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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長作天地別(4)

  又過了七日。


  那一夜下著雨。淨翊已經歇下,卻突然聽到外麵有急促的叩門聲。他心下疑惑,起身去開了門。


  門外站著河墨,滿身雨水,也沒有打傘,幹淨的衣袍和修長的手指上都是泥土的汙漬。他手中抱著一個女子,素色衣衫,被護在他懷裏沒有淋濕。


  淨翊隻覺得這衣衫熟悉,才想起來這就是那日給蘇晚涼下葬時她穿的衣服,他湊上去看女子的臉,驚得後退一步。


  在這個雨夜,黃沙都沉沉地黏在地上。今夜本是河墨帶隊守神殿,他卻擅自離開職位,策馬飛奔出苗寨。


  風貫穿過他的衣袍,河墨是第一次感覺到他在奔跑,那種和風一起瘋狂的感覺。他很清楚自己要去哪裏,自己要幹什麽。他人生很少做出格的事情,而那些少之又少的事情,都是關於蘇晚涼,蘇晚涼,蘇晚涼。


  河墨來到了蘇晚涼的墳墓前,他並不是來祭拜,也不是來吊唁。他用手一點一點刨開了土地,雨水把他的血衝進泥土裏,蜿蜒地滲透入大地。他徒手劈開了釘死的棺材。


  當河墨的手觸碰到蘇晚涼的身體時,他卻在一瞬間猶豫了。他看到那張完美無瑕的臉,卻不敢再冒犯半分。他心裏的女神,今後便不必在這麽幽黑的地下躺著。


  於是河墨堅定地抱回起她,眼裏有種光芒,熠熠生輝。


  “河墨,你…”\t

  河墨筆挺地跪下,解釋道:“前輩,我有救她的辦法了。”


  “河墨,她是真的已經死了,你怎麽也犯傻呢!”


  “前輩!她若真的死了,為什麽屍體下葬後七天都還未腐爛,她最後的心脈還未停,就還有救的可能!”


  淨翊沒開口反駁,就聽到河墨接著說出一番話:“我向族長求來了救她的方法。她的魂魄是被神拿走的,自然回不來,可是可以用渡魂術,將我的五十年的光陰渡給她…”


  河墨臉上的表情裏燃著一種希望,卻被淨翊一盆冷水澆滅:“我也有看到過渡魂術。可是這隻是一種風險極大的可能,或者說根本隻是一個不可能的傳說。”


  “前輩,若不試試,怎麽知道會不會成功?”河墨很認真。他也幾度在幻覺裏醉生夢死,如今終於抓到了救命稻草,他如何能不抓緊。


  “涼兒已經死了三年…我這個做爹的,也已經快接受了這個事實,真的沒有必要付出如此之多。”


  “前輩,我沒有什麽冠冕堂皇的理由說服你把我的命給她。但是我知道我必須要這麽做,”這個沉穩的青年,語氣裏一樣的是深思熟慮後的沉穩,“自從見到九嵐如此守護她之後,我覺得我曾經做的,根本不算什麽。曾經我是懦夫,不敢逾越規矩半步,這一次,我終於能瘋狂一次,我覺得,此生無憾。”


  “河墨,你不知道,涼兒縱然不在那日大戰中死去,她的身體早已經寒氣傾骨,油盡燈枯,沒有辦法撐過一年。我又何嚐不想她醒來,可是你還年輕,不值得…”


  “前輩,她還沒有享受過幸福。我自覺為她做過的事情隻有小時候為她抓過一條死蛇,她那個時候的笑,能讓我記得一輩子。如果還能為她做什麽,我很樂意。我今日不死,以後還是死死板板地過完一生,還不如給她,讓她絢爛地活著。”河墨沉沉地說道。


  淨翊被這句話莫名觸動,流露出百感交集的神情。他一時緘默了。


  雖然蘇晚涼的一生,和他這個當爹的交集甚少。可是他也都看得到她這些年的坎坷。她反複被情所傷,而當她終於找到心中所愛時,卻芳魂已逝。如果他可以彌補,他必定會義無反顧。可是他人過中年,自己也沒有多出五十年的光陰。


  淨翊卻狠了心沒有同意。


  他是不想連累這個青年的大好生命。爭取那樣微乎其微的希望,就要用河墨的性命來換,淨翊是一個醫者,值得與否,他心裏有了很明確的答案,縱然他也是無比希望蘇晚涼可以活著。


  淨翊端正臉孔,嚴肅地拒絕道:“河墨,此事不用再提了。”


  “前輩!”河墨急了。


  “明日我便將涼兒葬回去,今日太晚了,你還是回去吧。”淨翊別過臉,不忍心再看河墨真摯的臉龐。他也害怕他會動搖,在一線生機這種蠱惑之下。


  淨翊關上門,將河墨拒之門外。就著屋內微弱的燭光,發怔地看著蘇晚涼寧靜的容顏。


  他手中,救過很多人。他是所謂的醫神,也許曾經有過起死回生的本事,如今隻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女兒死去,卻無能為力。就算救過全天下的人又如何,真的麵對天人相隔,誰又能奈何得了上天幾分。


  雨下了整夜,聲音很放肆,帶著大漠獨有的咆哮,又像是撕心裂肺的吼聲。


  第二日,淨翊抱了蘇晚涼,正準備將她葬回去,一打開門就看見河墨筆挺地跪在門外。看樣子是淋了一夜的雨,衣服濕成了一個顏色,沒有一塊幹的地方。他凍得發抖,嘴唇泛起了蒼白,眼神卻依然有灼灼的堅定。


  淨翊心裏瞬間有一個堤壩被衝垮了。


  “快進屋。”淨翊也不知道要說什麽,眼下唯一可以拖延的就是給河墨換身幹的衣服。


  河墨大概是不到黃河心不死,淨翊不同意,他也就抿著嘴不說話。


  淨翊隻得慢慢地拖延。他甚至有些心虛地給河墨把脈,看看有沒有感染了傷寒,仿佛事情做滿之後就可以不用麵對選擇。


  可是事情做完之後,又陷入了長長的沉默。


  淨翊對著他坐了會,心裏糾結萬分,最後還是說道:“河墨,不必再求了。”


  “前輩若不答應,那我便死在這裏。反正這一條命,我鐵定是要托付給你了。”


  “就算你把五十年的生命給她,她也最多隻有五年的時間,甚至更少。”淨翊歎息。


  “這些我都知道,前輩。”河墨眸色漆黑,語氣堅定。


  渡魂術的成功率幾乎是微乎其微,即便有祭星鈴護著,它也是風險極大,一旦失敗,蘇晚涼最後的心脈都會不保,等於掐斷了所有的希望。


  可是這最後的希望,誰也不舍得放棄。


  “你…”淨翊又歎了口氣,起身在屋裏來回踱步。


  不知道走了多少個來回。


  “你走吧。”淨翊驀地頓停下來,背對河墨說道。


  淨翊不是一個立場堅定的人,他很明白自己若不當即拒絕,也許下一秒就會動搖。他不是沒有被河墨斬釘截鐵的態度打動了,可是這是一條命,不管他是誰,都意義重大。


  河墨不屈不撓,吃了幾次閉門羹依然不肯放棄。


  淨翊重新下葬蘇晚涼的時候,在她墳前看到了河墨端正地跪坐著。他無計可施,也不敢聽河墨陳述,隻能折回去。


  接下來幾天,淨翊接二連三地,都被河墨用這種無聲的方式退了回來。


  淨翊無奈:“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你也不能如此糟蹋自己啊。”


  河墨因為滴水未進,嘴唇蒼白,一發聲喉嚨就仿佛被沉沉地黏住了,語氣裏沉澱了甸甸的情緒:“前輩,就讓我救她吧。”


  省去了所有的言語理由,到了最後隻有簡單的一句,卻直直戳入心房。


  淨翊眼角有渾濁的淚水在閃爍。他深深吸了一口氣,道:“好吧,河墨。”


  渡魂術進行了整整七日。過程極其痛苦。


  河墨全身的骨頭關節處都被打出一個滲人的洞。魂魄遊離在人體內的空白處,如今便要通過這些洞,將河墨的魂魄抽離出來。不僅僅是抽離出來,還要淨化河墨的魂魄,防止渡到蘇晚涼身上時產生混亂。


  第一日。淨翊給河墨刺穿時,場麵太過殘忍,魂釘銷入骨頭的時候,發出破裂的撕扯聲,連著血肉,一起模糊了。淨翊看著不忍,都無法睜開眼睛直視。


  河墨在刺穿的痛苦中死去活來,他的嘴唇被自己咬爛了,卻始終沒有一點吭聲。他為了防止自己因疼痛掙紮,就讓淨翊將他釘在牆上。那些血洞黑乎乎的,黏稠的液體不停地覆蓋在幹掉的血塊上,不斷在衣服上凝結成一塊塊暈開的越來越深的紅色。一開始淨翊還會小心地擦拭,讓河墨看起來幹淨一點,後來他便放棄了。因為血流的太快,地方太多,他根本無法止住。


  第二日。河墨和淨翊都是徹夜未眠。


  夜裏淨翊隱約聽到河墨刻意壓住的呻吟聲,他心裏無比的負罪感。淨翊開始後悔自己答應了他。可是如果放棄,河墨也不會解脫,他會變成一個廢人,比死去還要不如。所以事情一旦開始,便覆水難收。


  河墨全身上下都動彈不得,淨翊隻得將小米粥熬爛了喂他。一口喂進去,半口流出來。他也不能說話,因為一說話便會牽扯全身的痛。曾經這麽一個幹淨利落的青年,狼狽成了這般光景。


  淨翊隻覺得做每一個動作,都會發抖。


  河墨的眼神依然清明,他知道淨翊的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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