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第85章

    正值午時, 原本街道川流不息的車馬人群,有幾分停歇的架勢。熱鬧了整整一個清晨的街市,也就在這會兒,這會兒才有片刻休息。


    將清和送至宮門口後, 穆延一刻不停的轉身離去。他回到了方才遇見祝苡苡的那條街道, 隻是惶然四顧, 此刻早已沒有了她的身影。


    人群往來熙攘,卻再也看不見那麽他熟悉的身姿。


    穆延扯著唇苦笑。


    也是了, 方才從她的態度就能斷定,她是想避著他的, 隻不過見了他一麵就匆匆離去,又怎會在原地等候。


    心底的那份失落漸漸彌平,他很快冷靜下來。


    當初為了從徽州府大牢脫身,他不得不認下自己那所謂的高官父親,跟著他一道, 從徽州來到京城。而讓這一切進行的這樣順利的人, 則是那位當朝最年輕的三品大員, 孟循。


    他和孟循做了一筆交易,他欠了孟循一個人情, 但至今為止, 孟循還沒有向他提出任何要求。


    那夜, 燈影幢幢的牢房裏,孟循對他說的話還猶在耳邊。


    “且不說你和那前朝餘孽確實沒有關聯, 就算有幹係,你隻身一人, 又能起什麽變化, 一個十九歲的少年, 當真能摧垮這穩固了數十年的江山?”


    穆延眯著眼,滿心戒備的看向麵前的孟循,“孟大人這話是什麽意思?”


    孟循牽唇笑了笑,“你明白我的意思,這無非是有人在背後推波助瀾。”


    錦衣衛追查了近一年,而後又協同刑部一同追查,再加上這一年,還鬧出了那樣多的風波。皇帝確實是已經年邁昏聵,如若不然,怎麽會被挑撥到這般地步?


    隻是穆延,隻是一個普通的少年,當然無需費那些老家夥那樣多的功夫。


    但穆延不隻是廣平侯的私生子,他還是曾經的太常寺卿嫡女之子。風光顯赫的太常寺卿一家,為何會落得那番下場。在追查穆延身世時,孟循自然也沒有錯漏這一環。


    卷宗上寫的是,太常寺協同工部在先帝陵寢修葺出了差錯,太常寺卿因此落罪,被削去官職,成年男子一律斬首,女子則充入教坊司,或流放邊陲服役。


    按理來說,修葺陵寢出了差錯,罪不至此。可偏偏太常寺卿一家,下場就是這樣淒慘。


    前太常寺卿在朝中視為中立,一派獨來獨往,從不結黨營私。以至於甫一落罪,朝中竟沒有幾個人敢與他求情。


    孟循收了笑,麵向穆延沉聲道:“或許當年你母親一家落罪,並非如表象一般。”


    穆延心頭有片刻迷茫,但很快,他回過神來,“即便是有人故意陷害,但我現在都自身難保了,能做什麽……”


    “那就從著大牢出來,利用自己所能利用的東西,找出背後之人。”


    孟循說這話時聲音很輕,卻像是想到什麽似的,眼底一片晦暗,有些讓人琢磨不透的深色。


    後來,他離開了徽州府大牢,成了廣平侯府的二公子。盡管自己究竟是什麽身份他並不在意,但這個身份,確實給了他行事上的便利。


    不少人都顧及著他背後的廣平侯府,對他處處禮遇有加。


    他花了許多力氣去追查自己母親當年的事。


    他本以為,孟循那夜與他說的話,隻不過是拿捏他情緒隨意說的,但這近兩個月來發生的事似乎都佐證了孟循那日說的話並非隨意。


    他的母親一家,他的外祖,本不該是那樣的下場。


    但以他現在的身份,還做不了什麽。


    他還得再努力一些。


    區區一個千戶,還起不了什麽作用。至少有一句話,孟循說的很對,身份,確實對他有許多幫助。


    隻是除了那些必須做的事情,他還很想她。


    穆延刻意讓自己變得忙碌,可忙碌間隙,他總是難以自抑的想起她,他時常將她曾經送給自己的荷包帶在身邊,似乎隻有這樣,才能緩解他幾分他的思念。


    他打聽過她的消息。


    自她從徽州府來京城之後,她似乎就沒怎麽出過門。


    而孟循,再忙碌都會回家一趟。


    穆延總克製著自己,不過多猜想,可今日的那麵,實在叫他久久難以忘卻。


    他想見她,同她說上幾句話。


    他想知道,她真正的想法,究竟是因為什麽,她要避開他遠離他。那夜她說的話,他不願意相信。


    叫來輪守的衛兵,穆延隨意問了幾句話。


    他從輪值士兵的話中推斷出了她的下落。


    而當真真切切看到祝苡苡從聚豐居中出來時,穆延自恃的冷靜,竟漸漸散去。


    他猶豫了許久,在想自己究竟該挑一個怎樣的時機上前。但當看見她與迎麵匆忙而來的人撞上,險些摔倒時,他反應比思考更快,先她身側的丫鬟一步,牢牢扶住了她。


    從聚豐居出來,祝苡苡便有些心不在焉。


    許秋月如她所願,替她拿到了一帖墮胎藥。那帖藥,現在就藏在自己懷中。


    她這段時候隔三差五便要喝藥,將這藥偷偷混在她要喝的藥裏,不算什麽難的事情。


    她院子裏伺候的人不多,沒有那樣多雙眼睛盯著。


    隻是想到自己要親手做這件事情,她便覺得有些喘不過氣來。


    她有些舍不得。


    “夫人您……怎麽了,是不太舒服嗎?”


    自從一時不查將夫人的衣裳弄濕了之後,悠兒便時時刻刻繃緊著神經,小心翼翼觀察著祝苡苡的一舉一動,生怕自己有絲毫怠慢,惹得她不快。


    自然而然,祝苡苡此刻的心不在焉,也全然落在了悠兒眼中。


    祝苡苡像是沒聽清他說什麽似的,隻不輕不重的嗯了一聲,一雙眼雖看著前方,目光卻是渙散的,不知在想些什麽。


    悠兒正要再重複一遍時,迎麵走來的人像是沒看見一般的,故意朝二人迎麵撞來,祝苡苡一時失察,背擠的肩頭一偏,朝後一個趔趄。


    隻是,在那隻不懷好意的手靠近之前,祝苡苡雙肩抵住了一個溫暖的懷抱。她下意識側目過去,虛虛瞥見那熟悉的麵容時,她清醒地察覺到自己心間狠狠的顫了一下。


    祝苡苡斂了神色低聲道謝,隨即,不著痕跡地將人推開。


    穆延心頭一澀,他張了張唇,最後,還是沒有開口多言。


    “實在對不住夫人,我這蠢奴沒長眼睛,衝撞的夫人,還請夫人見諒。”


    這聲音將她的注意抓了過去。


    麵前是個約莫二十幾歲的男子,雙手放在身前,朝她微微弓腰。


    片刻工夫後,那男子抬起頭來,麵上掛著自認為還算得體的笑。


    他一身寶藍滾邊綢袍,腰束回紋玉帶,身材欣長瘦削,模樣還算俊秀,隻是那沒來由的奇怪笑容,平白添了幾分別扭。


    祝苡苡蹙著眉頭,不欲回答麵前刻意搭話的男子,她偏過身去,邁步離去之際,那男子又攔在她身前。


    “夫人這是生氣了?”男子雙目一轉,接著又到,“前麵有家茶館,若夫人方便,在下請夫人前去品茗,給您好好賠禮道歉。”


    說罷,男子自詡風流般的將手中的折扇攤開,又似笑非笑的看向祝苡苡。


    祝苡苡心中的煩悶愈演愈烈,一邊是站在身後的穆延,一邊又是糾纏不休的陌生男子。


    此刻,她隻想快些離去。


    “不必。”


    男子緩緩晃動的折扇陡然停下,他不自覺瞪大了眼,似乎是難以相信祝苡苡會一而再再而三對自己的示好無動於衷。


    隨即,像是想到什麽似的,他眉頭挑起唇角微微一勾。


    欲擒故縱嘛,他知道的,現在的女子都喜歡這套,原本以為是些年紀小的小娘子才會耍的手段,沒想到像麵前這樣二十幾歲的美貌婦人,也喜歡這般路數。


    貌美的女子有些小脾性,他向來是容忍的。


    況且,他也許久沒有見過這樣合他心意的女子了。雖說隻是在這長街之上匆匆一瞥,但架不住她模樣實在合他胃口。


    思及此,他將折扇收攏,隨意向前一伸,攔住了祝苡苡的去路。


    “夫人,別急著走……”


    啪的一聲,他話還未說完,原本捏著的折扇,就脫手而出,朝前飛了幾圈,然後摔到了地上。


    竟有人這樣大膽,把他的手打了回去!

    他抬頭去看,隨即對上了穆延那雙沉冷的眸子。


    有些眼熟,像是在哪兒見過。


    上下打量了幾眼,他心中怒意更甚。


    他是當今張貴妃同父異母的弟弟,就算是他見過的那些身份高重的人,哪個不是看在他姐姐的麵子上,對他處處禮遇有加,哪裏會和眼前這個年輕人一樣,這樣放肆囂張。


    英雄救美,救到了他手上。


    張贇冷哼一聲,“我與麵前這位夫人說話,與你有什麽關係?哪裏冒出來的,敢在我麵前放肆,活得不耐煩了?”


    站在張贇身後的兩個家奴立刻板著臉,一步上前擋在張贇身後。另外一個家奴,十分有眼力勁的將那折扇拾了回來,重新遞回到張贇手中。


    穆延淡淡掃了一眼張贇和那兩個家奴,眼底劃過一絲深意。


    他不是第一次見麵前這個人。


    廣平侯府與皇室沾親帶故,前些時候,他曾隨廣平侯一道進宮,陰差陽錯,與張贇有過一麵之緣。


    盛寵不衰張貴妃同父異母的弟弟,沉迷酒色,是個碌碌無為的庸才,與他不會有任何幹係。


    可這樣一個人,偏偏膽大妄為,敢來招惹苡苡。


    “天子犯法,且與庶民同罪,你又是何人,當真以為一人得道,便雞犬升天?”


    他聲音舉重若輕,讓張贇心頭一震。


    麵前這年紀輕輕的男子的話,似乎不像是故弄玄虛,那雙眼裏的輕視與嘲弄,像是他曾經見過自己似的。


    這不由得讓張贇回想起前些時候,父親曾教訓過自己的話。


    “你近來行事是越發荒唐了!你姐姐雖說在宮中盛寵不衰,可你要再這麽跋扈囂張,你姐姐都保不了你!”


    其實這事兒也不能怪他,誰叫薛侍郎那小女兒生的那般貌美,出來又不多帶個護衛,誰看得出來她身份那般高。


    張贇表麵應承下來,卻隻是在心中提醒自己,以後行事多幾分仔細,盡力避著這些高門貴女。


    難不成這回在街上碰見的貌美婦人,身份也了不得?

    張贇嘶了一聲,麵色不由得多了幾分凝重。


    “小爺我今個心情好,放你們一馬。”


    撂下這樣不輕不重的一句話,張贇轉頭帶著三個家奴氣衝衝的離去。


    看著張贇遠遠離去,始終站在一邊的悠兒,悄悄鬆了一口氣。


    她在心裏念叨著,這次回去,一定要將這事好好稟告大人,以後夫人再出門,身邊可得多帶幾個護衛,免得再碰上這樣的紈絝子弟。


    “悠兒時候不早了,我們回去。”


    悠兒這才回過神來,應了一聲趕忙跟在祝苡苡身後。


    也是在這會兒,悠兒才察覺到,這位仗義出手的俊秀男子,還站在她們夫人身側。


    “苡苡,我……我有話想和你說。”


    害怕祝苡苡對自己厭煩,可偏偏又忍不住心中的思念。穆延隻能不遠不近的跟在她身後,在前頭的巷口,她停下腳步之際,才敢開口說話。


    祝苡苡側過身來,“穆大人跟著我做什麽……”


    她原本想冷著臉開口,可瞥見穆延那雙穿了幾分酸澀委屈的眼時,話到嘴邊,又不由自主的軟了下來。


    剛才麵對那輕浮男子,還一臉冷沉的穆延,此刻竟全然換了一副模樣。那冷峻疏離的氣質,消失得幹幹淨淨,不見一分一毫。


    麵前的人,是她熟悉的穆延,偏偏這樣的他才讓她狠不下心來。


    她狠狠咬了咬牙,“穆大人此舉,與方才那人有何區別?”


    “我不是……”


    穆延想解釋,可她麵上的生分和排斥,卻讓他猶豫。他想起了那夜在徽州府大牢,她曾與自己說過的話。


    她以前很少叫他穆大人,從來都是叫他穆延,即便喊他穆大人,那語調也是輕鬆又摻著幾分笑意,故意作弄調侃他。


    可他不想錯過這次的機會,他好不容易才見著她,他有些話,想要問她。


    他想知道,她心中真正是怎樣想的。


    “苡苡,我隻有幾句話想要問你,說完我就走,一定不打擾你,好不好?”


    他近乎哀求的態度,讓祝苡苡心頭倏地一緊。她合上雙眸沉心靜氣,頃刻便下了決定。


    “悠兒你在這裏等著我,我有幾句話要與這位大人說。”


    悠兒是孟循的人,祝苡苡絲毫不意外,她與穆延這次見麵,會落入孟循耳中。然而那又怎樣,孟循他一直都知道她和穆延的過往。


    緩緩吐出一口氣,不等悠兒回答,祝苡苡抬手拉著穆延去了巷子的一處僻靜角落。


    她雙手垂在身側,“現在沒有人打擾了,穆大人有什麽想問的便開口問罷,時候不早了我還要回府去。”


    穆延心緒漸漸平複,他安靜的注視著她,一字一句認真道:“兩個月之前,我知道了我的生身父親是廣平侯,我曾與苡苡說過,他對我母親不好,他不是個負責任的男人,即便他身份顯赫,我對他也沒什麽感情,但是隻有他,能夠幫我洗脫那莫須有的前朝餘孽身份,隻有承認了他,我才能離開徽州府大牢,活下去。”


    “這是我的選擇,苡苡覺得我表裏不一,口是心非,我承認。”


    活下去,再次看見她,再次與她在一起。這在穆延心裏,是那時最重要的事情。


    他從來都不是什麽好人,在邊境的那些年,他與穆將軍在陣前殺了不少人,手上沾滿了鮮血。就算離開了邊境,來到了徽州府,那段過往,也並不會因此不複存在。


    他明白,他從來都明白。


    所以,他總在她麵前患得患失。


    擔心她討厭他,擔心她會因為他的過去,而害怕他。


    可她總是一次次的包容他,一次次的給予他安心。


    “我的母親,是曾經的太常寺卿之女,我與苡苡說過我母親,是因為被我外祖牽連,流放去了邊境。這些時候,借著身份的便利,我發現了當年的事情,另有隱情。”


    迎著祝苡苡的雙目,他接著開口:“外祖的落罪,我那莫須有前朝餘孽的身份,並不是空穴來風,是有人刻意而為。我想為我外祖洗淨冤屈,想找出那背後構陷的小人。”


    祝苡苡咬了咬唇,心頭沒來由的酸澀。


    “我想了想,現在的我,好像沒有什麽地方能夠幫到苡苡,苡苡跟我說過,你喜歡人,要衡量得失利益……我很不想承認,但是這是事實,我現在比不上孟循,我的身份和處境,都幫不到你。”


    甚至,連保護她都不是那樣輕易的事情。


    “可是苡苡,我還是喜歡你。我很自私,我想,等到我做完我該做的事情,再和孟循堂堂正正的較量,那個時候,我總不能還是比不上他的。”


    “但是那樣的話,我又將你放在了什麽地位?”穆延抿了抿唇,雙目間滿是掙紮,“喜歡一個人愛一個人,應該事事都將她放在第一位……”


    他也不能要求她一直等著他。


    他是個沒良心的人,他不想把報仇放在第一位了。在他心裏,苡苡比任何事情都要更加重要,他甚至想,放棄自己前些時候的想法,放棄繼續探尋背後之人。


    至少現在一切都在明麵上,他不會再碰到這樣猝不及防的事情,他會更成熟一些,應對意外,也不會總是被動的。


    他想和她一起回徽州府,過曾經那樣的生活。


    但把這樣沉重的選擇交給她,那是不應該的。


    他想知道她還喜不喜歡他。


    隻要還有那麽一點點喜歡他,就可以了,就足夠讓他做出選擇了。


    “苡苡,你……還喜歡我嗎?”


    他靜靜的凝望著她,耐心的等待著她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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