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趙宗主)
然而虎子想象中的疼痛並沒有出現。
反而,他驀地感到身體一松——自己腿上的重量和抓住自己衣服的手突然消失。
他睜眼一看,只見趙馨彤從地上撐了起來,轉身慢步走到屏風旁,背對自己,不知道在想什麼;昏黃的燭光打在她淺素的襦裙上,無端顯得有些蕭索。
虎子有些怔怔,愣了會兒,雙手撐著緩緩坐起身來,偷看了趙馨彤幾眼,好幾次想要開口,竟也無從說起。
定了定神,方才恍然說到:「那個……對不起!」
不想趙馨彤幽幽回道:「為什麼說對不起?」
「比試場上的事……」虎子撓撓頭,只覺臉上火燒一般。
趙馨彤沒有立刻回話。
良久,才有一個平靜的聲音響起。
「我沒事,你走吧。」
虎子一聽,急了。
「騙我的吧!當時你明明就哭了!」
趙馨彤瞥他一眼,冷冷道:「比試場上,刀槍無眼,生死有命,你我都不必為自己的行為負責!」
「我哭了,只是因為……」
一雙柔白的手攥緊了屏風旁的窗帘。
「恨我自己的懦弱!」
虎子怔怔地看著她,一時只覺不知所措。
房間里頓時陷入沉默,輕得能聽見蠟燭燃燒的滋滋聲。
「同樣,我也討厭懦弱的人。」趙馨彤轉頭瞥了虎子一眼,「你走吧。」
言罷便又轉過身,不再看他。
虎子獃獃地立在那裡,明明趙馨彤沒有對他做什麼,偏偏覺得比趙馨彤狠狠打他一頓還難受,心臟陣陣地抽痛,說不出的憋悶。
但是又能怎麼辦呢,你也道了歉了,人家都說不恨你了,你又能怎麼樣呢?
可是這心中的不甘,又是怎麼回事?
走吧,除了走又能怎麼樣呢……
彷彿突然失去了所有的力氣,虎子慢慢地轉過身,懨懨地向門外踱去。
他不知道自己的腦子裡現在在想什麼,他也不想費神去想自己現在應該想什麼,他只想儘快回到妖師客棧,不,回到大山的家裡,飽飽地睡上一覺。也許睡一覺,這些煩心事就都忘了……
都忘了么?
他突然停下了腳步。
「那個……」虎子故作鎮定地回望正要關門的趙馨彤,定定地看著她,「我們還能見面嗎?」
回答不出意料。
「沒有這個必要。」
女子面無表情。
「……我就知道。」虎子苦笑著扶額,絞盡腦汁還想擠出些話頭。
不料,情況突變。
「小姐!老爺駕到!」
小圓子的尖利的聲音從近處傳來,明明是恭謹的報語,卻帶了些驚惶的意味。
門口的兩人俱是一驚!
趙馨彤則更是驚懼不已。
爹爹竟然來了,偏偏就是在此時!要是讓爹爹看見大晚上有個陌生男子進了自己的閨房……趙馨彤頓時打了個寒顫。可是這周圍都是空地,沒什麼可以藏身的地方;而小圓子的聲音這麼近,想必父親馬上就要到了,也來不及讓這小子走遠……
一咬牙,趙馨彤一把抓住虎子的衣襟,低喝道:「進來!」
也不顧虎子的掙扎,硬拽著他在房裡走了一段,想了想把他往衣櫃里一推,再一蹬櫃門。
「給我躲進衣櫃里!」
「嗚啊!」可憐虎子還沒完全明白髮生了什麼,便被塞進了一個黑咕隆咚的逼仄空間中,頭還撞在了櫃牆上,吃痛哼了聲。
趙馨彤也顧不上他怎麼樣了,本想將那柜子門鎖住,然而重重的腳步聲已經在門外逼近,只好略略整了整形容,蓮步微搖,走到門邊,弱不禁風般福了一福,柔聲道:
「爹爹,您來了。」
爹爹!虎子一驚,忙從櫃門間的縫隙中窺去。
伴著趙馨彤的問候,一個身形魁梧的中年人緩緩從外邊踱了進來。
只見他身長八尺,面布虯須,銀邊玄袍下,是一副虎狼般健壯的身軀。虎步生風,負手而行,中年人全身上下,無處不體現著上位者的威嚴。
中年人看著趙馨彤,「嗯」了一聲,表情稍微柔和了些。
這就是趙馨彤的爹爹了……虎子睜大了眼睛。
爹爹啊……
趙宗主走進來,大致掃了掃屋子的陳設,再看了看女兒的狀態,似乎並沒有反常,心下漸安,沉吟了下,開口:「小彤,今天的功課完成得如何?」
趙馨彤似乎早有準備,隨手拿起梳妝台上一副刺繡,溫溫一笑,竟是帶了些羞澀:「爹爹……我綉了牡丹。」
羞澀?
虎子眼睛都要瞪出來了。
這個趙馨彤,羞澀?
「嗯……」趙宗主接過,仔細端詳,點點頭,「繡得很好,可以媲美秀芳齋出品的刺繡了。」
小圓子聞言也喜道:「小姐真的是越來越賢惠了!」
趙馨彤微微翹了翹嘴角,似乎更開心了,然而依舊是一副弱不禁風的樣子,垂了眼帘:「謝謝爹爹的讚賞。」
說著讓開身,露出身後的書桌,指著桌上的一副書寫,對父親道:「爹爹,這是小女今天的習作。」
趙宗主掃了一眼,淡淡點頭:「嗯,寫的不錯。」
抬眼時看見房間中的古琴,說道:「接下來彈一段梨花香吧。」
趙馨彤自然無不應允:「是,爹爹。」
言罷便走到古琴后圓凳上坐下,斂目低眉,手指在琴弦之上舞動起來。
隨著樂聲響起,趙宗主還未如何,虎子卻是已經沉醉在了這美妙的樂曲之中。只覺這琴聲彷彿潺潺之溪水,又似澧澧之山泉,被其環繞,整個人好似都回到了自然之間,山水之中,鼻尖淡淡一縷清香,應是梨花……
香?
什麼香氣……虎子這才醒悟過來自己是真的聞到了什麼味道,左右四顧,但礙於光線昏暗看不清楚。一低頭,突然感覺到有什麼東西從頭頂滑了下來,接住拿近一看,是一塊紅色的像手帕的東西,卻又比手帕大些,邊角也很圓潤。
「這是什麼呢……」虎子琢磨著,鼻子湊近了聞,「好香啊……」
響亮的掌聲打斷了虎子的思考。
「嗯,彈得不錯,」趙宗主鼓了鼓掌,對女兒的功課進度十分滿意。
看了看乖巧的女兒,趙宗主的內心頗為感慨。
是該給女兒定一門親事了。
他語重心長地對趙馨彤說道:「小彤啊……要時刻謹記,女孩子既要三從四德,又要知書達理,在夫家才能受到尊重……」
前後又嘮嘮叨叨了許多,趙馨彤面上都恭恭敬敬地聽了,待他終於說完,恭恭敬敬答道:「謹記爹爹教誨。」
但如果你仔細觀察,會發現她的笑容頗有些勉強。
「好了,夜了,你也早點休息吧。」趙宗主負手向門外走去。
「老爺這邊請。」小圓子伶俐地在前方引路,一面偷偷向趙馨彤眨了眨眼。
趙馨彤暗自鬆了一口氣,歡喜地沖爹爹的背影福了一福:「爹爹也請早點休息。」
今天總算過關了……趙馨彤微微一笑,真是嚇死我了,爹爹早不過來晚不過來,偏偏選在這時候過來。要是被發現……還好今日只是例行的功課檢查,也幸好那小子沒有捅出什麼簍子,倒是不錯……
然而趙馨彤的笑容突然凝固在了嘴邊。
因為她發現趙宗主忽然停下了腳步。
趙宗主停下腳步,是因為他看見了一本書。
一本書並沒有什麼大不了的,趙馨彤從小便學習各種經書文字,光是書架上的書便有幾百本,一本書,按說不足為奇。
但是這本書,單單從一排整齊豎立的書中斜了出來,這就顯得有些突兀了。
趙馨彤順著趙宗主的目光看去——她的眼睛驀地睜大!
那本書是……
「爹爹!那個……」
「還有,女孩子也應該要注意日常整潔,書要放好。」
趙宗主沉聲道,一步踏過去,順手就將那書拿住,本來要送進去。但拿住一摸,卻覺得手感頗為熟悉,索性抽出來,看看是什麼書讓女兒緊張成這樣。莫非是……
趙宗主看著封面上幾個大字,只覺當頭一棒。
不可置信般翻看著裡面的內容,面色一點點變沉,到最後更是滿面怒容。
他將書本狠狠地攥在手裡,對著趙馨彤勃然大怒:「祖傳槍譜怎麼在你這裡!」
趙馨彤獃獃地看著暴怒中的父親,只覺遍體發寒,全身顫抖:「爹爹,這……」
趙宗主打斷她:「你偷學了槍譜了?」
趙馨彤緊張得說不出話。
趙宗主沉下臉。
「小彤!你知不知道祖訓第三條是什麼!」
趙馨彤面色變了,咬牙答道:「知……知道。」
「趙家槍譜,是祖傳絕學,只傳男不傳女,傳內不傳外……」
說到這裡,趙宗主的聲音彷彿有些顫抖。
「違者當自挖雙目,挑斷手筋腳筋,逐出家門!」
這話不啻於在趙馨彤心中爆出一道驚雷!
「我……我……」
極端的驚懼之下,趙馨彤只覺心跳如鼓,耳膜轟鳴,腦中一片空白。
自挖雙目……手筋腳筋……逐出家門……
逐出家門……
恍惚中彷彿傳來遙遠的聲音。
「老爺!小姐她……」
是誰在哭叫著為自己辯解。
「小圓子,你不要插嘴!」
父親的喝斥就像槍一般一寸寸戳進她的心臟。
「小彤!告訴我,槍譜是不是你偷的!」
「我趙家人向來敢作敢當,快說,是不是你偷的!」
「——你難道忘記爹爹是怎樣教你做人的了嗎!」
……是啊,我是趙家人。
趙家人自然是敢作敢當的。
可是心裡還是好堵,眼睛也好難受,好像有什麼溫熱的東西從裡面掉出來了呢……
偷槍譜嗎……爹爹在問我……
「是……」
趙馨彤絕望地閉上了眼睛。
我……
「是我偷的!」
一個男子的聲音突然大聲在耳旁炸起。
趙馨彤「我」字還沒來得及出口,聞聽此言,猛地抬頭!
只見一個臉上蒙著紅色手帕的少年正直直地立在自己的面前。他左邊衣服被扯破,露出半邊臂膀,肩膀上能看見未愈的傷口。
他看著趙宗主,眼神堅毅:「是我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