,咱們出去溜達溜達啊?”
住在這大雜院裏,家家都不是那麽寬敞,冬天還好,到了夏天,屋裏熱的簡直沒法待,吃了晚飯,幾乎所有人都是要去胡同外頭乘涼溜達的。
佟珍珠說,“好啊。”
兩人搭著伴一塊出去了。
佟珍珠剛走,佟德花又抱怨上了,“爸,不是我挑事兒,你說她這忽刺巴的就來了,這怎麽住啊。”
“就您搭的那窩棚,住我一個都不寬敞,這要再擠一個人,都喘不過氣來了。”
“不是說三叔家裏很寬敞嗎,她傻啊,她幹嘛不去啊?”
佟德芳說的三叔,指的是佟珍珠的爸爸佟貴民。
佟貴山也覺得大女兒說的有道理,他堂哥那人,雞賊得很,當了那麽大的官兒,誰也沾不上半點光。
都這麽多年過去了,他也不圖沾光了,可也不能吃虧啊,都幫他把閨女養這麽大了,是應該給個說法了。
沈玉梅收拾完廚房,在門外聽到了父女倆的對話,趕緊走進來說,“貴山,我也正想跟你商量呢,咱家的窩棚是不大,兩個大姑娘擠一起不成,要不這樣吧。”
“就先讓珍珠睡這邊外屋,讓德芳和德花擠一擠。”
西廂房中間起了一道牆,裏頭兩口子住,外頭擺了桌椅吃飯,靠裏麵還放了一張不到一米的小床。
本來是最小的佟德芳住的。
佟德花和佟德勝一人一間窩棚。
佟德花一聽這安排就惱了,周圍鄰居都說她攤上一個好後媽,好什麽呀,這不親閨女來了,他們都得住窩棚,隻有佟珍珠一人睡外間。
但不等她說話,佟貴山就瞪了她一眼,佟德花撇了撇嘴走了。
佟貴山笑了笑,“暫時這麽住著也行,可……”
不等他說完,沈玉梅就說,“指定不會常住,我明兒就去找一趟老爺子,他那邊院裏還有點地方,等我二哥休班,讓他幫著搭半間屋子,給珍珠住。”
這麽安排是不錯,可跟佟貴山想的還是不一樣,“這樣也成,珍珠住過去,還能順便照顧一下老爺子。”
“就是,這麽著,還是便宜了我三哥。”
沈玉梅挺不高興,“好好的提那陳世美幹什麽?”
佟貴山不以為意,繼續說道,“玉梅,自打咱倆結了婚,珍珠就一直是咱們養著,這些年我不能算太盡心,可也沒有外待她吧,可她畢竟不像德花德勝,親媽過世了,珍珠她有爸爸。”
“按說起來,三哥也有撫養孩子的責任,咱們替他養了這麽多年,多少也得補償咱點兒吧。”
沈玉梅也覺得,這些年也太便宜前夫了,可她去鬧過一場了,當時說了挺多狠話,其中就有一句,說以後即便帶著珍珠要飯,也會繞過佟貴民的家門。
她不好再去了。
她點了點頭,“是這個理兒。”
佟貴山見她不反對,繼續說,“這養孩子一年的花銷,少說也得上百塊呢,咱們也不多要,就要十年的撫養費,一千塊就行了。”
沈玉梅一聽就愣住了,養孩子的確費錢,可養佟珍珠真的沒花什麽錢,吃飯是國家的供應糧,買糧食的錢都是沈老爺子出的。
而且下鄉前,珍珠約有一半的時間根本不在家吃,都是和姥爺一起吃,至於穿的用的,還有上學的學費什麽的,更都是老爺子出錢。
她和佟貴山,真的這方麵付出的很少。
要不是沈老爺子隻有一間房,不太方便,但凡多半間房子,相信佟珍珠都不會來家裏住。
她猶豫了數秒,“那人可不傻,會給嗎?”
佟貴山笑道,“我三哥猴精猴精的,指定不會給,不行跟他磨唄,反正咱就是小老百姓,不怕丟人。”
“要我說,不如就讓珍珠搬到他那邊住,這樣你過去也有個由頭。”
沈玉梅有些心虛,其實她這人說話不算數,她這些年是沒再去佟貴民家裏,可還是偷偷去輕工局找過幾次。
但這事兒她不同意,“要錢就要錢,為啥把珍珠往外趕啊?”
她養大的閨女,現在都要上學了,很快就是國家幹部了,憑什麽讓佟貴民直接摘果子啊?
佟貴山卻說,“你覺得她跟著老爺子住就好了?”
“珍珠畢業了就要去醫院當護士了,她也不小了,也該找對象了,現在找對象,男方可都挑著呢,咱爸年紀大了,身體還不好,正經是個拖累。”
“但住到三哥家裏,那媒人介紹的指定就不一樣了。”
他說這番話,一副特別為繼女考慮的樣子,其實他真正的打算沒說出口。
他想跟佟貴民要錢,是想把院裏兩個窩棚推了重建,蓋成正兒八經的房子,德花德勝早該找對象了,這麽著的確太丟人了。
而且要是搭上了他三哥佟貴民這條線,佟珍珠再嫁進了好人家,備不住就會有人圖這個,德花德勝沒準兒也能跟著沾光,說上一門好親。
但沈玉梅還是搖頭。
佟貴山有點急了,“你這人就是太強了,我三哥有錢有勢的,珍珠搬過去隻有好處沒有壞處。”
沈玉梅這會兒心裏挺亂,“你讓我想想。”
佟珍珠不在的這三年,她也沒覺得怎麽樣,可佟珍珠如今回來了,她又覺得沒這個女兒日子過不成,一點兒不想撒手。
佟德花和佟德芳要擠窩棚,特別不高興,都九點多了還在外屋鬧騰,佟珍珠把破布簾子一拉,十分安然的睡著了。
她自小就有這種本領,甭管什麽樣的環境,隻要累了她就能很快睡著。
明天就要去學校報道了,沒精神可不成。
第二天早上,佟珍珠換上了那條天藍色的連衣裙,把一頭濃密的黑發編成了麻花辮。
佟德勝的眼睛都看直了,佟德花和佟德芳心裏都嫉妒的要命。
沈玉梅看到如此漂亮的大女兒,心裏又自豪又有一種莫名的嫉妒,時光不等人,想當年,她也是南城一朵花呢。
追她的小夥子,都排到胡同外了呢。
北京中醫學院在海運倉,都到了東郊了,佟珍珠倒了一輛公交車才到了,學校負責接待的老師很熱情,笑著說,“這位同學,明天就要正式上課了,趕緊的,去西邊兒第二個辦公室領教材吧。”
佟珍珠很有禮貌的說,“謝謝老師,我還想打聽一個事兒。”
“這次培訓班,學校提供宿舍嗎?”
女老師說,”這次招的學生都是北京市區的,所以是不提供住宿的。“
雖然有些失望,但也在意料之中。
佟珍珠填完了表格,去領了教材,他們這個培訓班雖然是短期的,但用的卻是中等專科學校的教材,得虧佟珍珠帶了網兜,把七八本特厚的書都給裝進去了。
報名結束後她匆匆走出校園,又坐上了一輛公交車。
不過不是回家的方向。
到了輕工局,她直接去了局長辦公室。
佟貴民正在打電話呢,忽然推門走進來一個漂亮姑娘,十分詫異,直到佟珍珠喊她爸,他才認出來是自己的大女兒。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