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雨中
第2章 雨中
顧凝一直都知道林老和他兒子的關係不太和諧。
很久之前，林老和前妻就因為前妻出軌而離婚，但當時唯一的兒子林眾致被判給了前妻。
盡管對方才是婚姻裏的過錯方，但林老念及兒子，最後選擇了將公司股份之外的財產都留給了前妻，自己幾乎淨身出戶。
可誰也沒想到，離婚之後林老的生意越做越大，隨著建航集團的飛速發展，當初那些不起眼的股份變成了非常驚人的財富。
那位前妻簡直腸子都悔青了，在複婚和要股份的無理要求被林老果斷拒絕後，她惱羞成怒，開始到處詆毀林老，兩人徹底交惡。
而對於兒子，前妻從來都是懶得管，將他早早地送出國後便不聞不問，直接導致他在國外結識了一幫相似背景、不學無術的紈絝，跟著染上了許多壞毛病。在和林老關係惡化之後，她更是百般阻撓林老看望兒子，久而久之林老和兒子的感情也淡漠下來。
後來林老的兒子回國，不知道是受了誰的慫恿，說什麽也不去建航集團做事，非要自己創業，為此更是和林老鬧了好幾場。最後林老無奈地給了他一大筆啟動資金，由著他折騰夠了再說，二人的關係也更加僵化。
林老對他失敗的婚姻和父子之間糟糕的關係並不避諱，但每次提及都難掩傷心。
之前顧凝作為局外人也不好多問，但她沒有想到，林老的兒子竟然會狠心到對自己的父親放棄治療。
現實的荒誕往往可以超越人的認知。
憑顧凝對林老的了解，林老這一生在商場上殺伐果決，有魄力更有韌勁，他並不是一個會自暴自棄的人，目前消極的治療態度大概是被兒子傷了心，一時想不開。
她對林眾致無話可說，一想起他的所作所為，戾氣便在心底蔓延。
這件事還是得從林老這邊入手。
***
接下來的半個多月，顧凝隻要有時間就來看望林老。
雖然林老一開始嘟囔著“你每天那麽忙，不要費時間來看我”，或者是“之前就是為了不打擾你，才不告訴你我生病了”之類拒絕的話，但後來有護士偷偷跟顧凝說，每次顧凝走之後，林老的心情都特別好，甚至有的時候還會哼幾首小曲，這可是之前從來沒有過的事。
真香定律，不愧是人類永遠也無法逃脫的宇宙奧秘。
顧凝沒有跟林老提及任何手術的事，她表現得輕鬆淡定，好像林老隻是得了一個尋常的的小毛病，而不是什麽急需手術的重症。
她也像尋常的看望親人的晚輩一樣，每次都陪林老天南海北地聊著天，說些逗林老開心的俏皮話。偶爾碰到來查房或者是值班的宋延，三個人聊起來也意外得融洽。
這天，顧凝剛接完電話回到病房裏，就看到宋延和林老一起在翻看她剛剛從家裏拿過來的一大摞書。
《曾國藩家書》、《高老頭》、《君主論》、《三體》、《浮生六記》，還有一本夾帶私貨的《哈利波特與密室》。
雖然林老身邊有護工照顧，她和王秘書最近也經常來探望，但顧凝還是擔心林老獨自一人的時候還陷在那些傷心事裏。
於是她幹脆給林老拿了好幾本書。《曾國藩家書》和《高老頭》是她特意選的，其餘都是從她自己的書架上隨便拿的。
反正不管林老看哪本，讀書的時間多一些，想那些糟心事的時間就少一些。
當然看她特意選的那兩本就更好了。
它們從某種角度上都對父母與子女間的關係有一定啟發意義，林老有空讀一讀，說不定能對那段傷透他心的父子關係看開一些。
穿著病號服的老人拿著《哈利波特與密室》，盯著封麵上那個騎著掃帚的男孩哭笑不得。
“我這把年紀的老頭子看這種小孩兒的書還不讓人笑話！”
顧凝眉眼彎彎地打趣，“人們都說‘老小孩’，人老了就變成了小孩兒。所以您現在可以名正言順地看小孩的書了，誰敢笑話您，您告訴我，我找他理論去！”
“凝丫頭這張嘴還是那麽厲害，我可說不過你。”
林老笑著搖了搖頭，順手拿起旁邊的那本《曾國藩家書》翻了翻。
“這本書倒還像點樣子。”
果然是選了這本。
“咱們事先說好了，選了書就要認真看，我可是會定期和您討論書中內容的。”顧凝挑眉說道，擺出一副嚴肅的樣子。
林老被逗樂了，“行行行，上學的時候總逃課放羊，老師也不怎麽管。老了反而遇上凝丫頭這樣嚴厲的，我肯定好好表現。”
“那可就這麽說定了，正好讓宋醫生來當我們倆的見證人。”
顧凝笑盈盈地看向宋延。
宋醫生側身立在病床旁，手中是另一本《高老頭》，白皙修長而又骨節分明的手扣在棕色的書脊上，任誰瞧見了都要讚一聲賞心悅目，顧凝也忍不住多看了幾眼。
他卻趁林老不注意，對上顧凝的視線，下頜輕點，點向林老手裏的《曾國藩家書》，又揚了揚手中的書，清亮的眼裏滿是促狹的笑意，精致的唇角微微一勾。
仿佛在說，“我看透你的小心思了。”
顧凝被這突然的惑人男色晃到了眼，但也還算鎮定，偷偷地對宋延眨了下眼。
宋延唇角的笑意更深，
“那就義不容辭了。”
*
從病房裏離開已經是一個小時之後了，外麵居然正下著瓢潑大雨。
雖然剛剛冬去春至，但S市的溫度依然低迷，絲毫沒有初春的感覺，顧凝也沒有做好隨身攜帶雨傘迎接春雨的準備。
住院部大樓距離醫院停車場有一段不近的距離，如果直接衝過去，大概沒走到車前就已經全身濕透了。顧凝不得不滯留在大樓門口等雨停。
密集的雨滴拍打在地麵，籠罩起一片白霧，目之所及皆是朦朧。
顧凝小時候不喜歡下大雨，因為即使是打傘也難免狼狽。但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當大雨傾盆如注時，四周都是喧囂的雨聲，心中的那些混亂的雜音反而能被掩蓋住，讓她能夠感受幾分短暫的平靜安寧。
視線裏，朦朧迷離的雨幕中，一個挺拔修長的身影從遠處撐傘走來。
長腿間的步伐不急不緩，自帶一股韻味，好像有種魔力，讓人移不開目光。
這漫天雨聲好似隻是那人步點的配樂，而他仿佛是從一幅風流寫意中一步一步走來。
顧凝一時間有些看呆了。
那人拾級而上，在門口停住，正準備關傘，餘光卻看到了一旁的顧凝。
“顧律師沒帶傘嗎?”
是宋延。
顧凝忍不住在心中喟歎一聲——宋醫生實乃真絕色。
“沒帶傘，但我是開車來的，等雨小一點就能走了。”
宋延搖了搖頭，“雨一直這麽大，可沒有要變小的架勢。顧律師要是不介意的話，我送你去停車場吧。”
怎麽可能會介意呢？
“那就麻煩宋醫生了。”
顧凝從善如流地藏進宋延撐起的雨傘下。
雨傘隻是普通的單人傘，兩個成年人其實不太夠用。
身體間的距離不得不拉近，顧凝聞到宋延身上若隱若現的消毒水的味道，還有一種淡淡的雪鬆木的清香。
二者混合在一起意外的和諧，獨特又好聞，和宋延給人的感覺很相稱。
這半個多月裏，顧凝和宋延經常碰麵，雖然每次相處的時間不長，但這並不妨礙顧凝對宋延的印象從初見時對相貌的驚豔，迅速轉變為對品行的欣賞。
原因無他，宋延身上的優點實在太多了。這些優點不單單是在工作中的醫術精湛，認真負責，更多的是他那種謙遜有禮，溫柔沉靜的，讓人如沐春風的修養。
和宋延接觸的越多，顧凝就越覺得這位宋醫生實屬人間瑰寶。
顧凝正自顧自地想著，身旁的人間瑰寶忽然出聲問道，“顧律師喜歡哈利波特嗎？”
“很喜歡的，要不是我還有另一套英文版，我大概不會舍得把那本《哈利波特與密室》借給林老看。”顧凝半開玩笑地回答道。
“宋醫生也喜歡哈利波特嗎？”
“嗯，不過相比起書來，我更喜歡電影。之前讀書的時候曾經去牛津大學交換學習，所以每次看到電影裏的霍格沃茨總有一種特別親切的感覺。”
（注：牛津大學是哈利波特係列電影裏霍格沃茨魔法學校的主要取景地）
顧凝忽然有些好奇，“宋醫生要是進入霍格伍茨的話，會被分到哪個學院呢？”
宋延認真思考了一會兒，“我還真的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問題，不過可能是拉文克勞吧。”
顧凝抬頭看向宋延。“如果你頭腦精明，或許會進入智慧的拉文克勞？”
“那些睿智博學的人，總會在那裏遇見他們的同道。”宋延流利地接上了《哈利波特》裏分院帽形容拉文克勞學院的後半句。“不過，這樣說起來好像有些自誇之嫌啊。”
他的眉眼含笑，微微低頭，對上顧凝的視線。
顧凝的呼吸不經意間一滯。
真是奇怪了，明明經過這段時間的相處應該對宋延出色的相貌習以為常了，怎麽每次都感覺他帥得常看常新呢？
顧凝被自己忽然冒出來的奇怪的念頭逗得想笑。
“顧律師想要進入哪個學院呢？”
“格蘭芬多。”
忍住剛才的笑意，顧凝毫不猶豫地回答道。
“是因為格蘭芬多是哈利波特所在的學院嗎？”
顧凝搖了搖頭。“因為格蘭芬多代表著勇敢。”
“小時候覺得斯萊特林綠色和銀色的圍巾更好看，但長大後才發現，勇敢真是一種可貴的品質。”
“我希望我能做一個勇敢的格蘭芬多。”
眼前是連綿迷蒙的雨霧，一片模糊，正如那些晦澀的過往。
顧凝的眼神平靜而又幽深。
*
宋延在顧凝的車駛離停車場後，撐著傘轉身往回走。
那把雨傘根本不夠兩個人用，他方才好像不經意般將雨傘向顧凝那邊傾斜，讓顧凝完全籠罩在傘下，而他自己的右半身則完全暴露在雨傘之外。
因為宋延的動作和神色都太過鎮定自然，顧凝竟絲毫沒有察覺。
他的右胳膊早已完全被雨淋透，白大褂浸濕後，透出裏麵羊毛衫的淺藍色。
辦公室的櫃子裏應該有換洗的衣服，宋延邊走邊想。
這場瓢潑大雨對此時的宋延來說並沒有什麽特別，而送顧凝去停車場的插曲對他而言也隻不過是一件順手而為的再平常不過的小事。
但在不久的後來，當宋延知道顧凝的那些過往之後，忍不住回想起兩個人最初的這場雨中對話。
如果可以再回到那一刻，他想伸出手，將顧凝攬進自己的懷裏，輕輕地拍著她的背。
然後，溫柔而堅定地告訴她：
“你已經足夠勇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