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宗主逝)
趙宗主回憶起自己這一生,想起了幾次日出日落。
第一次,他整夜未眠,在產房門口轉悠了一整夜。
房間里傳出撕心裂肺的哭喊聲,他幾次想衝進去握著妻子的手,跟她說幾句體己的話,又被家裡的下人攔了下來。他憤憤地甩開衣袖,想象著門裡邊的場景,卻發現自己當真不知說什麼才好——就算自己衝進去了,又能做些什麼呢?孩子,不能我替她生育。除了等待,別無他法。
日出的時候,房間里傳出了第一聲嬰兒的啼哭,和著第一縷陽光從遠方的地平線上升起,趙家迎來了一個新的生命。侍女顫顫悠悠地跑出來,衝到自己的面前,一手血腥,還未擦凈,言語里半是驚慌半是高興,道:「恭喜老爺,夫人為您生了一個小姐!」
他想起和夫人初見的時候,也是這樣一個陽光明媚的時刻。夫人一襲白裙,像極了天女下凡,一瞬間就將自己的心思全部收了去。夫人,夫人。
趙宗主再等不及,進了產房,夫人面色蒼白地卧在床上。一片狼藉。
他握著夫人的手,想說辛苦了,想說謝謝,想說些高興的和期待的話——話到了嘴邊,變成了長長的慨嘆:「夫人。」
床上的女子半閉著眼睛,沒有應聲,心滿意足地微笑著。
那是趙宗主最後一次見到趙夫人。
這個女子,嫁進門來,去了姓、去了名,只留一個趙夫人的稱謂。而在這個早上,她為了誕下趙門宗的子嗣,用盡了一生的精力。
當他抱著女兒、靠著亡人的墓碑時,心中一時百感交集。
夫人。我們的女兒,還沒有娶上一個名字。你一定不知道,生下她的那天,屋外的陽光很美,照得滿園的花都失了顏色。我們的女兒,長大以後,定也同你一樣地出色。夫人,夫人。我還沒有來得及同你商量,不過我已決定好了,這個女兒,叫馨彤,好不好?這樣,我每一次喚馨彤的時候,就想起那天早上的陽光。馨彤、馨彤。我希望我們的女兒,像晨起的花朵那樣馨香;又希望我趙門宗的姑娘,一生風風光光,就像通紅通紅的太陽。夫人,你看這樣,好不好?
趙馨彤便是這樣長大的,在父親的懷抱和培養之下。
那一天,父女兩個練了一天的劍。傍晚的時候,趙宗主獎勵小彤,帶著她去了離家不遠的山坡上看日落。小彤靠著爹爹的臂膀,有些不安分,但依舊耐心地等待著日落最美的時刻。
趙馨彤問道:「爹爹,太陽公公為什麼要落下去?是不是不喜歡看小彤耍槍?」
趙宗主笑著默默趙馨彤的腦袋,道:「太陽公公當然喜歡小彤啦。但是現在太陽公公累了,他要休息了。哪怕是太陽公公,也不可能一直陪在小彤的身邊呀。」
趙馨彤似懂非懂地點點頭,道:「恩……可是,爹爹會一直陪著小彤的,是不是?」
趙宗主扭頭看著趙馨彤一張稚嫩的臉龐,眼光照著她的細碎的頭髮,閃閃發亮,正如同她的一張小臉。趙宗主沉默著點點頭,道:「爹爹總是會陪著你的。不論以什麼方式。小彤啊,你知道,爹爹或者同娘親一樣也會有老的那一天。可是爹爹也和娘親一樣,不論怎樣,都是陪著小彤的。」
趙馨彤睜大眼睛,依舊似懂非懂。這時,太陽落了下去,在山峰的掩映下光芒萬丈,像是突然迸發了出來。她被這樣美好的景色吸引,再也不向父親問東問西。
那時候的日子多麼美好,像是永遠也不會過去。我教小彤練槍,一心要將趙門宗的衣缽傳承給她。時間便好像停住了似的。然後轉眼間,我突然發現已經許多年過去了。
那天是小彤的生辰,我命人替小彤做了一件衣裙。小彤穿上那裙子啊,白色的衣裙飄飄,長長的頭髮披肩,亭亭玉立,我好像看見了年輕時候的你的母親。那時候,我才突然發現,我們的小彤長大了。
那一天,我很恍惚。開心的日子怎麼過得這樣快。那以後,你一定覺得爹爹改變了許多。小彤啊,都怪爹爹。可是勿論爹爹怎樣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都不得不承認:因為爹爹的自私,讓你失去了太多太多。
小彤。
趙馨彤此刻正跪在父親的身邊,大聲地喚著他。
祁曉軒走上前去,探了探趙宗主的鼻息,又將他的手腕拖起來,輕輕點了點,說道:「趙老前輩他……尚有一絲氣息。」
趙馨彤淚眼朦朧地看著祁曉軒。
祁曉軒點點頭,道:「似乎是精元損耗嚴重導致的。我現在試著傳些真氣過去,看能不能救醒他。」
說著,雙指成劍,點在趙宗主的手腕上。那枯老的手腕微微泛起了一絲紅潤,血液彷彿又流動了起來。
不多時,趙宗主幽幽轉醒,祁曉軒已經滿頭大汗。
趙宗主咳嗽了兩聲,趙馨彤激動地捧著他的手,問道:「爹爹?爹爹?你醒了嗎?你怎麼樣?」
「咳咳,是小彤嗎?」
「是的,是我!是小彤!爹爹.……」
趙宗主捏了捏趙馨彤的手,道:「不知不覺,你的手已經這麼大了。有的時候我真是恍惚啊,看到你,就想到了你的娘親……我記得呀,小時候,你的手那麼小,連槍也拿不穩呢.……」
說著,趙宗主吃力地抬起右手,從虛空中變出了一把長槍來,道:「現在的你,已經能穩穩地拿著它了。」
趙宗主將那長槍遞在趙馨彤的手裡。那正是趙門宗看家的寶貝,百玄梨花槍。
趙馨彤一陣錯愕,問道:「爹爹,這.……」
趙宗主搶白道:「你不要說話,聽我說。我記著小時候的你,特別喜歡舞刀弄槍,每次耍槍都像個小麻雀似的,在我耳邊嘰嘰喳喳沒有停歇,特別開心,甚至還有些煩人。」說到這裡,趙宗主情不自禁地笑了笑,又繼續道:「這輩子啊,除了你母親,可再也沒有人這樣煩過我了呢.……」
「我還記得呢,你很喜歡看日出。看完日出就去練槍。我們一直練槍,練到日落,又一起去山坡上看日落,然後再牽著你一起回家。」
那段時光,真是.……
「可是啊,爹爹也很自私。爹爹一直不願意承認,可是爹爹還是在你的身上,負載了太多太多的東西。爹爹每每想起這些來,就又是矛盾又是悲哀。我們趙門宗,沒有生下一個男孩子,真是遺憾。」
「爹爹!」趙馨彤聽言,又是沮喪又是焦急,不知道爹爹究竟要說些什麼。
可是趙老爺子卻沒有將這一番話說下去。他將趙馨彤持槍的雙手緊緊地攥住,凝神看著趙馨彤,就這樣看了許久許久——至少在趙馨彤的感覺里,爹爹很少這樣出神地看著自己。而與年幼時有所不同的是,她又不知道爹爹此時此刻看的是誰。
有一會,她看到他面色輕鬆,嘴角上提,一臉寵溺,想來是想起了小時候黏著爹爹的那個小彤。
可是轉眼間,就眉頭緊鎖,變成了那個嚴厲地禁止自己偷學槍法,整日里逼著自己讀書繡花的爹爹。
最後,那眼神像是看著自己,又不像是看著自己,又是寵溺又是溫柔,是趙馨彤從來沒有看見過的神情。爹爹就這樣盯著自己,看的卻好像是自己背後的什麼人。
大約是過了很久很久吧,爹爹有些慚愧有些尷尬,竟笑了起來,伴著幾聲咳嗽,說道:「我終究是負了你了。若我不是這趙家的宗主……不過,好在,你仍是生得這樣好.……」
趙馨彤心裡一時慌亂,聽得爹爹的話,像是同過世的母親的言語,又像是同自己的言語,可自己張嘴卻什麼安慰回應的話都說不出來,只一個勁「爹爹、爹爹」地叫著,將那長槍也放在一邊,捧著他的手,道:「爹爹,你別說了……咱們,咱們回去,將你的傷治好……以後小彤一定會聽話的.……」
祁曉軒和虎子站在一旁,看著趙氏父女這樣的情形,也難免感動。阿圓在一邊,早已泣不成聲。
祁曉軒見到虎子向自己遞來的疑問的目光,輕輕搖搖頭,垂下眼帘,只能看著父女二人道別。
虎子並非沒有見過祁曉軒的實力。這在場的幾個人中間,若說有誰能救得老宗主一命,便是祁曉軒了。可現下里見他滿頭大汗虛弱的樣子……
虎子不忍再想下去。
太陽好像要升起來了,又好像剛剛才要落下去。趙馨彤趴在父親的身邊,哭盡了眼淚。
只聽趙宗主微微笑著,凝神看著女兒,發現太陽光開始慢慢地落在她的頭髮上,表現出很心滿意足的樣子,說道:「小彤。」
趙馨彤連聲回應。
「不論爹爹多不承認,還是想跟我的小彤,再看一次日出呢。」
趙馨彤咬著下唇,雙手發抖,一個勁沖著趙宗主點頭。她想咧出一個笑來讓爹爹看看,可終究眼淚又撲簌簌地落下來。她閉上眼,想將那淚水忍住。
趙宗主抬手摸著她的頭髮,陽光從綢緞樣的髮絲上反射盡老爺子的手裡。
最後,他滿意地看著趙馨彤,說道:「你要好好地照顧自己。」
待趙馨彤睜開眼的時候,趙家老爺已經安詳地閉上了雙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