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飛蛾撲火
我真的是無事可做,陸府的溪水讓我想起了靜蘭寺裏的錦鯉。昨日它們才飽餐了一頓,今日想必還不至於集體出走吧?那個叫婧蓉的姑娘不知還會不會去喂它們。她心眼雖好,不過經常出府怕是不能夠吧。
方才竟然看到林霜也許是一場幻覺,她是靜妃身邊的親信,為何要在我這等草民身上浪費時間呢?貴人的時間可是寸分寸金。這裏少有人來,十分清淨,我索性坐在地上,叼了一根草在嘴裏,半躺在大石頭上聽著潺潺的流水聲。不知不覺,我又想起了顧明鳶。這也不奇怪,我的腦子裏並沒有多少記憶,沒事做的時候就隻好想她嘍。
若是學會了顧明鳶的武功,那豈不是天高海闊任魚躍?“嘿嘿。”我陷入了遐想,卻忽然聽到有說話聲,並且正往這邊來。不過還好,說話聲在不遠處停下了,我也不用不著換地方休息了。遠處的人影隔著假山和柳枝影影綽綽,看不真切,隻聽得是一個女音和一個男音在交談。
“不知娘娘叫小人來此處有什麽要吩咐的。”這個聲音是餘桐的。我一下子來了興致。那他口中所說的娘娘不就是靜妃?在這樣隱晦的地方私下碰麵,難道他們兩個之間有交情?我白了自己一眼,餘桐本就是陸府的家人,跟陸府二小姐有交情也是正常的。不過他們兩個的談話,我確實有興趣。
“什麽時候,你我竟也如此生分了。”靜妃的聲音絲毫沒有平日的威嚴之勢,仿佛隻是一個疲憊的柔弱女子。
“娘娘乃是千金之軀,小人怎敢高攀。”
“那和姐姐呢,就不算高攀嗎?”
隔著假山,我看不見餘桐的臉上是悲是怒,原來他心中所念的那個人,果然是麗妃。餘桐沒有說話,靜妃繼續說話:“我知道你對姐姐的感情,其實不僅是你,我也非常想念姐姐。”我感到很詫異,靜妃向來表現得對她的姐姐毫不在乎,我一度甚至認為她恨她的姐姐。沒想到卻無意中聽到了她內心的流露。
“造化弄人,不論之前我與姐姐之間發生了什麽,可是她終究是我的姐姐。我記得,幼時,我們兩個,你,還有林霜,總是在一起玩耍。那時候,生活多自在。可是自從姐姐嫁給皇室,府上就少了很多歡聲笑語。她帶走的不僅是我的快樂,也是你的。”靜妃挪動了步伐,似乎走近了餘桐。
“我多希望時間能停留在姐姐入宮之前。你呢?”餘桐一動不動地站著,說不出一句話,或者,是忍著不說。
靜妃繼續說道:“權力會蒙蔽人心。她不但蒙蔽了姐姐,讓姐姐做了那麽多有違婦道的事情,就連我……也沒能抵擋。我竟然還為了權力,與自己的親姐有隙。這一切,直到姐姐死後我才懂得。如果早知會發生這種事,我斷不會……我……”靜妃已經泣不成聲,餘桐強忍著的話化成兩行清淚,跟著靜妃一同泣下。他本想說大小姐絕不是那種被權力蒙蔽心智的人,可是悲到深處,已經顧不得辯白。
“請娘娘節哀。”
靜妃用袖子拭了拭臉畔的眼淚,卻仍不住地抽泣著。過了一會兒,她方才破涕為笑:“怪我了,桐哥哥,我不該說這些話讓你更傷心。”
餘桐看著靜妃的臉,一時失了心智。她始終是那人的妹妹……他搖了搖頭,慘笑一聲,再無言語。
靜妃隻得歎了口氣,說道:“你保重,今後怕是不能有這樣的機會與你談天了。我隻希望你,不要太怨我。”
假山後麵,二人似乎是相互行了禮,我見有人要從這邊出來,想要走開,卻沒來得及。靜妃從假山後繞了過來,臉上還帶著尚未擦幹的淚痕,眼角濡濕泛紅。她看到我在這裏,愣了一愣。我也尷尬,不知道聽到這樣的內容算不算竊取了機密。
靜妃呆了片刻後,很自然地擦去了淚痕,對我笑了笑:“沒想到會被你聽到。讓小師傅見笑了。你叫無塵,對嗎?”
我頭一次見到靜妃如此坦率的笑容。從前她總是高高在上,笑容裏滿含著鄙夷和嘲諷,可是她卸去所有的偽裝之後,竟如鄰家妹妹一般嬌弱可人。我心底的一塊堅冰忽然裂開了一道縫,冰床崩離瓦解,仿佛之間受過的所有苦痛都是值得的。我的四肢差點不受我的控製,想要撲上去抱住她,用我滿腔的柔情。
還好我控製住了自己,點了點頭:“是。你直呼我無塵就好。”
“無塵,好名字。我也想像你那樣,不沾染這世間的罪惡。你可以渡我一程嗎?我心裏滿是對姐姐去世的愧疚。若是之前我不那樣對她,她也許就不會獨自去打獵……”靜妃說著說著,就要再哭起來。我想抬手拂去她臉上的淚,心中一陣刺痛,連抬起手臂的力氣都沒有了。
嘴裏忽然好鹹,我用手一摸臉,才發現自己竟然也哭了。自從醒來,除了夢中,這還是第一次哭。心痛的感覺如此強烈,讓我無法忽視麵前的人。為何聽她談她的傷心事,我也會如此傷心。
陸夜蕾的瞳眸中清晰地映著我的淚眼,就好像我的眼睛裏全是她嬌弱的模樣。忽然間,我的腦海裏出現了無數張臉,這些臉竟然重合到了一起,拚湊成眼前人的模樣。這是我一直苦苦尋找的記憶嗎?我忽然很怕它們消失,隻能盡己所能走上去,抱住她。
懷中的感覺如此熟悉,我確定靜妃,不,陸夜蕾,她就是我一直尋找的人。我要大哭出來,告訴她這段日子裏我有多害怕,多無措。我要告訴她我有多開心能在腦海中搜索出對她的記憶。
剛哭出第一聲,一個太監的聲音突兀地響起:“娘娘,禦史大夫裴文璣求見。”
裴文璣看到我的一瞬間一定是驚異萬分。他怎麽也想不到昔日醉仙樓義憤填膺的小姑娘竟然眨眼變成了尼姑,還抱著靜妃嚎啕大哭。
從裴文璣詫異不已的眼神中,我知道他已經認出了我。果然是精明之人,我都換成這樣的裝扮,哭成這個樣子,他還能一眼認出我來。
我嚇傻了,不知道該如何是好。鬆開了靜妃,兩眼直勾勾地盯住裴文璣,生怕他將我的事情說出去。他一麵向靜妃行禮,眼睛卻三番五次地往我這邊看。還好靜妃一聽到人來隻顧著拭淚,並沒有察覺他剛才有多麽異常。
裴文璣反應過來後,衝我歪嘴一笑。這個不明意味的笑讓我心裏更加七上八下了。如果他說出昨天酒樓的事情,那我豈不是犯了欺瞞皇妃的罪名。這裏不隻有皇妃,還有丞相,還有誥命,還有禦史大夫。方才欲哭時滿身冒出的熱汗霎時降了溫,我打了個寒噤。裴文璣笑得更放肆了。
靜妃終於拭淨了淚水,問道:“怎麽,裴大人笑什麽?”
裴文璣將袖袍高高拱起,說道:“下官見娘娘今日著裝與平日甚不相同。難得見姿容如此素雅,故而失笑。”
靜妃唇畔浮過一絲嫵媚:“裴大人真會說笑。”
裴文璣笑著低下頭,作了個“請”的手勢,邀請靜妃去別處走走。
他倆走遠後,我長長地出了一口氣。看來靜蘭寺真的不是個安全的地方,尼姑的身份雖然是一道很好的屏障,可是也有太多的局限性。是時候跟顧明鳶商量還俗的事情了。
臉上的淚痕還有幹,風吹過臉頰,感到一陣冰涼。心底的激動依然存在,為了那個素衣黑袍的女子。方才那股難以抑製的感覺讓我如此魯莽,我很擔心會嚇到她。如果不是裴文璣忽然出現,我真不知道應該如何跟她解釋。她是高高在上的靜妃,怎麽會和我有交集。真相似乎離我越來越近了,我越來越高興。也許不久後,我就會解開我的謎團。我現在不在乎是誰殺了我,我隻想知道我究竟是誰。
我可以感覺到,陸夜蕾對我來說是一個非常重要的人,可是對於她而言,我又是否重要呢?如果再這樣迷茫下去,我將得不到任何線索。或許今日我成了她傷心時的慰藉,可是我們的關係好不容易才變得融洽,現在的我甚至有資格在她身邊說幾句安慰的話,這樣的機會我怎麽能放過呢?
我腳下有些不穩,慢慢退到一棵柳樹旁,把身體的重量都交付給樹幹,仔細地回想著我醒來發生的一切。
誰都可以在一張白紙上任意書寫,我又有什麽理由不去懷疑顧明鳶呢?從醒來以後,每一件事,我都對她深信不疑。可是我卻不能確定她到底和我“生前”有沒有關係。我越想越後怕,如果她對我撒謊,那我絕不會知道。如果我有顧明鳶的讀心術就好了,那樣我就可以輕易看穿別人的心,而不用在這裏胡亂猜疑。
可是無論如何,我都不會放過和靜妃關係融洽的機會。她那雙滲著淚珠的眼睛,簡直比世間所有的證據都要叫人信服。我選擇信任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