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5章


  當我踏出庭院的一瞬間,身後看似恢宏寬闊的殿宇化成了古藤纏繞的朽木巨石,隻有我和不孤睡的那處房屋還維持著原樣。


  我轉身看著這一幕,半天沒說出話來。


  真像聊齋誌異的情節啊。


  進京趕考的書生被狐狸精迷惑了心智,死到臨頭還以為自己佳人在懷享盡風流,從此不問詩書,夜夜笙歌,直到……油盡燈枯,精氣耗幹。


  已至立夏,暖風從林間吹過,在不孤的鬢邊流轉,他眼眸深長,教人不自主地沉迷。


  我突感一陣冰涼,低頭一看,原來是小龍把自己縮小如拇指細,圈在我的手腕上,好像一枚瑩潤生光的水玉鐲。


  不孤伸手戳了一下小龍:「你下來。」


  小龍頭也不抬:「我不幹,你每夜都和她困覺,還不準我和她牽牽手嗎?」


  不孤反駁:「才怪!我和曦曦都沒有挨著睡,哪有你這麽近?」


  我簡直一個頭兩個大,才剛剛出門呢,這兩個居然就吵起來了:「哎,哎,別吵……」


  請問你們兩個到底在爭什麽啊?


  小龍翻了個白眼——天,蛇翻白眼真要命——對不孤嘶嘶出聲:「不服氣哇?不服氣你也牽噻。」


  不孤氣得抓狂,兩頰生起胭脂粉:「曦曦是個雌……呸呸呸!是個姑娘家,你可真不害臊!」


  我:「別吵別吵,我們不是要出來走一走嘛。」


  對不孤的攻擊小龍毫不在意,甚至還繼續反問:「你最害臊,那麽害臊還讓她摸尾巴!你們青丘的狐狸尾巴不是最寶貝嘞?一摸尾巴就發情……」


  「真的嗎?」我緩緩地轉眼看向不孤,他神情焦急,臉變得更紅,衝我瘋狂搖頭:「曦曦,你別聽他亂說。」


  轉而對小龍喊起來:「你才一摸尾巴就發情!天底下誰不知道你們蛇族最淫蕩!」


  小龍張了嘴,露出猩紅的蛇信又要口吐蓮花,我怕它把不孤氣死,也實在聽不下去了,反手按住他的嘴巴:「夠了!」


  小龍瞪著兩顆紅豆豆一樣的眼睛,不孤偏過頭,嘴唇咬得嫣紅。


  「你們兩個夠了嗎?」我沉著臉色,活像個古板的老夫子,恨不得拿出戒尺來打他們的手心,「我是來聽你們吵架的嗎?都多大了,還這麽不懂事?」


  我看著小龍:「你比不孤要見多識廣,口齒也更伶俐,知道他說不過你,幹什麽非要和他逞一時的口舌之快?」


  我鬆開小龍,他嗤了一聲,趴在我手上裝死。


  然後我看向不孤,他的眼睛氣得發綠,眼底水汪汪的,像化了凍的春潭。


  「你也是。」我放輕了聲音,問他,「這又不是什麽大事,你為何緊抓著小龍不放?」


  他垂著眼皮,眼睫微顫,如蝶翼輕展,明明淚水已經打濕了睫毛,卻仍然強撐著不肯落下來,倔強又小聲地反駁:「就是大事。」


  看他這模樣,我心裏不免有些發軟,聲音更溫和:「好了,你方才說話也失了分寸,不過是一時之氣,怎麽還牽扯到小龍的族人?小龍是你的朋友,和你在這裏兩百多年,再著急也不能說這樣的話傷朋友的心,明白嗎?」


  良久,不孤低著頭,抬手擦了擦眼睛,輕聲說:「知道了。」


  又看了看小龍,麵帶愧疚:「對不起小龍,我再不說那種話啦。」


  小龍發出一聲軟軟的鼻音:「哼。」


  算是揭了過去。


  見兩人重歸於好,我用另一隻手牽起了不孤:「不就是牽手嘛,你們兩個我都牽,好不好?」


  不孤的耳朵瞬間立了起來,本來和頭發一樣黑的毛發幾乎能看出紅紅的顏色。


  我好奇地看他的耳朵,他卻偏過了頭:「……別、別看我啊。」


  卻並沒有鬆開我的手。


  這狐狸……難道長到幾百歲,連手都沒和人牽過嗎?

  這鏡墟說起來是個禁地,但和外界尋常山林並無差別。


  山脈橫行,日頭逐漸升起,照得枝葉上的露珠晶瑩剔透,然後慢慢消失。


  隻有一點,這裏的樹木長得尤其高大,走入密林深處,光線立刻陰了許多,身上也感到一陣涼意。


  「吃這個,曦曦。」不孤隨手從一個光禿禿的枝頭摘了一個果子給我,我看著這東西——白裏透著紅,紅裏透著黑,圓滾滾的,不免猶豫了一下。


  倒不是覺得不孤會害我,隻是,以他的腦子,萬一沒考慮到他自己吃著沒事,我吃了卻要命怎麽辦?

  「你次(吃)嘛。」小龍懶懶地說了一句,「對你有好處的。」


  既然小龍也這麽說,我便稍微放下心來,擦了擦果皮,試著咬了一口。


  噗、呲——果汁四濺,流了我一手。


  小龍早有先見之明,挪到了我的肩上,軟塌塌地掛著。


  這果子看起來顏色古怪,果皮吃起來尤其澀口。


  但內裏卻是如蜜桃般甜美,果肉已經熟透了,輕輕一咬就能嚐到沁人心脾的清甜。還來不及咽下去,就感到一股暖意淌進了肚子裏。


  我將就著一手的汁液,把這個果子扒皮吃完,最後吐出來一個拇指大小,如佛珠般滾圓的果核。


  這時,不孤站在前麵不遠處興奮地問我:「好吃吧好吃吧?」


  我攤著黏糊糊的手對他點頭:「嗯,很甜,這是什麽果子?」


  「三河果。」不孤牽著我的衣袖,帶著我往一處溪穀走去,邊走邊說,「我聽說,三河是天下河流的源頭,無論是天上的銀河還是地下的黃泉,總之都是從三河流出來的。這樹最開始就是長在三河邊……後來,後來,哎,後來怎麽了呢,小龍?」


  啊,所以是從小龍那裏聽來的故事嗎?

  結果還是記不清楚。


  小龍:「後來嘛,有一位大人靠在樹下休息,無意間吃了一個果果,覺得很可口,便將種子帶了粗(出)來。」


  我蹲在溪邊洗手,聽小龍補充:「所以,別個都嗦(說)這果果吃了運氣會很好嘞。」


  水流清冽,從指尖滑過,像風一樣輕盈,又像……不孤的眼睛一樣冰冷。


  我甩了甩手上的水說:「那位大人是誰?我還以為吃了這東西能長生不老呢。」


  小龍也順著我的手臂遊進了水裏,像一根水草似的立在水裏,隻露出一顆頭:「想得美,沒得哪個能長生,更不可能不老。大人的名諱我們不能直說,但你應該曉得,她造了人。」


  我愣住了:「你是說女媧娘娘?」


  小龍沒有答話,隻是閉上了眼睛,細細的身體隨波流動,簡直快融進這溪流之中。


  不孤見此大喊了一聲:「我也要!」


  然後我隻感覺身旁一陣疾風掠過,眼前平靜的水麵被打破,聽到重物落水的聲音,水花飛濺,徹底將我的前襟打濕。


  我閉了閉眼,默念了幾遍:他是個傻子,他是個傻子,他是個傻子……才緩緩地吐出一口氣來,睜開眼睛。


  不孤在水裏玩得開心,他把尾巴露出來,然後扯了一把水草,開始給自己刷洗尾巴,衣服和頭發都已經濕了大半。


  小龍很是嫌棄地往旁邊移了一段距離。


  我歎了口氣,脫下了外袍,在水邊青石上攤開晾曬。


  不孤在旁邊玩兒自己,我隻好和小龍閑聊:「這鏡墟真不能出去嗎?」


  「能啊,隻要把禁製打破就好了。」小龍把自己和一根水草纏在一起,像船錨一樣,不會亂漂,「但四(是)我和他找了兩百年,也沒找到打破的方法。」


  我沉默了一會兒,輕聲說:「……一定會有辦法的,我命很短,不能浪費在這裏。」


  小龍沒吭聲,把頭沉入了水裏。


  我正想放空一會兒,又聽到不孤喊我:「曦曦!」


  我一聽到他叫我,就感到心力交瘁,有一種傻兒難養的老母親心態。


  但還是轉頭看去,他滿臉興奮,仿佛不知疲倦一般,洗幹淨的尾巴在身後晃蕩,濕漉漉的,水珠灑進溪中。


  他從懷裏舉起了什麽東西,朝我示意:「曦曦你看!」


  「這是什麽……」我剛覺得疑惑,就看到他做了個拋的舉動,馬上反應過來他要幹什麽,不由自主地往後躲,「等、等等!」


  可為時已晚——我被一條大肥魚砸了一臉。


  「曦曦,你沒事吧?」不孤看到砸到我,立刻跑過來,又不敢接近,「對不起……」


  大肥魚從我臉上滑落,掉進我懷裏,腥味染了我一身,還流著血,看那傷口,像是不孤的牙印。


  我低頭看了看一塌糊塗的衣服,又抬頭看了看不知所措的不孤,十分平靜:「這是我最後一件幹淨衣服。」


  不孤聞言更加自責:「對不起,我的錯,對不起啊曦曦……」


  我:「道歉有用嗎?」


  不孤:「……那、那你扔回來?」


  說著,他就緊緊地閉上了眼睛,握緊拳頭,一臉的視死如歸,等著我去砸他。


  我盡力維持冷酷的神情,抓起魚,悄悄靠近:「當然要讓你還回來。」


  然後把魚塞進了他的衣領。


  不孤頓時驚跳起來:「曦曦!」


  魚鱗從身上滑過的感覺不好受,可他把腰帶打成了死結,一時解不開,隻能拉開衣領,把魚從衣服裏摸出來。


  這時,小龍也化作人形從水裏冒出了頭,他在不孤背後對我使了個眼色,我立刻明了。


  下一刻,我和小龍前後夾擊,揚起水浪將他從頭澆到尾。


  「太壞了!」不孤躲閃不及,一邊控訴一邊反擊。


  我們三人在水裏打起了水仗,一會兒結盟,一會兒內訌。


  半個時辰後,一人,我,一狐,變回原形的不孤,一蛇,小龍,在石頭上齊齊整整地攤開,旁邊的樹枝上還掛著幾件衣服。


  我閉著眼睛,有些累了,可臉上的笑容仍沒散去,好像很久、很久……沒這樣笑過了。


  要是能一直這樣笑下去,該多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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