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始憶相知深(1)
入夜的京城褪去了白日裏的聒噪,沉入一片安寧的墨色裏。出了巷子,再走百來步,見到燈火繚繞的夜市,這一帶又是熱鬧的。
今日並不是什麽大日子,夜市邊擺的攤雖不少,但在街上晃蕩的人卻不多。兩側的商販們卯足了勁攬客,想將再做幾筆生意,便好收攤回家。
蘇晚涼和左溪穿行在夜市中,卻始終沉默不言。衣袖磨著衣袖,也不見誰牽起誰的手。
“欸,公子公子!”一個嫩嫩的童聲叫住了左溪。
左溪衣角被一個輕微的力量拽住,他回頭,眼神看不出波動,依然帶著寒意。
小童子睜著大眼睛,看到他清冷的臉龐,好像有些害怕,怯怯地咽了咽口水,握著他衣角的手軟了下去,硬著頭皮才敢講話:“公子,買個燈籠送姐姐嗎?”
蘇晚涼也停了下來,聽到童子稚嫩的聲音,原本低落的神情暖了幾分。
左溪的神情千年不變,薄薄的刀唇抿著,臉上看起來沒有波瀾。他在回頭看了眼蘇晚涼,也沒說什麽,就自個翻起了童子籃裏的小燈籠。
這燈籠便宜,但這手藝確實很精致的。而男子送女子燈籠,這裏麵的情意一時欲說還休的。蘇晚涼臉上一熱,方才那些纏在心頭的事情暫時放下了,也湊上去看了看。
“這個如何?”左溪提了一個八角的燈籠。素綠的底色,每個麵上都畫了些圖案,甚至還聞得到殘留的墨跡味,盡管用的木料有些劣質,但每處雕花都看得出非常用心。
蘇晚涼輕輕頷首。
童子見狀,麵上的歡喜不言而喻,急急忙忙用黃紙將燈籠小心翼翼包好,生怕一個慢了,這生意就黃了。
蘇晚涼見了童子的樣子,突然生了好奇,問道:“這燈籠是你做的?
“不是,是我阿娘做的。”
“你阿娘的刀工倒是一流。”左溪淡淡地道。
童子聽了,鼓著臉,驕傲地道:“我阿娘可不是用刀刻得,她是用手指刻得。”
蘇晚涼麵露詫異:“民間的神人到真多,還能用手指雕木頭?”
左溪無動於衷,從袖口裏掏出一錠銀子給童子。童子笑開了眼,忙從布袋裏撈出好多碎銀子,正仔細數著,就聽左溪說道:“我不喜歡碎銀子,你不用找了。”
童子麵上的笑一下子就僵住了,他難以置信地看著左溪。
蘇晚涼覺得左溪嚇著孩子了,就對他和善地笑了笑:“你阿娘的指功啊, 值得了這麽多。”
童子愣愣地點點頭,等他回過神來,方才那兩位已經走遠了。他蹲在地上,仔細地收拾了東西,興高采烈地往家裏奔。這麽多錢,就夠阿娘好幾天的藥費了。阿娘就不用整天用手指雕木頭了。
蘇晚涼和左溪出了夜市,慢慢散步入住宅區。不同於剛才的繁華,這裏隻有路邊燃著的火把冷冷清清地撒下光輝。
眼見住的地方就快到了,蘇晚涼提著燈籠的手不自覺緊了緊,想多少說點什麽,卻一到想開口腦子便空白了。
左溪在身邊,神情看不出一點破綻,步伐依舊穩當,淡然到會誤以為他是不是沒有情緒。他身上還散發著微弱的酒氣,仿佛在持續地提醒著方才真切發生的事情。
蘇晚涼不明白的是他每每都戛然而止的行為,仿佛在克製什麽,他卻不說。
“阿晚,以後別喝酒了。”
“嗯。”
路上依然是清亮的月色和搖曳的火光,綿長淡淡。
“方才我不該與你發脾氣。”聽上去竟然有了幾分扭捏。
蘇晚涼禁不住便笑了出來,晃了晃手中的燈籠:“有你這賠禮,我自然是原諒你了。”
月光在左溪麵上暈開柔和的色彩,他似笑非笑,目光投射過來,倒有溫暖的錯覺。
“阿晚,有很多事我沒有同你說…”
左溪還沒說完,蘇晚涼就打斷了他:“我知道,我不介意的。”
其實蘇晚涼也不知道為什麽不想聽他說完,也許隱隱之中覺得他那些未曾說出口的事會是不好的事情。而現在的狀況就足夠了,何必再找一些波瀾。
“你不介意就好。”左溪似乎卸下了什麽,微微放鬆了些。
蘇晚涼笑道:“不說歸不說,你若是負我,我定是要鬧你個將軍府雞犬不寧。”
眉飛色舞,仿佛是一種驕傲的宣布。
雖是玩笑話,卻也小小地心顫了一下。左溪仔細地凝視她的臉龐,在淡光下有一種莫名的東西在熠熠生輝。突然地隻想永遠將時間停在這一刻,任性地不往前走多好。
“進去吧,好好歇著。”半晌,左溪複開口。
蘇晚涼踏進門檻前,回眸望了一眼。
他的白衣永遠不會被黑夜淹沒。
往回走出幾條街,到了一個僻靜的地方,左溪突然停下來,聲音冰冷的:“出來吧。”
“公子。”悄然無聲的,一個黑衣女子從牆頭落下。
“嗯。”左溪負手,淡然地應了一聲,便無了後續。
黑衣女子便恭敬地跪著沒有說話。
“你從天音樓回來的?”過了許久,左溪才回神,緩緩吐出一句。
“是。”
“她如何了?”話中有停頓,乍聽以為他是冷淡,實則卻掩蓋了一些猶豫。
“服了藥,已經好許多了。樓主還托屬下告訴公子一件事。”
“說。”
“那日在山路上攔她的男子,手中持有一幅畫像,畫像上的女子是千扇夫人。”
左溪想了片刻,道:“碧如,你不必回天音樓了。”
女子在左溪身邊跟了多年,不用多說便已經通曉:“公子想吩咐屬下做什麽。”
“明日夜市,去跟著一個賣燈籠的小男童,把他家的位置記住,回來告訴我。”
此時,這個小童子已經興高采烈地回了家。
“阿娘阿娘。”還沒踏進院子,就喊了起來。
屋裏的燭火搖曳了一下,一個農家打扮的婦女端著一碗香味馥鬱的菇湯,從屋裏走了出來。即使樸素打扮下,她看起來也姿色不減,風韻猶存。隻是麵容蒼白了些,有些病怏怏的。
“遠兒今夜怎麽這麽開心?”她淺淺地笑了。
“阿娘,今晚有人買了燈籠,給了我好幾十倍的錢呢,還說阿娘的手藝值得起這麽多。”孩童無邪的笑顏仰起,望著阿娘。
“啪”得一聲,她手裏的湯沒端穩,立刻就碎成了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