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一章 息事寧人的傳統
從見到她的第一眼起，我就覺得她是個很忠心的丫鬟。有她在身邊，謝晉燁這麽多年一定過得十分舒心。
可是因為我的到來，她覺得自己失了寵。她敬愛的少爺眼中不再隻有她一個，所以她嫉妒我，討厭我。是因為這樣，她才陷害我嗎？
一陣小風吹過，從我的衣領和袖口伺機鑽進去，我起了一層雞皮疙瘩，抱住雙臂，趴在石桌上哀怨地盯著前方。
方才麵對那樣的詰難和侮辱，謝晉燁都沒有說一句話。
不過，沒有也好。這種小事，我還不需要他不顧少爺的身段與下人爭論。不過細想想謝晉源的那番話倒是十分霸氣。可他也不過仗著自己是家主嫡子罷了，若是沒有這份恩寵，他怎敢如此出言不遜呢？
我忽然輕笑一聲，不管他是何身份，他都是謝晉源。
而……謝晉燁也隻是謝晉燁。他不會是謝晉源那樣的恣意人生。
我默默待了一會兒，覺得無聊，本來晴朗的天氣卻起了大風，吹得身後發絲飛舞，幾乎要把我的假發套給刮走了。我急忙回到自己的廂房，繼續坐在桌子前手托腮望向窗外。
“阿嚏！”急輕弱的聲音，我抬起眼睛向外麵張望，隻見狂風湧動之間，一段煞白的藕臂從披風中露了出來，與披風相連的帽子下抬起一張臉，下巴圓潤，眉目含情。
在書房中相談甚歡的謝家兄弟聽到了這聲響動，掀開被風吹得幾乎難以打開的簾子，走到回廊下。在風中翻飛的發絲掠過他們的額頭，從眼角經過。
顏玉瑩見了他們二人，微微發笑：“喲，我這剛製造出一點響動，二位少爺就聽到了。這麽大風天氣還如此盡責保護下人，真是令人欽佩。”
謝晉燁將發絲掠到腦後，作出了個手勢：“請進來吧。”
我站在窗子後麵看著顏姨娘不甘心地望了我一眼，走入堂中。她裹了這麽嚴的披風，又是繞到後院，而且方才分明是衝著我來的。難道，她要對我動死刑？
這個想法使我不寒而栗，立刻找出件披風，決定趴在牆腳聽聽正堂裏麵的談話。
外麵的風仿佛是為我營造便利一般，略微斂了勢頭，卻仍是凍人。天氣又不轉暖，西府海棠開花可是遙遙之期了。
我扒著窗扇，悄悄把腦袋側過去，隔著一層紗櫥仔細聽著屋內的動靜。
顏玉瑩走入室內，將帽子摘了下來，徑直坐在一把椅子上，抿著嘴笑道：“前兒裏雪兒的事，我都聽段嫂說了。原是她不弄清楚就來撒潑的不是，可是咱們爺也忒大方了，哪裏犯得著為一個丫頭與自家人置氣呢？”
謝晉源冷哼一聲：“她並不是普通的丫頭。她是顧明鳶的表妹，顧明鳶救過我一命，姨娘不會忘了吧？”
顏玉瑩兩眼微轉，看向謝晉燁：“那晉燁呢？”
“她是我最喜歡的丫頭。”謝晉燁甩開下擺，端正地坐在對麵，一臉認真。“我本已打算回了老爺夫人，便納她做妾。我也不會讓她受委屈。”
顏玉瑩捂著帕子嬌笑不止，半晌終於止住：“原來是這麽個情況。段嫂那裏還以為你能為我們主持個公道呢，沒想到你竟是最不會讓她受委屈的那個。也罷，既然是你房裏的人，將來要做妾的，我也不好太駁你的麵子。隻是……好歹要給下人們立個威才是。咱們這樣的大戶人家，沒有規矩豈不是亂了套了？”
我咬緊嘴唇，更加貼近窗扇，探聽著他二人有沒有為我美言幾句。無端被冤枉，難道還要受罰不成？
謝晉源的聲音從裏麵傳來：“那有何難。顏姨娘隻說這番前來已經好生教訓了一通便是。”
顏玉瑩頓了頓，驀地拉下臉。“可以。不過，晉源你，要隨我差遣五天，如此，我便既往不咎。”
“哪……”謝晉源剛發出了一個音，就被謝晉燁按住，接過話頭：“姨娘有何吩咐，盡情差遣就是了。本就是做晚輩的，自然會盡心辦到。”
顏玉瑩聽此一言，便算是答應了，心裏早已樂開了花，麵上卻仍繃著：“說得倒好聽，平常時日，三少爺可是搭理都不搭理我們的。唉，今兒晉燁作證，晉源可算是答應我了。那我縱使失了一隻貓，也不那麽心痛了。”
她兩眉緊蹙，目光含悲，一對眼珠卻不停地打量著他二人。
一聲聲吳儂軟語，綿裏針，繞指柔，把謝晉源說得沒脾氣。不知道這個女人肚子裏打得什麽主意，眼下也隻好是應承下來。他嘟著嘴說道：“明日我便去姨娘那裏點卯。”
“點卯就不用了，你呀，前些時候受了那麽重的傷，我也不會那麽苛刻待你的。辰時到就行了。”
我在窗子下麵咽了口口水，這個顏姨娘膽子不小，居然要謝晉源隨她差遣？真不知被家主知道她如此欺負他兒子會做何感想。不過轉念一想，謝晉源這麽愛麵子，肯定不會主動說出去。
我暗自感歎：女人心，海底針。
裏麵有腳步響動，大概是有人要出來了，我連忙離開這裏，回到自己的房間，還特意捧了三杯茶，在他們走出來的時候遠遠地捧過去。
“顏姨奶奶好。”我端著漆盤做了個半蹲，顏玉瑩瞥了我一眼，唇邊噙著一絲得意的笑容，轉身離開了。
謝晉源攥著拳頭，一直盯著腳尖，半晌不說一句話，臉上的表情隻有悲痛可以形容。
“喂，謝啦。”我用手肘碰了碰他，“人生很美好的，你要悅納人生。”
謝晉源瞪了我一眼：“要不是看在……算了，走了。”說完便大踏步離開了擎蒼院。
我看著他氣悶的背影樂個不停，謝晉燁搖搖頭：“高興了？”
“還行吧。”上午被人誣陷的壞情緒確實消減了一些。“有些地方，我不明白。”
“什麽？”
“我明明沒有害那隻貓，我連見都沒見過。可是為什麽這件事會這樣不明不白的結束了？找到陷害我的人難道就那麽難嗎？”這是我一直不解的地方。我似乎是替別人背了一口巨大的黑鍋。
第一次入謝府，碰到慶兒被人指使給謝晉源下毒，照理說謝晉源是整個謝府的命根子，家主謝鬆濤一定會嚴懲。可是事情最後居然不了了之。
這次我被人誣陷害死雪兒，而事情表麵上看起來似乎是以謝晉源的蠻不講理告終。我想不通。
為什麽明明需要解決的事情，最後都會不了了之？謝府究竟是個怎樣的地方，難道這裏的人都不知道正義是何物嗎？
謝晉燁，他，即使是在我麵對詰難的時候都一言不發。為什麽不幫著我找到真凶還我清白呢？
他卻別有深意地望著我：“現在的結果不好嗎？”
這樣的結果好嗎？我平白受到誣陷，還要替他人收拾殘局？那豈不是太便宜了那些作惡的人？
我搖搖頭：“不好。為什麽要便宜惡人？該受到懲罰的人必須得到教訓才不會繼續害人。這也是對無辜者的公平。”
他沉思了會兒，問我：“什麽是公平？”
這個問題我一時答不上來，他繼續說道：“之所以會有陷害，是因為他覺得自己沒有安全感。被害的人看似無辜，其實在不經意間就侵犯了別人的權力。不過一個是無心，一個是有意。可是以無心犯下的過失難道就不是過失嗎？從這個角度看來，陷害本身就是討得公平的手段。”
我皺緊眉心，迷茫地看著他。他說得是什麽歪理，什麽侵犯，什麽安全感。陷害難道還有堂而皇之的理由？
“失去的東西，總會在別的地方補回來。這就是公平。你懂嗎？”
我搖搖頭，還是不理解：“不懂。”
他沒有強求，隻是淡淡地微笑：“以後你就會懂了。”
我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卻仍不甘心地問著：“可是做了壞事就應該繩之以法啊。辜息就可以使對方感恩戴德了嗎？”
他笑了笑，耐心地對我說：“辜息不是為了讓對方感恩戴德。而是為了讓所有的事情有一個圓滿的結果。如果你真的找出了陷害你的人，她就會背上兩項罪名，一項是陷害你，一項是害死了貓。你有想過最壞的結果嗎？你背上害死貓的罪名，卻相安無事，有三哥幫你撐腰。可是她就不會有你這樣的好運，她會被趕出謝府，從此在眾人麵前抬不起頭。失去了這份差事，她又會遇到什麽難事？也許挨餓受凍，也許淪落街頭，也許從此便陷入水深火熱之中。而因為她失去差事又被牽連的人又會有多少？這件事在府中又會帶來怎樣的影響？小茉，你真的想看到那一幕嗎？世事如棋，瞬息萬變，誰也不能料到一步之差會產生怎樣的惡果。而現在這樣，就是最好的結果。”
他看向遙遠的天邊，目光變得飄渺：“雖然此事被壓製下來，但是真相永遠是真相，並不會因一時辜息而改變它的本質。不然你以為顏姨娘為什麽會如此爽快地既往不咎。她不過是知道此事有端倪罷了。謝府對待這些事情，一向如此。隻求最好，不會因為某一個人而執著。即便是三哥也不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