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盤問
第97章 盤問
許林風走進茶室的包廂時, 顧凝正端起一個瑩潤的白瓷茶壺,慢悠悠地斟著茶。
茶水自壺嘴流出,在空中形成一個好看的弧度,最後隱沒於白瓷杯中。
房間裏彌漫著一股淡淡的茶香。
“這壺是信陽毛尖, 我不知道你喜歡什麽茶, 所以沒有直接給你點。”
顧凝抬眸看向他,又朝前揚了揚下巴,
“茶水單在那兒, 你看看你想喝點什麽。”
許林風坐到她的對麵, 但並沒有抬手翻看身前的茶水單。
“我也沒那麽多講究,毛尖就不錯。”他隨口答道。
顧凝於是又端起茶壺, 給許林風斟了一杯茶。
房間裏的光線很好, 她坐在茶桌對麵,像是被鍍上了一層柔光, 本來就明豔動人的容貌平添了幾分歲月靜好的恬靜。
而她斟著茶的姿態, 也透著一種說不出的優雅,頗為賞心悅目。
許林風看在眼裏, 眸光中不禁閃過一絲興味。
——顧凝這個人, 還真是非常具有迷惑性。
要是他對她接觸不多,乍一看到她此刻的樣子,說不定還要以為她是那種溫和嫻靜,柔情似水的大家閨秀。
但許林風畢竟是見識過顧凝在法庭和談判桌上有多強勢的。
她就算是個大家閨秀,也絕對是能轉身披甲上陣,直取敵軍項上人頭的那種。
許林風隱隱有種預感, 今天這場, 八成是一局鴻門宴了……
“顧凝, 你剛剛在微信裏說, 想和我聊一些私事?”
他端起瓷杯,隨即主動問道。
“嗯,”顧凝抿了口茶,“是有些重要的事情要問你。”
許林風挑了挑眉,“既然我們的時間都很貴,那不如現在就開始問吧。”
顧凝現在這副不冷不熱的態度,實在讓人捉摸不透。
許林風總感覺她在憋著什麽大招,於是便主動挑明了話題。
“好啊。”顧凝答應下來。
她沒什麽表情地抬眸,對上許林風的視線,開門見山地問道,
“我想知道,你認識秦朗嗎?”
“……!”
聽到那個再熟悉不過的名字,男人瞬間僵住。
作為一名身經百戰的律師,許林風的心理素質和應變能力都絕對稱得上強大。
即使是在法庭上遭遇“證據突襲”,他也能鎮定地迅速理清思路,有力反擊。
但此時此刻,許林風不得不承認,當顧凝麵無表情地說出“秦朗”二字時,他向來冷靜的大腦,有一瞬間變成了完全的空白。
男人的心中湧現出了一種極其不妙的預感。
他聽見自己的嗓音有些發緊,“……你和他是什麽關係?”
“我是他姐姐。”
顧凝的聲音裏聽不出任何情緒。“從法律上講,我和秦朗屬於旁係血親。但從感情上講,我們從小一起長大,和親姐弟沒什麽區別。”
“……”
這句平平的回答毫不留情地擊碎了男人殘存的僥幸。
許林風的心徹底沉了下去。
一些零星的片段重新閃回他的腦海。
之前他告訴秦朗自己的工作和所在城市時,秦朗曾頗為驚訝地回了一句,
“那好巧啊,我姐也是一名律師,而且她現在也在S市工作!”
秦朗當時並沒有說出他姐姐的名字,許林風也沒有仔細追問。
一方麵,家人屬於秦朗的私人信息,他完全尊重秦朗的隱私。
而另一方麵,看秦朗提起他姐姐時親近的態度,許林風以為他們應該是親姐弟,而他並不認識任何姓秦的女律師。
可他萬萬沒有想到,秦朗口中的姐姐居然是顧凝!
許林風感到了一種冥冥之中的捉弄……
而下一秒,顧凝幽幽涼涼的質問聲在房間裏響起。
“許林風,你和秦朗之間,是什麽關係?”
“……”,男人的右眼皮很合時宜地猛跳了一下。
他很清楚顧凝不是在詐他,她肯定知道了些什麽。
一時間,許林風的心像是被灌了冰水,從內至外涼得徹底。
那是他隱藏在最深處、無人知曉的秘密。
而顧凝又是一個絕不好惹且極其護短的人。
如果她要興師問罪,那他的承認,幾乎就是直接把誅心的刀子遞了過去……
理智警告許林風他應該否認或者沉默,但下一刻,他卻聽見了自己平靜的回答。
——“我喜歡秦朗。”
男人的聲音鄭重而肅穆,“這就是我們之間的關係。”
興師問罪也罷,威逼阻撓也罷。
那是他永夜般孤寂生活裏,僅有的一束陽光。
哪怕隻是一句不得已的違心否認,也是對它的一種褻瀆。
他說不出口。
“……”,顧凝摩挲著光滑的瓷杯外壁,表情仍然幽幽。
竟然直接把秦朗那小子摘出去了麽?
她知道許林風是摸不透她的態度,所以幹脆把火力全都攬到了自己身上。
倒是很有擔當。
但她才不會因為這樣就對他手下留情。
“你喜歡秦朗,”顧凝淡淡地重複了一遍男人的回答,
話鋒驀地一轉,語氣也冷了下來,
“可你們連麵都沒見過幾次,許林風,你喜歡他什麽?”
顧凝的質問向來鋒利,男人不禁陷入了沉默的思索。
……喜歡秦朗什麽?
這還真是個好問題。
最初他提出幫秦朗練習雅思口語,隻是因為一時無聊,權當打發時間罷了。
但是,不知從什麽時候起,事情卻逐漸發生了改變。
大男孩身上的朝氣和活力似乎能透過語音和視頻傳到他身上似的,讓他古水無波般的生活出現了一圈圈被暖風吹起的漣漪。
秦朗身上有著這個時代的年輕人最優秀的模樣,聰明且勤奮,正直而善良。
生活在一個幸福和睦的家庭裏,舉手投足滿是少年意氣,眸光幹淨而純粹。
每次口語練習結束之後,他會向他分享生活中的趣事,談論對熱點事件的看法,隨意地開著玩笑。
明明都隻是些再簡單不過的小事,可等許林風反應過來的時候,那一周幾次的通話已經成為他忙碌到麻木的生活中,唯一的放鬆和期待。
而隻有和秦朗聊天的時候,他才能短暫地從世俗洪流中抽離出來,擺脫掉早已習慣了的孤獨和厭倦,近乎奢侈地、放鬆地,享受那一小段時光……
“顧凝,”片刻之後,男人平靜地抬眸,“我沒法回答你這個問題。”
這倒是完全沒有想到的回複,她不禁一怔。
而許林風卻突然反問道,“三年前,我從一個有全景落地窗的江景平層裏搬了出來,你知道為什麽嗎?”
話題未免轉換得太快,顧凝不明所以,於是沒有吭聲。
但男人卻毫不在意,自問自答道,“因為我發現,每天深夜回到家之後,我都會在那片落地窗前站很久。”
他的嘴角勾出一個略帶諷刺的弧度,
“我當時很懷疑,也許哪一天,我會直接推開窗跳下去。”
“……”
男人的語氣平淡得好像隻是在談論瓷杯中的茶,可說出口的話卻是截然相反的沉重。
顧凝的表情不禁變得有些複雜,她下意識地抿了抿唇。
“不過我現在又搬回去了。”許林風倒是微微一笑。
“顧凝,我對秦朗的感情遠比你想象得複雜,甚至,你恐怕會很難理解。”
男人的眼簾微垂,眸光深邃,“對我而言,秦朗什麽都不需要做,他隻要在微信的另一端,過著他自己的生活,我就能深夜站在落地窗前,不用擔心哪天會伸手推開窗。”
到底喜歡秦朗什麽?這個問題他確實沒法回答
因為喜歡二字,其實並不能準確表達出秦朗於他的意義。
將近兩年的通話和視頻,不僅僅是一種精神上的陪伴,更是在他日益厭倦的、寂寥如永夜的生活裏,重新燃起了一團期待的火光……
也許說秦朗是他的精神支柱太誇張了。
但那個滿身朝氣,陽光開朗的大男孩,的的確確是他最珍視的,甚至起初都不敢奢求的,命運般的恩賜。
“……”,許林風的回答完全超出了顧凝的預想。
但男人的眼神認真而坦誠,她於是明白,那些話確實是出自真心。
而與此同時,另一種擔憂也隨之浮現。
“可是秦朗還很年輕,”顧凝對上他的視線,眉心微皺。
“你我這個年紀,生活、工作已經開始定型了,但他不一樣,他的未來還有很多可能。許林風,你有想過這一點嗎?”
顧凝的問題依舊犀利,是她一貫的風格,現實而殘酷。
是了,許林風知道,他比秦朗大十二歲。
他已熬過社會的反複捶打,千帆曆盡,終於明白了自己想要什麽。
但秦朗卻還那麽年輕,擁有無限的選擇和可能。
他將來會遇見更多優秀的人,見識更廣闊繁華的世界,他的思想也會成熟、改變……
到那時候,秦朗對他的感情,難道不會隨之改變嗎?
許林風抬手扶了扶眼鏡,眸光中飛快地閃過一絲苦澀。
可這個問題他並不是沒有想過。
再開口時,男人語氣平靜而從容,“顧凝,我明白你的意思。”
他直視著她,像是陳述,又像是保證,
“但秦朗在我這裏,從來都隻享有權利,不承擔義務。”
“我和你一樣,都希望他永遠幸福、快樂。我會尊重他的所有選擇,無論什麽時候,在這段感情裏,他都擁有絕對的主動權。”
“……”
有一瞬間,顧凝甚至有些被許林風的回答驚到了。
“隻享有權利,不承擔義務”,“所有選擇”,“絕對的主動權”。
如果是在法律實踐中,這樣極度不公平的關係,幾乎不會被任何人接受。
可許林風作為一個律師,偏偏向她這樣鄭重地主動承諾著。
他把自己的姿態放得那麽低,卻給了秦朗無限的自由……
這番話再次刷新了顧凝對許林風態度的認識。
原本那幾分懷疑和刁難的心思,也隨之悄然散去。
“還有一個常規性問題,”她摩挲著白瓷杯,又補充道,
“可能過於私密了,但還是希望你盡量回答。”
“好。”男人點頭答應了下來。
許林風隱約感覺顧凝的氣場有所緩和,心中暗自鬆了一口氣。
她剛才的那些盤問,哪一個不私密呢?
可畢竟是秦朗的姐姐,問再多他也必須好好對待。
“能介紹一下你之前的感情經曆嗎?”
“……”
盡管作出了覺悟,但許林風仍沒想過她會問得這麽直接和仔細。
不過,其實也沒什麽可隱瞞的。
“沒有感情經曆。”男人淡淡地答道。
顧凝顯然不是很信,“前男友、前女友、曖昧對象,一個都沒有嗎?”
“沒有”,許林風無奈地勾起唇角,
“遇到秦朗之前,我真的打算做一輩子獨身主義者。”
他瞥了眼小指上的尾戒,
“這個戒指現在是用來擋麻煩的,但之前,確實是代表著獨身的決定。”
許林風從小就生活在那樣一個荒謬的家庭裏。
父母是彼此最大的仇人,爭先恐後地給對方戴上一個又一個綠帽。
無愛、不忠、背叛、濫情……
他早早地見識到了感情最醜陋的一麵,並從此深惡痛絕。
於是自始至終,許林風都很堅定。
他不會向世俗妥協,和一個不愛的女人在一起。
因為如果那樣,他就和他的父母一樣懦弱。
他更不會放縱自己,在濫情中遊戲人生。
因為如果那樣,他甚至會先覺得自己肮髒。
“……”,這又是顧凝沒想到的,她不禁眨了眨眼。
話題已經聊到這裏,氣氛顯然緩和下來了。
許林風見她將信將疑的猶豫模樣,莫名覺得有點好笑。
“顧凝,誰主張誰舉證。”他隨口拿了條民訴規則來調侃她,“你就算不信,我也沒辦法給你證明不存在的事情。”
這人倒是知道自己已經過了她這關,徹底放鬆下來了……
顧凝睨了他一眼,開玩笑道,“可我要是非要你證明呢?”
許林風唇角微勾,“那我就隻能去醫院做一套體檢,然後把報告拿給你過目了。”
……體檢報告?
怎麽搞得像婚檢似的?
他和秦朗現在頂多就是個戀愛關係,這人倒是想得挺美。
顧凝輕睨了他一眼,沒再回什麽,端起茶壺,將二人見底的茶杯重新蓄滿。
一場鴻門宴式的盤問在一盞茶的功夫裏悄然消解。
“謝謝你,顧凝。”
許林風看著她給他斟茶的動作,認真道了聲謝,一語雙關。
男人的聲音鄭重而真摯,帶著一種特殊的質感,回蕩在安靜的茶室裏。
顧凝放下手中的茶壺,“你不用謝我,而且,也別高興得太早。”
她看向他,細眉輕挑,氣勢十足,“許林風,我還是把醜話說在前麵,我尊重秦朗的任何選擇,但如果以後你做了什麽傷害他的事,我們之間絕對沒完。”
明明是一句帶了幾分霸道的警告,但男人的深窩眼中卻閃過了幾分輕鬆的愉悅。
“放心,顧大律師撂了這種狠話,”
他語調悠悠,勾起了唇角,
“就算是吃了熊心豹子膽,我也絕不敢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