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第15章
我們站在房門前,房內毫無動靜,四下夜氣彌漫,這幾日住在這裏,從沒發覺醫館夜裏是如此悄無聲息,夏夜裏常聞的蟲豸鳴噪也沒有了。
仿佛整個天地都落入了另一片詭異的空間。
我敲了敲門板,輕聲道:「賽雲,你睡了嗎?我剛想起還有事沒跟你說。」
無人應答。
我與他們對視一眼,再次提高聲音:「賽雲,你睡了嗎?你還好嗎?」
仍無回應。
這情況明顯不對。
賽雲雖先於我們回屋,但絕不會快多少,至少回屋後換衣梳洗還需要一定的時間,絕不至於房內無燈,一片死寂。
「真的好臭。」小龍皺著眉,顯出了豎形蛇瞳,「聞起來像……陰鬼。」
陰鬼是一種滋生於幽暗處的鬼類,以人的血肉生氣為食,因此氣味腥臭不堪,稍微有些道行的修士都能輕易發現。
不孤聞言立刻將我拉到他身後,非常可靠地擋著我,同時又咬著唇,欲哭無淚,細聲細氣道:「我真的好怕鬼,小龍你先上。」
「早就曉得指望不上你了。」小龍的豎瞳微翻,瞳孔收得更窄,幾乎成了一道細線,他沉住氣,「我先……」
一邊說著,一邊伸手去推門——他的手上不知從何時起,出現了一層層的鱗片,雪白流光,看起來堅不可摧。
就在他的手即將碰到門板的前一刻,房門竟然無風自動,猛地向內敞開,「啪!」
「啊!」不孤嚇得驚呼出聲,毛茸茸的大尾巴突然冒出來,正正好掃到我臉上,塞了我一嘴的狐毛。
我無奈地把他的尾巴撥開,吐掉嘴裏沾上的毛,越過他的肩膀看向前方。
小龍似乎也嚇了一跳,往後退了半步,雙腿立刻化了蛇尾,半人半蛇地立在地上,上身微傾,是個警惕的防禦性姿態。
可出乎意料的是,房內黑洞洞的,憑在場非人的眼睛看來,這裏頭一個人都沒有。
不算大的房間看起來卻十分冷清,空曠……
我頓時驚疑不定,賽雲呢?!
夜氣更濃,那陰臭的鬼味連我都能聞到了。
可賽雲去了哪裏?
她沒回屋嗎?
小龍朝我們靠近:「她是不是還沒回來?可我們一路過來也沒看到她的蹤影。」
不孤抓著我的手,昏暗的夜色中臉色十分難看,我知道他膽子小,雖然也是兩百來歲的小妖怪了,但最怕這些無聲無形的魑魅魍魎。
所以,我緊緊地握住他,盡力安撫:「別怕。」然後又轉頭對小龍說,「你有沒有覺得那味道越來越濃了?」
不孤顫抖著聲音:「曦曦……」
小龍點頭,同樣不解:「你確定看到她的影子有問題嗎?不然我們倒回去找一找她?」
「不……」不孤抓得太用力,以至於我的手指發痛,我剛要讓他放鬆一點,卻見他正偏頭,眼神發直地看向某處。
我疑惑地順著他的視線看去,一個女孩兒正吊在轉角的房簷下,紗裙微晃。
我猛地睜大了眼睛,同時也聽清了不孤的低喃:「不用找了,她、她就在那裏。」
小姑娘的頸子上不知道纏著什麽黑黢黢的東西,像影子一樣,卻仿佛有著自主的生命,不斷流動著,將她死死地禁錮了。
我不禁大喊:「賽雲!」
小龍也發覺了,往前一步,不再靠近,而是凝指成劍,向前揮出一道白光,正好刺中那道黑影。
賽雲張著嘴,麵容扭曲,雙手不斷掙紮,想要掙脫束縛,那東西卻越纏越緊,受到攻擊後將她吊得更高。
小龍皺眉,以牙還牙,將劍光化作繩索,直接纏住了那道黑影,想要將它拽下來。
誰知,它簡直像是長在了屋簷上,一端吊著賽雲,一端緊緊地粘在房簷上,紋絲不動。
甚至還一直吸食著賽雲的生氣,我幾乎可以看到一縷縷的霧氣自她七竅中被吸出。
小龍罵了一句:「肏你娘的陰鬼!」然後大喊,「死狐狸,你還不來幫忙!」
不孤抖抖索索地挪過去,閉眼拽住了劍光做的繩索,嘴裏還念念有詞:「長、長、長。」
雪白的繩索摻入了些許墨色,果然長大了許多,那是來自不孤體內的靈力。
黑影似乎有所鬆動,賽雲往下掉了一截,但她活潑可愛的臉蛋漲得青紫,圓圓的眼睛也爬滿了血絲,已經出氣多進氣少了。
我急得發慌,來不及多想,跑過去踮著腳用手托著她的腿,希望讓她鬆快一點。
而那頭小龍他們仍在努力,小龍一邊和不孤用力拽,一邊找機會切斷黑影——但黑影斷了的瞬間又會黏合,根本切不斷。
不孤衝我喊:「曦曦你回來!別在那裏!」
黑影越發鬆動,大概還是被消耗了。
我喜出望外,盡力托著賽雲,這時賽雲忽然垂下了頭,我抬頭看她,著急安撫:「沒事,賽雲,我們一定會救你的,你再堅持一下!李大夫還……」
可賽雲突然衝我笑了一下,麵容扭曲中淌出了黑色的淚,滴在我臉上——腥臭得像埋在一池腐魚中的屍體,令人作嘔。
我愣住了:「賽雲……」
賽雲慢慢地張開嘴,似乎有話要說,但出口卻竟是尖利無比的嬰兒哭聲。
「啊!嗯啊!啊!」
下一刻,黑色的影子如潮水般裹住了賽雲,甚至還要纏上我。
我心頭一時發空,竟沒有一點懼怕。
隻是眼也不眨地看著她被陰鬼吞沒的臉,圓乎乎的臉蛋,圓乎乎的眼睛,不久前才嬌俏調皮地抱著我撒嬌,挽留我們多住幾日。
不喜歡背書,說背書無趣。
給我講鎮上的傳聞……
等等,我瞪大了眼睛,伸手抓住了她的腳,孩子的哭聲!
是孩子的哭聲!
那個王大娘也是這樣死的嗎?!
陰鬼已經纏住了我的手臂,可我死咬著牙沒有鬆手,緊緊地抓著賽雲的小腿。
「賽雲……別怕……」我憋著一股勁,任由那如寒冰地獄般的鬼氣攀上我的身體,反正我也早就死了,它從我身上吸不出什麽東西。
總之,絕不能讓它帶走賽雲!
「真是有趣。」這時,一條修長的人影憑空出現在屋簷之上,他的腳下正好踩著陰鬼的一部分,此人全身籠罩在黑袍裏,看不清麵容。
他出現得無聲無息,就好像他一直都在那裏。
而不孤看到這一幕,率先朝我飛身撲來:「曦曦!」
我轉頭看去——
半夜有狐淩空,他的狐耳豎立,綠眸森然,甚至顯出了尖尖的犬齒,平日裏眼中的天真稚氣此刻已全然換作了非人異獸的冷酷,盯著那突然冒出來的黑袍人,殺意凜然。
他的背後是一輪暗月,以及……張開的兩條蓬大狐尾。
看著這一幕,我差點鬆了手,怎麽有兩條尾巴?
但再看去,分明又隻有一條——大概是我看錯了吧。
不孤的狐尾一甩,一道玄光朝黑袍人拍去:「離她遠一點!」
屋頂碎了一大片,但黑袍人閃身避過,毫發無損。
他對外界的攻擊視若無睹,隻低聲默念:「天惶惶地惶惶,我家有個夜哭郎,過路君子念三遍,一覺睡到大天亮……」
「天惶惶地惶惶……」
低語一遍比一遍急促,一遍比一遍響亮。
到後來幾乎到了震耳欲聾的地步。
隨著這低語,纏著我的陰鬼好似有所畏懼,逐漸褪去了,隻想裹著賽雲離開。
而不孤此時已飛身上了房簷,直接雙手成爪衝黑袍人抓去,小龍也露出了獠牙,緊隨其後。
但我隱約猜到此人也許並無惡意,便立刻大喊:「等等!別傷他,他在幫我們!」
不孤的動作頓了一下,稍做猶豫收起了攻勢,轉而朝我靠近。
小龍仍停留在那黑袍人附近,隨時準備出手。
「過路君子念三遍……」
賽雲嘴裏發出的孩子哭聲也小了,變成了嘶啞的低喊。
黑袍人踩著陰鬼,繼續低語如咒:「天惶惶地惶惶……一覺睡到大天亮……」
陰鬼像被烈火灼傷了一般,發出一陣令人牙酸的痛叫聲:「嘶——啊——!」
賽雲不哭了。
陰鬼帶著最後的殘軀遁逃而去,我正好接住了跌落的賽雲,但因衝力太大而跪倒在地。
不孤落到我身前,怕傷到我,爪子又變回了手,他焦急萬分地扶住我:「曦曦,你怎麽樣?哪裏痛?」
他每次都這樣,總是問我痛不痛。
是因為他自己就很怕痛,所以才擔心我痛吧?
「我沒事。」我抱著賽雲,輕聲呼喚,「賽雲,賽雲!」
伸手一試,她氣若遊絲,渾身發烏,但還有一線生機。
那黑袍人仍停在屋簷上,居高臨下地望著我們,他微微抬頭,我才隱約看見他的麵容輪廓,是一張……無法描述的臉。
並非是他太醜或太美,而是一種感覺。
明明眉眼都是具象的,可當我一眼看去,竟無法集中注意力,好像他隻是一片雲,一株草,甚至……一陣風。
我能感受到他的存在,但轉瞬即逝,印象立刻就變得朦朧模糊了。
說不清他的模樣。
我憂心賽雲的情況,但又不敢隨便妄動,畢竟眼前還有個摸不清身份的陌生人,於是高聲詢問:「冒昧相問,近日鎮上傳聞,夜裏曾有人在大門外念咒,那人可是閣下?」
黑袍人瞬移至地麵,不孤和小龍立刻將他前後圍住,不讓他靠近。
「是我。」黑袍人的聲音也很普通,說話不輕不重,被圍住了也十分從容,「數月前,我途經此地,發現這個鎮上鬼魅橫生,生氣正被人蠶食。」
小龍出聲:「都是陰鬼做的嗎?」
黑袍人:「算是吧,不過……陰鬼雖以人的生氣血肉為食,但一向膽小,尋常不敢惹出禍端。在陰鬼之外還有更凶惡的存在,我暫時摸不清頭緒,隻能以咒解之,治標不治本。」
不孤的狐尾輕輕擺動:「那你到底是誰?」
黑袍人:「我隻是個過路人,倒是你們,一狐一蛇,還有個非人非妖的石頭,實在有趣,原來六界壁障已經薄弱至此……」
他邊說邊轉身往外走。
我見他要走,心中焦急:「敢問閣下可有解救之法,這個小姑娘她才十四歲!」
「自然有,而且你早該知道。不過你還是想想你自己吧,你的命越來越短啦……」他快走出包圍圈,小龍欲攔,可他卻如一道霧氣一般,瞬間便消散在我們眼前。
但他的輕笑聲仍殘留在耳畔:「不用相送,我們還會再見的!」
此人來去匆匆,隻言片語將我們的情況說得清清楚楚,自己卻無比神秘。
可我來不及深思,低頭去察看賽雲的情況,小姑娘仍在昏迷。
她的發髻已經散開了,我心疼地摸了摸她的頭發,替她將係發的紅綢帶收了起來。
我們把賽雲帶回她的房間,其實我確實有一勞永逸的辦法,那就是放血。
隻是……
我歎了口氣,問他們:「我放血能不能補充她流失的生氣?」
小龍沉默了一下:「……可能行。」
我也知道眼下別無他法,便點點頭,讓不孤去找一把刀來。
小龍別過了臉,輕聲說:「剛才動靜那麽大,房子垮了都沒得人出來,我去看看他們咋個樣了。」
我回答:「你去看看也好,小心一點。」
不孤磨蹭半天,才找來一柄小刀,我見他欲言又止,也沒多管。
畢竟事不宜遲,正要用刀劃開手掌時,一旁的不孤又抓住了我的手腕,他咬著唇擔憂地看著我:「曦曦你身體也還沒好呢,而且……劃自己多疼啊。」
「可賽雲性命要緊啊,沒事的,一點血而已,不算什麽。」我對他笑一笑。
「當然有事!」不孤忽然大喊了一聲。
我奇怪地看著他,搞不懂他為何如此激動:「我們現在是沒辦法,況且流一點血就能救賽雲,這不是很好嗎?別鬧了,好嗎?」
不孤垂下了頭,又軟下了聲音,帶著哭腔似的:「我沒有鬧,你快要死了,不要再傷害自己了……為了誰也不行。」
我這才反應過來,他聽了黑袍人的話,害怕了。
我摸了摸他的狐耳,他的毛又順又軟,耳朵皮膚薄,捏一捏,還會發顫。
他耷拉著耳朵,不要我碰,像是在賭氣。
「好了,救人要緊。」我顧不上他,拿刀戳破了食指,因為戳得有些深,所以血滴得很快,順著賽雲發青的嘴唇慢慢滲入。
不一會兒,她的臉色果然有所恢複,隻有點發黃,但已經很正常了,呼吸也平穩了許多。
我摸了摸她的脖子,淤青也消散了。
及至此時,一直提心吊膽的我才鬆了一口氣,先前處於緊繃狀態還不覺得,現在一鬆懈下來,竟感覺有些頭昏腦漲。
我抬手按了一下太陽穴,站起身來卻有些恍惚,差點摔倒,還好我反應快,扶住了床柱。
不孤本來坐在另一頭賭氣,見我差點摔倒,便疾步過來,有些氣鼓鼓地說:「流了血,就不要亂動啦!」
我本來還好,但為了哄他,對他柔弱一笑:「明日繼續給我做炒豬肝吧?」
「不許笑。」他徑自歎了一口氣,抱怨道,「好煩啊,你一笑我就沒辦法繼續生氣了。」
我笑得更開心。
他按著我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用袖子沾水,給我擦了擦太陽穴:「血都沾到臉上了。」
我指尖的血還沒結痂,故意逗他玩兒,伸手在他眉心點了一下:「現在你臉上也有了。」
「曦曦啊……」不孤半蹲在我腳邊,捉住了我的手。我還在笑:「幹嗎?不喜歡啊,不喜歡給你擦掉。」
他搖搖頭,沒說話,隻是輕輕地含住了我還在滲血的指尖。
我頓時愣住了。
他的尾巴還沒收回去,時不時地在我腿上輕蹭,耳朵也微微立起來,一雙眼睛明亮清澈,無辜又天真,專注地把我望著。
他的眉心有一點嫣紅,冷漠薄情的俊容陡添了幾分柔豔。
讓人……想弄哭他,看他眼尾泛紅,期期艾艾地落下淚來。
指尖的傷口很深,但他的舌頭很軟且溫熱。
裹著我,輕輕地舔舐。
像一隻小獸,為某人付出一切天真和依賴。
不知過了多久,他張嘴吐出了我的指尖,用尾巴給我擦幹淨。
毛茸茸的尾巴尖尖繞著我的手,靈活又順滑,像一尾調皮的小魚,我下意識地抓住了。
他本來正低頭給我認真地擦手,被抓住後猝不及防地輕哼出聲,然後抬頭對我嗔視。
啊,果然眼眶泛紅了。
太敏感了吧。
他輕輕晃了晃尾巴:「每次你一摸就癢癢的,好奇怪哦。」
我鬆開手,想笑,但笑不出來,隻覺得頭昏腦漲,簡直像君王被美色迷了眼,春宵一度,不想早朝。
隻能扶著額頭,避開他的視線,嗓音微啞:「夠了,不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