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夜長掙得薄情知(1)
衝天的鑼鼓聲卷著馬蹄噠噠的起落,漸行漸遠。迎親隊伍消失的方向,正是天音樓的方向。
想象不出那個女人,今日會有多美麗多氣勢。華衣加身,鳳冠繁複華麗,大概每個女人,這輩子最風光的時候,便是這個樣子了吧。她是天音樓樓主,嫁妝便是她身後龐大的情報庫,那左溪果然是江山美人都握在手了。
蘇晚涼從王爺府匆忙出來時隻穿著一件素淨的單衣,在瑟瑟的秋風中也忘記了冷。她立在原地,身邊的人流來來去去,聚聚散散。眼淚一滴一滴落下,無聲地仿佛沒有從出現過一樣。
她遠遠沒有及不上方沫千半分的果斷。苦肉計和陷害,果然是天衣無縫。她選擇了在左溪麵前維持了自己最後的驕傲,不肯解釋也不肯低頭,可是背後所承受的苦惱卻要加上更多倍。這種得失無法計較,因為這是從來就沒有平等過的愛情,所以無論選擇什麽,都隻能節節敗退。
蘇晚涼想到淒涼處,不覺用雙手捂著臉,小聲的嗚咽聲變成了放肆的大哭聲,引得路人側目。盈盈粉淚順著手指的縫隙,流過的路徑曲折,最後的結局都是蒸發在空氣中,唯一能下的,隻有微弱的粘稠感。
“欸,這怎麽哭了!”
“就是啊,這麽好的日子,姑娘你站這兒哭多晦氣啊!”
“…”
市集上的人本來就多,如今漸漸圍了過來,對著蘇晚涼指指點點。大概是每個人都向往喜慶,有人破壞了這氣氛,便要受到群起而攻之。
蘇晚涼站起身子,雙手胡亂抹了把臉,推了推人群就要走出去。一旁圍著的人看到這張一顧傾人城的容顏,被驚豔得瞠目結舌,說不出話來。
風言風語沒有如何影響到蘇晚涼,可是她卻突然想念起九嵐來。如果他在,也許一開始就不會讓她走出王爺府這個門。也許他會用一字一頓的語氣喊她的名字,喊得她清醒過來。那麽她如今,便不會在大庭廣眾之下如此丟人。
她所在左溪麵前堅持的那點小小的驕傲,如今也已經七零八落。蘇晚涼到現在,已經不明白她在堅持什麽。如果那日樹林裏她對他解釋了,對他說這一切都是方沫千的陰謀,她沒有逼她吞下炭,那麽結局會不會不一樣。就算和左溪已經回不去了…可是不是,至少,也能阻止方沫千嫁給他。
那麽現在對他解釋,會不會來得及?趁他們還沒有夫妻之實,趁一切都還有扭轉的…
可能。
蘇晚涼卻沒有勇氣,因為心裏總是有著一半一半的憂慮。怕他不理睬,怕他不聽,怕即使說了之後,他依舊冷淡,不做改變。她沒有把握,因為左溪,是她的軟肋,時不時疼給她看,她卻沒有任何辦法。
蘇晚涼盯著路麵上零碎的落葉。落葉飄起,她也跟著走過去,落葉停了,她也跟著停。像是丟了魂,像是被偷了心。
眼前突兀地出現一雙黑色靴子,再往上,是藏藍色的寬大的衣角。蘇晚涼目光一滯,抬起眼來,就一張許久不見的臉龐。大約是他沒有笑,神情看起來有些嚴肅,一點也不像從前他那副玩世不恭的樣子。記憶裏九嵐像沒有像今天這般,容顏精致得如同天神,棱棱角角都沒有絲毫缺陷,身上是不沾塵世煙火王者的氣息,高高在上。
“蘇晚涼,跟我回去。”九嵐口氣裏隱約著跨越千山萬水的風塵仆仆,神情有些疲憊。
“你…”蘇晚涼垂了眸,沒有再看他,也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卻感覺到了他的疲憊,“從哪裏回來?”
“蘇蘇晚涼。”
他最近越來越多得使用這個語氣,蘇晚涼也漸漸知道他那是一半心疼,一半生氣。應付他這個情緒,最好的辦法,就是不要講話。
九嵐揉了揉額頭,有些鬧心的樣子:“我一接到左溪成親的消息,怕你出事,就從月孤國趕回來了。”
蘇晚涼心虛,眼神晃了晃,聲音喃喃:“我…沒事。我隻是想去看看…”
“回去。”九嵐不容她拒絕。
“我隻是想去看看,他還想要我的心嗎…嗬嗬…沒有我心裏養著的那個寶貝,她方沫千還能活多久…”說著,蘇晚涼不自覺,細小的淚珠又隱約得沾在了眼角,卻被主人極力忍住。
九嵐至始至終都深深地看著她。半晌,清晰而決然地對她說:“今天你隻能選一個。”
蘇晚涼咬著嘴唇,言語模糊:“九嵐,你不能逼我。”
“你想知道的,我也想知道,”九嵐停頓了片刻,接下來說的話仿佛意義重大一般,需要醞釀,“你想讓左溪給你一個明白,我也想讓你給我一個明白。”
蘇晚涼咬著嘴唇,極力忍住哭腔,最終還是用雙手捂住臉,有些哽咽:“可是我想說清楚,真的不是我逼方沫千吞炭的。”
一個男人能單方麵守著一個女人多久。像九嵐這樣一直守著她,不求回報的,現在也終於被逼到了窮途末路不得不要一個決斷的時候。
“我今天不去,會後悔一輩子的。”
九嵐露出哀戚的神色:“你就不怕你今日我走了, 日後會後悔?”
晚涼退了一步,眉眼如水一般化開,卻有種固執:“九嵐,今日我必須去。”
九嵐看了她半晌,也沒有說話。隨後,他默默地脫下外袍,披到蘇晚涼單薄的身上,再轉身,幾乎是沒有情緒地走了。
這是第二次,蘇晚涼逼走九嵐。他一抹深色的背影,與身旁的喜慶格格不入。
所以女人總是這樣,一旦踏入了死胡同,就義無反顧地送死到底。像是飛蛾撲火,不顧一切。飛蛾的眼裏隻有那抹最耀眼的火光,而忽視了天地間最盛大的,無微不至的溫暖。
晚涼總覺得,隻要自己同他解釋,隻要低下頭,就會有不一樣的結局。她沒有那麽豁達,看著左溪與方沫千成親生子,相濡以沫。她若不爭取,悔的會是今後的日日夜夜。晚涼在今天,堵上了所有。若敗,便是從此孑然一身,無依無靠。若贏,那也是險勝,沒有戰利品,換來的隻有別人的婚禮宣告中斷。
就是這樣,無論如何都沒有好處的賭局,晚涼也心甘情願搏一搏,隻為得到一個答案。她和九嵐兩個聰明人,其實都傻。
縱然逼走了九嵐,她還是會按著自己的執著,這樣走下去。
就像是浮萍突然找到了一塊可以依靠的石頭,覺得自己有了方向。可是浮萍沒有看到,這塊石頭也是漂浮著的,是不定的,是渺茫的。她所堅持的,一開始就是錯的。
晚涼順著風的方向走下去。風裏有鞭炮爆炸後的硝煙味,有哭泣的鹹澀味,還有傳來鑼鼓嘀噠遙遠的聲音。
雖然已經半年沒有去將軍府,那條路線她卻在心裏不知默想了多少遍。午夜夢回,時常想起那日他曾帶著她穿越人海,穿過將軍府的氣派的大門,穿過後院鳥語花香,將她帶到他母親麵前。那時,她的手縮在他寬大的手掌裏,細細撫摸他手指間厚厚的繭。他說話的語氣,是真摯的,眉眼間有著隱隱的深情,像是一陣霧遮住了遠山,遮住了那冷靜的巍峨,隻剩下朦朧的溫柔。
他曾說待到天氣再暖一點,便去苗疆提親。可是如今天氣又輪了一回,從夏暖到了秋涼,人事也都不複從前。
走過一條街,熱鬧的聲音越來越近。地麵上充斥著各種迎親隊伍走過後的殘骸,滿眼的紅色,被夕陽的殘照映得很孤獨。
晚涼在巷口停住了,餘光瞟到將軍府的大門口,喜轎剛剛穩穩地落在地上。左溪站在門口,身材偉岸,雙手負立於身後,神色淡漠。他看著停在自己眼前的喜轎,裏麵是自己未來的妻子,似乎也沒有半點觸動。
紅色的簾子被拉開,裏麵伸出一雙芊芊玉手,得體得搭在一旁丫鬟的手上,隨後再踏出了腳。她穿著一雙紅色的繡鞋,上麵綴著一顆價值不菲的明珠。
可惜沒有一陣風把新娘的頭蓋吹起,無緣讓在場的各位驚豔一番。晚涼看著這場麵,突然覺得有些可笑。
婚禮似乎省去了許多習俗,流程從簡,細節卻都是奢侈得令人咋舌。
左溪執著紅色大綢帶的一頭,方沫千執著另一頭,兩人步伐緩緩而一致地踏入將軍府的大門。
賓客們也都一個個入了門,幾個家丁守在門口,一份份將請帖收好。
晚涼低頭看看自己空空的雙手,沒有請帖,也沒有賀禮,邋遢而古怪的打扮,怕是連這個門都進不了。既然都來到了這裏,就算硬闖也要闖進去吧。她理了理衣襟,走了過去。
這幾個守門的家丁都還認得晚涼,之前少爺將她帶回府時見到過她,此時便都有些支支吾吾,不知道這姑娘今日來時做什麽,也不知道是放進去,還是不放。
“沒有請帖,就不要不請自來了。”冰冷的女聲走近。
“碧姑娘。”幾個家丁對她恭敬地微微低頭。
晚涼咬著嘴唇,驀然驚覺自己才是最可笑的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