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回 民間巡視,國師護駕語曼陀
普雅女王出宮巡視民間,因女王不願太過於惹人注目,故而那儀仗並沒有鋪陳的有多浩大,卻自是肅穆規整。
身為女王素來倚仗之人的蕭淨鸞卻沒有跟著一並來。淨鸞親自率領軍兵檢閱另一處城邦,會在妥帖之後轉道跟上普雅梅朵、並帶兵尾隨隊列之後一路護持。
於是在女王那雕鏤圖騰、裝幀著翡翠玳瑁的花車一旁,身騎白馬、頭戴法冠一路護持之人,便成了本沒有資格並駕齊驅的國師法度。
不過普雅的心情似乎很不錯,那不止是檢閱城邦、接受臣民膜拜時自然而然流露出的一種激動,似乎還夾雜著些對身邊人換成國師的新奇之感。她一身燦金色底子、繪繡著孔雀羽翎的正裝朝服於肅穆中又不掩她曼妙的身段,那勾到鬢裏去的眼角兩道金線更是顯出這位女王神聖威嚴不可侵犯。花車一路不緩不急的徐徐前行,一縷縷陽光照耀車壁,很快便又渙散出去,有如劈金穿波一般行的熠熠璀璨。
法度抬手,下意識將頭頂這與喇嘛有些相似的法冠扶了一扶,單手持韁,另一隻手緩緩的撥動著脖頸處掛著的一串大顆菩提念珠。他來到臨昌這樣久了,卻一直都身在皇宮而未真正到訪過臨昌的民間,時今是第一次真正領略這座古風悠然之國的厚重文化、與滄桑風貌。
臨昌的城郭委實不貧瘠,那一排排的民坊與二層小樓間合風獵獵的酒旗、洋溢著喜悅笑容與神聖眼神的百姓、身材健壯的漢子與麵色紅潤的女子、鶴發滄顏卻目波精神的老人以及歡實健康的孩子……一切的一切將這片神跡一般的大漠綠洲的富饒烘托流露的極是昭著!
由於法度這般的著裝與自身不可複製的一種氣質、以及他身處在女王花車之側護駕的這個位置都極是搶眼,故而,很快的便有臣民注意到了今年巡城時護持之人不是女王寵信的蕭淨鸞、而是這麽一位完全陌生的人。那兩側簇簇的人群裏便起了一陣低低的議論。
一路緩緩行過,法度大抵聽到了一些,基本是些猜度他身份的話,有完全不知道的,也有識眼色、頭腦靈秀又消息通達的猜出了他就是那位新晉的和尚國師。不過,最令法度歡喜由衷、倍感欣慰的,是這臨昌的臣民裏亦有對佛教虔誠信仰者,很快便認出了他便是那釋門的弟子、苦修的禪師……
羈旅生涯這樣久了,多少個春華秋實的轉瞬流逝都已在法度眼裏、心裏沒了過於濃墨重彩的痕跡。可是,每每在一個陌生的地域邂逅與自己一樣的修持者,無論是本門的弟子還是他門的同修,都令法度心情激動、歡喜由衷!
這是一種特有的對天道與真善與人間大美眼見著傳承、眼見著生根發芽的大誌的愛與願力,非自己而不能完全明白……
普雅亦察覺到了周遭對法度的議論,當然還有一些對蕭淨鸞為何今年不曾侍駕君側的猜度。她一笑置之,抬手不緩不急的一路向那匍匐膜拜的臣民示意,並不時的將各色新鮮的花瓣自薄荷枝編織的籃子裏揚出去,這亦是一種臨昌國的舊習,由女王親自將代表祥和與祝福的花瓣撒向她的子民,這份難得的恩澤會令臣民消除苦難與疾病。臨昌的子民對這種古老的、世代傳承而來的儀式深信不疑,那是一種至為濃烈的真、善、美的信仰,與佛法一轍的激動人心!
法度一路且行且觀察,又見普雅這等揚花於空、花瓣承載著美好祝願而次第落入臣民周身的儀式,他心中便淺淺動了動,忍不住側目對她小聲道了一句:“這撒花兒祈福的儀式,與我教中‘天女散花’倒是有著幾分相似處。”旋即微頓,“大抵都是美好的願景,果然萬教同源。”
這不高的聲音借著一股風勢徐徐的入耳,普雅側眸顧他一顧:“哦?”眉目盈盈,“看來我臨昌與國師口中、心中常記掛著的佛委實有緣,興許佛法有一日會在臨昌開花結果也說不準呢!”無心順口的一句玩笑話,卻委實奇怪,普雅出口時心中莫名起了一肅,那是一種幻似虔誠的感覺緩緩的波及過平靜的心海。
宿命般的,法度心中亦是一動,儼如方才普雅那無心的一句話會是冥冥中某種帶著願力的授記一般,突忽便令他肅然起敬:“時今貧僧已是臨昌的國師,前遭還想著向女王請一個命……隻要女王同意,貧僧願盡綿薄之力,將我佛法根植臨昌,有一日結果開花教化眾生,普渡更多人脫離苦海、抵達彼岸極樂未央處。”
雖然因著時宜考慮,法度說的有些急促。可麵上的虔誠與字裏行間流露的真摯,未有半點兒的消減!
他在論及禪意之時,無論何時何地都能輕易便喚起涓涓的甘霖潛入心海的深處。方才那不長不短的一句話按理兒道的是有些突兀,不過細想想又覺的很是順勢。既然女王在明知道法度遊僧身份的情況下,還是執意讓他擔任了國師一職,便也等於默認了他的身份、以及他所欲推崇的道法與教義。
普雅倏地一回神,如此一個後知後覺的才意識到了這些!她的心頭下意識起了一縷芥蒂,這是為君者的本能;不過很快的,那芥蒂便消散了幹淨,甚至變得有些隱隱的傾向……興許她真的已經被佛法感化,縱然她還沒有選擇對佛法深信不疑,可她是相信法度的。
一縷玩心突忽蕩漾在普雅的心河,她眸波一轉,持著一縷灼灼的眸光顧向法度:“要我答應你弘法的請求,那我先且問你,可否已將臨昌當作了你的故鄉一樣、毫無二致毫無偏差的對待?”這話音與含笑的神色半玩半肅。
溶溶暖橘色的陽光在周圍布下明燦的華彩,潛移默化間這一切已步入一種神聖的地境。威儀與肅穆交織出的神聖殿堂裏,法度雙目定格在普雅明媚含笑的眉眼間,即而重重的頷了頷首:“出家人禮敬萬物蒼生,對待一切皆是心境平等而盡全力且無所偏差。並無他鄉故鄉,一切世間全部都是歸鄉前的家園!”
法度的神色與聲息皆帶著一脈沉澱且著重的保證,又加之陽光裝點下這鍍金般的感觀更是顯得何其肅穆與莊嚴。
普雅那話本是半假半真的一句順勢,法度此刻無比莊重的回應忽而令她雙目微潤。一脈無形的感動無聲無息的波及過心口,卻不知道是為什麽……似乎這一切原本就是一場合該的注定,合該在那個時間、那個地點、遇到那個人,然後將佛家的道義與救度的希望再一次波及、遍植真善美的種子紮根於滾滾黃沙廣袤大漠間這一座靈秀美麗的城邦,然後開出花、然後結出果!匍匐禮讚、大愛無疆!
“我答應你。”一如法度的莊重肅穆,普雅頷首沉沉,就此一諾、決不背離。
法度心中湧起無邊的動容,他如畫的俊逸眉目亦有些濕潤:“好,待一切安穩下來,便弘法傳教。”聲音不高,卻重重一沉澱。
普雅思緒輕動,便又動起新奇,法度方才那一席話她是似懂非懂:“國師,你說‘一切世間全部都是歸鄉前的家園’,歸鄉我懂,便是佛國。可這‘一切世間’又是什麽,是說我們這個娑婆世界的每一寸土地麽?”
法度斂目,須臾後搖搖頭:“‘歸鄉’不止是佛國,真正的歸鄉本是虛空,對於蒼生也可以是佛國、是一切善道。”於此淺頓,抬目定定,“而‘一切的世間’不止局限於我們現世的娑婆世界,那是一切穢土的總稱。也包含一切性靈,有生命的和沒有生命的,有情識的和無情識的,看得見的和看不見的,無極大的和無間小的,一切一切。”
思路梳理的清楚明白,法度也持著極好的耐心為普雅闡述自己心中所悟。可涉獵不深的普雅還是聽得雲裏霧裏、似懂非懂。
那朵嬌豔的玫瑰在思緒的反複波及下,終於流露出她狂野而熱烈的本質。她被思緒纏連的起了煩意,便幹脆徹底壓住不再思量:“不想了,這一會子都也依舊不大明白!”音波泠泠的,普雅玩心蕩漾起來,那盈動的眸子忽而閃出一縷善意的狡黠,雙手捧了一把鮮花便向法度身上撒過來。
歡快的舉動來勢突兀,那彩色的花瓣更是有如潑水一般合風飛散。
法度一驚,下意識抬手去擋,旋即便聞普雅那一陣清越的笑聲闖入耳廓,順著滑進心裏,暖暖的,煞是可喜。
他便知道是那俏皮的女子同自己開了玩笑,放下擋於麵額的廣袖,隔過錯落光影對她一笑。抬目間又見花瓣並未粘連在自己的身上,而是合著汩汩天風紛揚四散,順那清涼的風勢自由張弛,不一會子便悠悠的遠去不見。
法度心念隨之一動,念頭甫至,旋即朗朗的啟口:“‘天女散花’的故事,除了恩澤蒼生、福及萬物之外,還有著一層曆練的深意。”
玩心宣泄了個淋漓的普雅斂斂眸子:“是如何的曆練?”聲息間含笑徐徐。
“得證。”法度頷首,“曼陀羅天花粘身,若是漏盡通證者(證得漏盡智煩惱盡除、得解脫、威德具足),則花落下。若是積習未盡者(尚存有貪嗔癡慢疑不曾去除幹淨),則花不落,便是神力也不能使花拂去。”
說道起這個,法度尤其記憶深刻。這是在他幼時,他的師父明德一早對其的點撥。
那是一個朗朗的初夏時日,法度在院落裏靜心掃地,忽有落花順著一股微風緩緩的落在了他的衣袍上。他下意識抬手剛要去拂落,這時行過身邊的師父開口止住了他,跟他說了上麵這段話,借機對他做了點悟、講出了“天女散花”的典故與背後的深意。
“曼陀羅”在藏傳佛教裏意為“壇城”,即“心髓”、“本質”、“得”的多方組成,是為“獲得本質”之意,獲得佛陀無上正等正覺(真正平等覺知一切真理的無上智慧,無比完全的智慧、覺悟,如“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引申為“萬象森列,融通內攝的禪圓”。
《妙法蓮華經,分別功德品》雲:“佛說是諸菩薩摩訶得大法利時,於虛空中雨曼陀羅華(花)”。
《阿彌陀經》亦曰:“晝夜六時,天雨曼陀羅花。”
如此,佛祖弘法時下起漫天花雨即為曼陀羅花,天女散花亦為曼陀羅花,拈花一笑也是拈了曼陀羅花。如是,見曼陀羅花雨,便是佛光普照!
時今那思緒倏然便繞到了已經圓寂的師父身上,法度縱有修持、縱是可以淡然麵對生死與人事離合,可心底還是下意識的起了一黯。
花車裏的普雅原本聽的津津有味兒,忽而見他停了字句不再繼續。她斂眸詫異,又自法度麵上忽變的神色裏察覺到了一絲異樣。雖然她不知道他這似有似無的黯然是心係何事,但可以肯定的是觸及到了某件極重要的事或者人。
普雅的心思素來玲瓏,便也及時收住了蕩逸的玩心,定神須臾,繼續保持著唇畔那恰到好處的溫和弧度,抬手揚花、為她的臣民帶來一脈祥和的祈福。
須臾後法度也回了回神,下意識又看普雅一眼,她亦是不約而同的回顧了他一眼。
普雅唇畔微微莞爾,二人間起了一脈心照不宣的默契。法度亦莞爾回應,即而錯開目光,繼續這場一年一度、充滿新奇與殊勝的民間巡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