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7章 路口
第137章 路口
腳步在會議室的門前停住, 顧凝抬起左手,又捏了捏口罩的鼻梁條。
再次確認口罩佩戴正確之後,她才推門而入。
出於安全考慮,疫情爆發以來, 顧凝的團隊一直是居家辦公。
可今天要在客戶公司開會, 她不得不出門一趟。
其實顧凝之前提議過采取線上會議的方式進行溝通。
不過客戶公司的老總偏偏是個挺固執的老先生,盡管目前累計報告確診病例早已破萬, 他卻還是不以為然, 非要線下麵對麵開會。
參加會議的其他人都沒有意見。
顧凝雖然算是個強勢的乙方, 但也不好為此直接去懟客戶公司的大領導。
因此,她隻能做足防護, 硬著頭皮前來開會了。
“哎呀, 顧律師,你也不用這麽注意吧?開會不需要一直戴著口罩啊。”
客戶公司老總對疫情防護還是毫不在意, 連帶著對堅持不摘口罩的顧凝也很不理解。
會議開始沒多久, 他就忍不住打斷討論,開口勸說起來。
所有人的目光瞬間都匯聚到了她的身上。
但顧凝不為所動, “趙總, 現在畢竟是特殊時期,疫情越來越嚴重了。會議室又是密閉空間,為了大家的安全和健康著想,我覺得還是應該注意個人防護吧。”
她的語氣自然,態度卻十分明確。
“呦,沒想到顧律師的膽子這麽小啊, 連我這兒年過半百的老頭兒都比不過!”
可對方的固執勁兒上來了, 看她戴著口罩越發不順眼, 半是不解、半是微嘲地勸說著:
“別天天盯著網上的新聞, 再被什麽確診、什麽疑似的數字嚇出個好歹來,那些肯定都是唬人的!現在不也就W市的情況嚴重點嗎?再說了,我還是經曆過非典的人呢,我也沒像顧律師你似的怕成這樣啊。”
“……”
這一番話好比火上澆油,讓顧凝原本就不痛快的心情更加煩躁。
無知已經夠可怕了,更何況是無知、傲慢,再加上執拗。
怎麽,我出於禮貌沒有要求你必須戴口罩,你還非要教我做事嗎?
顧凝心頭冒火,即使對方是甲方老總,她也不想再忍耐了。
眾目睽睽之下,她再次捏緊了口罩的鼻梁條。
“趙總,W市現在的情況不是‘嚴重點’,是非常非常嚴重,W市人正在經曆的痛苦絕沒有那麽輕描淡寫,我們應該為他們祈福,同時慶幸和感激自己沒有處在疫情的重災區裏。而且S市本身也有確診病例,並不是高枕無憂,更不該掉以輕心。做好個人防護不僅是對自己負責,對身邊人負責,也是為國家早日控製住疫情貢獻力量。”
顧凝直直地看向坐在會議桌主位的老總。
她的聲音是平和的,語氣卻微冷。
在座的每一個人都感受到了她陡然轉變的氣場。
還有她的嚴肅和不悅。
“您說我膽子小,可能我的膽子確實不大吧,我不像您似的經曆過非典,當年我的年紀還很小,沒能留下什麽印象。可您畢竟是正經親身感受過的,您應該知道疫情有多可怕,防疫有多重要吧?”
“…………”
會議室裏響起顧凝直白而尖銳的反問,然後便陷入了一片鴉雀無聲的寂靜。
誰也沒有想到,印象裏一直漂亮又客氣的顧律師會有這樣強硬的一麵。
桌上的其他人都被她毫不留情的回懟驚訝地瞠目結舌。
就連趙總也被驚得好半天都沒說出話來。
但麵對顧凝顯而易見的不悅,他雖然尷尬,卻也知道不該繼續激怒她了。
“額……非典當時確實挺可怕的。”
過了一會兒,趙總勉強回了一句,然後便訕訕地轉移了話題。
……
坐進駕駛位,顧凝用酒精凝露給雙手消了消毒,接著拉上了車門。
剛剛結束的會議裏,在她怒懟趙總之後,再也沒有人對她戴著口罩發出任何意見。
眾人甚至保持著一種詭異的默契,盡量避開任何與疫情有關的話題。
會議的後半場清淨不少。
但幾分殘餘的煩躁還是留在了顧凝的心頭。
情緒實在不佳,她麻木而漠然地開著車,行駛在回家的路上。
車輛行至路口,正好紅燈亮起,顧凝將車停住。
手還放在方向盤上,她看著前方的信號燈,麵無表情地發著呆。
就這樣過了十幾秒,顧凝忽然後知後覺地發覺:
——此時此刻,整個十字路口,竟然隻有她這一輛車在等待紅燈。
她難以置信地又向四周看了看,再次確認了這個事實。
這裏原本是S市市中心最忙碌的路口之一。
每天上下班的高峰期會有交警來指揮交通。
有時車實在太多了,就要等上好久好久才能從這裏通過。
然而現在,每一條車道都是空空蕩蕩,隻有她一輛車孤零零地停著。
眼前的人行橫道正是綠燈,卻沒有一個過馬路的行人……
一瞬間,顧凝再次如此直觀地感受到了疫情帶來了什麽。
像是血管裏的血液停止了流動,她恍惚地覺得,自己所處的這座城市好似陷入了可怕而靜寂的、了無生機的沉睡之中。
疫情是一團迷霧,將所有人困在了白茫茫的、未知而痛苦的迷蒙裏。
霧氣會散去嗎?能重見陽光嗎?
沒有人能夠回答。
也許是為自己,也許是為這座城市,也許是為這個國家……
看著眼前曾經車水馬龍、此刻空無一人的路口,顧凝的手頹然地從方向盤上滑落。
她忽然悲從中來。
***
解開防護口罩的係帶,耳後原本已經麻木的皮膚又重新刺痛起來。
在隔離病房一呆就是六個小時,口罩的帶子始終緊緊地箍在耳後,越到後來,係帶越像鋒利的刀子,狠狠地割著耳邊的皮膚。
痛到發癢,然後痛到麻木。
其實不止是耳後,宋延的臉頰兩側、眼眶周圍也被口罩和護目鏡壓出了深深的淤痕。
他的膚色本來又白,那些深色淤痕便格外明顯而突兀,久久不消。
將N95口罩扔進醫療廢物容器,手部消毒,稍緩了幾秒,宋延抬手戴上普通外科口罩。
這次的帶子沒有那麽緊了,但飽受摧殘的耳後再次受到壓迫,又是一陣刺痛……
和接班醫生交接完之後,他才有時間看一眼手機。
【宋延,小隋今天身體出了些狀況,目前需要單獨隔離。我已經跟賓館溝通過了,你今晚暫時另開一個房間休息,辛苦了。】
目光停留在醫療隊領隊吳院長發來的微信上,宋延的眉心下意識地蹙起。
小隋是他現在的室友,一個很年輕的男護士,剛參加工作兩年。
他們都是S市第一批援助抗疫醫療隊的隊員,在W市被分配在同一間賓館房間住宿。
……需要單獨隔離,究竟是身體出了什麽狀況?
宋延握著手機,止不住地麵露擔心。
【好的,您辛苦了。】
他迅速回複了吳院長,接著就給小隋發去了詢問的微信。
可消息卻如石沉大海,久久沒有得到回應。
宋延的心始終懸著,坐著班車,他沉默而憂慮地返回了賓館。
“滴”的一聲,插上房卡後,新房間裏的電很快恢複供應。
W市的冬天很冷,但因為疫情原因,即使有電也不能開空調取暖。
不僅如此,還要再把窗戶打開,保持空氣流通。
外麵的寒風凜冽地刮著,進入室內仍然威力不減,把窗簾都吹得沙沙作響。
房間冷得像冰窖一樣,又一陣風吹起,宋延控製不住地打了個寒噤。
但他所有的東西都在之前的房間裏,現在手頭什麽也沒有。
寒風瑟瑟裏,他隻能把羽絨服的拉鏈努力拉到最高,勉強試圖保暖。
【宋哥,我剛剛睡著了,才看到你的微信。】
口袋裏忽然響了兩聲。
宋延連忙拿出手機,原來是小隋在回他的微信。
【不用擔心,我的身體沒什麽問題,就是今天在病房打掃衛生的時候突然就吐了,現在休息了一下午已經感覺好多了。】
……吐了?
雖然小隋說著沒什麽問題,宋延卻並不能放心。
他立刻打字追問道,【怎麽會吐呢?身體還有哪裏不舒服嗎?】
要說得太多,小隋幹脆發了一大段語音,
“我也不知道怎麽回事,就是收完垃圾直起身的時候突然有點暈,感覺特別惡心,然後一下子就吐出來了,都吐到口罩裏了。”
小隋是個開朗樂觀的性子,現在說起當時的事情竟然還能開自己的玩笑,
“宋哥,當時可搞笑了,我簡直嚇得汗毛都立起來了!我心想:摘掉口罩,新冠肺炎;嘔吐物不小心吸進去,吸入性肺炎,這不是肯定死翹翹了?”
“不過我還是有點運氣在身上的,最後憋著氣衝出來把東西換掉了。吳院長他們給我檢查了一下,沒有什麽問題,估計就是太累了。我還做了CT和核酸檢測,CT結果沒事,要是等下核酸檢測結果也沒事,我明天就可以正常上班了!”
在語音裏聽完了來龍去脈,宋延一直懸著的心終於漸漸地放了下來。
但一想到二十出頭的小夥子工作得累到嘔吐,他拿著手機,忍不住長歎了一口氣。
宋延知道護士們有多忙碌:打掃衛生,護理患者,給無法自理的病人翻身、喂飯,進行心電監護,調節呼吸機參數……每次值班就是六到八個小時,為了節省防護服,他們基本上都不吃不喝不去衛生間。
醫生們也是一樣,患者們隨時出現的突發狀況,連續十二個小時的夜班,還有交班討論、死亡病例討論,有時忙起來甚至是整整十五個小時的高強度工作。
為了那些飽受病毒折磨的患者們,為了一個個仍在生死線掙紮的病人,每一位醫護人員都在拚盡全力,咬牙堅持……
這所有的一切會有盡頭嗎?
他們最後會在這場沒有硝煙的戰爭中勝利嗎?
宋延在心裏默默地問著。
隻是,沒有人回答他。
閉了閉眼,他平複了一下心情,回複小隋。
【那就好,吳院長說沒問題基本上就不用擔心了,你隻管好好休息吧。】
【嗯哪,我下午睡得特別好。就是不好意思連累宋哥了,你的東西都在這屋呢,今晚什麽也沒有還得出去睡,該休息不好了。】
【別想那麽多,我在哪裏都能休息。】
宋延認真地反駁著。
【而且我們是一個戰壕裏的戰友,你我之間,從來都沒有連累這個詞。】
聊天對話裏陷入了短暫的靜止。
對麵這次輸入了很久,最後卻隻發來了短短的一句話。
【嗯!我知道了。】
後麵跟著一個感動哭了的小表情。
宋延原本想回一個抱拳的表情,但又忽然想到了什麽。
【對了,你吃晚飯了嗎?我去樓下給你打包些飯菜放在房間門口吧。】
小隋還在為宋延的上一條微信感動不已,看到新的消息,瞬間更加感動了。
他今晚本來打算吃泡麵對付一下的,沒想到宋延居然會主動提出幫他帶飯。
可以吃到熱乎的飯菜當然是最好的了。
小隋眨了眨眼,發自內心地回複道。
【太謝謝宋哥了!】
作者有話說:
本章小隋在病房裏嘔吐的情節參考了上海馳援武漢某醫療隊領隊的談話錄音,醫護人員的工作參考了《查醫生援鄂日記》係列選摘和一些抗疫護士的采訪報道,在此標注出來哈,麽麽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