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半捧黃沙千鞠愁(6)
“去告訴九嵐,退兵二十裏,不然我就殺了蘇晚涼。”族長冷著臉,衣袖一拂,正準備下去刑場。
“死老頭,這話也想忽悠我嗎?”九嵐拖著藏藍長袍的從空中慢悠悠地掠過來,聲音盡是挑釁的意味,“我九嵐發兵,可就沒有退兵的道理。”
“你……”族長瞪圓了眼睛,氣得說不出話。
“放人。”九嵐眯起眼,笑得慵懶,語氣裏卻是威脅。
“看到刑場了嗎?”族長示意九嵐朝那個方向看去,“不用你來自有人救她,她可比青隱幸運多了。”
九嵐不言,深深看了老族長一眼,飛身下去刑場
偌大的刑場上站了五個人,氣氛本是詭異萬分。可是九嵐一站定就旁若無人似的,攬過蘇晚涼上下看看:“晚涼妹妹,你可有受傷?”
蘇晚涼臉色有些不好看,就掙紮了一下,將他的手甩下去:“我沒叫你帶兵過來啊。”
我當時可隻說如果我出事了,請你找到我母親並告訴她。蘇晚涼在心裏補充了一句。
“晚涼妹妹,我帶你走。”九嵐低下頭,在蘇晚涼耳邊低低地道。
左溪不動聲色地拉過蘇晚涼,便連看都不再看九嵐。
族長這時也到了刑場:“洛韻,你這是怎麽回事?”
洛韻深深地看了一眼淨翊,目光再流轉到了蘇晚涼身上,最後她跪下,用強忍平靜的聲音道:“蘇晚涼沒有資格當祭司,因為她身上留著漢人的血。”
族長的神色瞬間由震驚,變到了震怒,最後冷得可怕:“接著說。”
“她是我和淨翊的孩子。”洛韻已經在顫抖。
蘇晚涼聞言,不由地往後退了兩步,滿臉的難以置信,她望著淨翊,淚水就這麽沒有預兆也不能控製地流下來。
“她不必受到祭司規矩的束縛。而是我年輕時膽小,不敢承認,隱瞞了十幾年,罪都在我,請族長賜洛韻一死。”
“洛韻!”淨翊急了。
洛韻低頭不言,而蘇晚涼已經什麽也聽不清楚了,隻有那句“她是我和淨翊的孩子”在腦海中炸開了。
父親?自己隻記得孩童時父親是一座孤墳,青塚上刻的是一位苗族男人的名字。如今一個十多年的秘密揭開了,父親突然又活生生地站在自己麵前,竟是揚名江湖的神醫淨翊,這卻有點諷刺。他不僅和左溪母親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還就不顧他們母女就拋卻紅塵出了家,這算什麽父親。不過是給了她一半血肉,卻奪走她應得的父愛母愛的人。
“好,好。”族長幾乎是氣得發抖,“你們一個個都是我培養出來的好祭司!先是青隱,接著你,然後晚涼,你們都是串通好要來氣死我的嗎!”
河墨在一旁垂首,心裏卻跟明鏡似得。青隱是當時族長最賞識的,隻是犯了錯又性子倔,被抽去了通心蠱,如今聽說隻能靠淨曇蓮玉活命。接下來是族長扶了洛韻上祭司之位,洛韻年輕悟性極高,她女兒蘇晚涼更是難得的天資卓越,族長更是待她如親孫女似的。
“洛韻,你就自我了斷吧。”族長渾濁的眼睛裏竟也有了點濕潤。
洛韻站起身,走到蘇晚涼身邊,雙手將她的一隻手疊在掌心裏,用一個母親的口吻道:“涼兒,我自小對你淡淡,是怕一看到你就想到你父親。”
“我沒有辦法麵對你。”
“因為這是罪。”一行淚啪嗒打在了手背上。
蘇晚涼茫茫地看著自己的母親,她在這一刻美的驚豔。蘇晚涼突然想起了小時候自己為了博母親的注意就不停地搗亂,後來到了母親麵前認錯,母親都用這種茫茫的眼神看著自己,像是要透過自己看到另一個人一樣。
“娘……”蘇晚涼隻有哭,把頭埋在洛韻懷裏哭。
“涼兒,你比娘勇敢,你要替娘好好活下去。還有別恨他…當年他什麽都不知道,不知道我有他的孩子……”決然的言語像是最後的交待,淚眼朦朧的蘇晚涼意識到了什麽,扶住臉色已經慘白的洛韻。
“韻韻!”淨翊終於是叫出了十幾年前他喚她的昵稱,臉上是震痛之色。他抬起洛韻的手,急急地搭在她脈上。
她竟然在來之前就抱了必死的心,服下了毒藥“禍心”。這種藥讓人雖死得痛苦,但是全身如正常一樣沒有傷口不會流血,讓人死的體麵。而這毒天下隻有一顆……研製出它的人是淨翊。洛韻十幾年前偷偷從淨翊那裏拿來這個藥,為了了此殘生,卻舍不下肚子裏的孩子,終是保留至今。
洛韻最後衝著淨翊笑了笑,才閉了眼。此生怎麽不會滿足?雖不能得他一生的愛,卻得了他的女兒,更是死在他哀痛的目光中。這姍姍來遲的安撫滿足了她卑微而隱秘的愛,這比她原本要的已經多出太多。
“娘……”蘇晚涼哭得淒絕,仿佛隨著淚水淌出來的是整個兒的靈魂,悲極也就沒了淚,沒了淚就是靈魂都被掏空了,隻剩下了一個美麗的殼。
淨翊握著洛韻依然溫熱的手,腦海裏是這個姑娘年輕時明媚的眸子,盛著陽光,轉頭燦爛微笑時的情景。自己追著那個人跑了大半輩子,突然回頭發現竟有一個人也這樣在歲月深處守著他。紅塵如何了?剪不斷,就扔著不理罷了。自己遁入空門十餘載,終究還是回到了這裏。兩行清淚裏,是歲月的洗滌,更是時光捏出的一把水,濕潤了幹澀的曾經。
族長看著已經不忍,最後扔下一句:“蘇晚涼逐出寨子。”就有些蹣跚顫抖地走了。
蘇晚涼抱著她的母親,好似沒有聽到,目光空洞哀戚,像是一尊瓷娃娃,再碰就要碎成一攤精致的瓷片。
左溪蹲下身子,輕輕握住她的手,默然。
九嵐走了幾步過來,最後也不知道說什麽,隻是怔怔地看著坐在地上的蘇晚涼。
後來,這一幕都被埋到了一抔黃土裏。夕陽下,墓碑後的雜草瘋狂的滋長,像是說不盡的過往,倒不空的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