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回 論禪機·遊僧女王悟因果
法度今兒起了個大早,或者說他昨晚上一夜便不曾安然入眠。
佛家人四大皆空、了脫煩惱最是講究一個清淨,這般心有記掛委實是大忌。可他唯獨對那一件事執著難安,便是師父圓寂前對他的交托!
法度迎著初升朝陽打下的一縷縷霞光,往聖地的方向走。他不能放棄這近在眼前的尋覓,他想到聖地附近去看看,能不能勘探到什麽破陣之法,亦或者如他和普雅猜想的那樣、探尋到密道的入口。
可半路的時候,忽地就碰到了蕭淨鸞。
法度太過專注於自己心中的記掛,猛地一抬頭便錚一下瞧見淨鸞正迎著他大步走過來!他心中一定,旋即停了足步,雙手合十對他行了一個禮。
淨鸞遠遠兒的便瞧見了法度,溶溶晨陽的金波暈染的法度這張麵孔愈發剛毅神聖、微有肅穆。陡地一下,他想起了昨晚上自己被困囹圄的那場驚夢,身心沒防備的下意識起了一嗦!很快又意識到自己這般的怯意其實何其沒有道理,但他心裏對這漢地的和尚愈生就出不喜之感:“嗬。”淨鸞微停步後迎著法度又近幾近,雙手抱臂勾唇斜笑,“還真是‘不是冤家不聚首’!”聲音含著一縷譏誚戲謔。
這話裏的含諷帶刺兒,法度聽得出來。他心下思量著淨鸞應該還是氣自己不曾與他站在一起。卻又是何其無奈?法度心中微歎,憐憫於淨鸞的執念深陷,麵目平和依舊:“蕭施主什麽時候開始,對貧僧似乎沒了好映象?”啟口輕問。
淨鸞又一牽動唇齒,淺笑幽幽:“一向如是。”淡淡的四個字,夾著股過樹的風。
看來自己是從他口中問不出什麽話了,法度不打算同淨鸞繼續口舌之爭下去,這些無謂的嘴上功夫當真是最無聊的事情,口業的清淨是必然的,不然,每一次貶損別人,其道理卻猶如含血噴人,先汙了的是自己的嘴!
法度才欲同淨鸞道了別後繼續自己的事兒,轉目時餘光卻見依稀是普雅從另一邊兒行了過來。
淨鸞亦感知到了普雅的氣息,與法度不約而同的側首去顧,果然見那稀薄的霧氣裏普雅女王冶步曼曼的向他們行來。
普雅是信步閑閑的出了寢宮打算到花園兒裏去散心的,昨晚上淨鸞的驚夢攪擾的她亦沒怎麽睡得安穩。方才淨鸞又一早便急急的離開,她也就沒了貪睡的心思,可巧今兒又剛好是她不必臨朝的日子,窩在寢宮裏那心頭就像紮了把茅草一般蕪雜又憋悶,便就勢出來散散心。不想就在半路看到了這兩個人。
最先的時候,普雅是定在一旁沒急著走過來的,但就這麽聽著兩人一來二去愈發不睦的言語,她心中微微染慌,心知道淨鸞的心情近來不大好,怕他二人一個言語不和再惹了什麽亂子,便忙不迭的走過來。
二人見了普雅便一緘默,待她及近後行了個禮。
普雅頷了頷首,將這禮儀告免。身後跟著的宮婢心知女王要同這兩個人說話,便識眼色的退到了一旁。
“嗬。”微微平定了幾分心念,淨鸞啟口,話裏話外怎麽都有些微嘲的味道,“女王是出來散步啊。這麽巧,‘又’跟國師巧遇了!”重音咬住了“又”字。果然這出口的一句話大刺刺的,帶著一股子醋味兒。
一旁的法度微微皺眉,一時難解他這話裏怎麽就彈了這麽個弦外之音?
普雅心有不適,抿了抿唇後軟聲低低的喚他:“淨鸞……”
“行了別說了!”淨鸞低低的打斷,聲息裏沉了脈仄仄的味道,旋又側目,“我還有事兒要去忙呢。”流轉的霞光在他肩頭耀出璀然的波濤,映的他那張俊美的麵孔滲透出一絲絲別樣的陰柔,他甫側首,抬目時有涼薄的哂意不達眼底兒,“我不打擾你們二位參禪悟道的好興致,我給你們騰地方,你們慢聊!”一氣嗬成的話,也不留給普雅和法度半點兒插話的機會,即而回過了身子,讓出這前路給普雅和法度,他自己大步闊闊的選擇了繞道走。
這當真是有些孩子氣的鬧性子了!
一旁法度看在眼裏,心中沒怎麽多想,甚至起了些對孩子包容樣的無可奈何。
普雅眼見著淨鸞離開,想喚住他,又被一股子情緒堵的莫名張不了口,輾轉經久後隻得是頷首歎息!
涓涓一道歎息聲牽回了法度的思緒,他轉目看定普雅,霞光中她的麵龐美似殷雲:“看來蕭施主,對貧僧有諸多誤會。”不知是因普雅自身這一股清澈、幹淨的氣場之故,還是此情此景儼是我佛加持、遂洗滌人心之故,法度聲色微黯,可心境頓然一個舒展。
朗朗的風吹在麵上,裹著微微的細沙、還有一脈來自水源林泉的清朗。普雅頷首淺歎:“不關國師的事情,他是在生我的氣……”即而又囁嚅了聲息停了一停,旋即搖首,目色有幾分水霧般的離合,“算了,在家人的事情,說了你也不會懂。”
即便普雅最後那句話的口吻、聲息都很微小,可法度還是聽得真切。他隻能默然,在家人的事情即便他再覺的自己懂,他也到底不是在家人,所以也一定不能夠理解的通透盡然,所以普雅是對的。
他斂目,有意無意的上下打量了一下身旁的女王,眉峰微微一聚攏:“女王的麵色很不好看,要多注意調理。”即便是這般關切的話,自他口中說出來都顯得很是平淡。不是寡味,是平淡,儼如一位智者站在一方旁人無法企及的高地,點悟眾生、開化世人的智慧之感。法度身上一直都有著這樣的氣質。
普雅已習慣了這樣的法度,現下他這話牽的她神思一黯:“唉。”她笑了笑,歎息微微,旋即抬眸瀲灩的向他瞧過去,“若是沒了淨鸞,便是死了,興許都比活著好!”尾音一落定,變為了黯然的自語。
這便是眾生何以苦陷囹圄不得解脫的根源!看著女王如此,法度這樣想著。
那是因為心的作弄、緣的作弄。心念一動便情絲百轉,牽扯出了這諸多愛恨、煩惱疊生。若是心念不動,則可一時麻痹心魂、使之不為所傷;而唯有見性明空、發願修行,遁出輪回、擺脫苦厄因果,方是真正解脫!
萬象生心靈,心靈本是空。佛陀菩薩初發心時便成正覺,以正覺為習慣;而眾生,卻以煩惱作自然。
可方才普雅女王那趨於消極的話,諸如死了比活著好這類話,放在此時決計是不對的。法度並不認同。
無絕對的死,也無絕對的生,半生半死、無死無生,又何來死或者生?
法度轉首看定著女王,淡淡搖頭,音波平靜且睿智:“我們其實一直都住在死去的世界,我們已經死了,但我們卻渾然不覺,以為自己還活著。”這一句話有些突兀。
普雅錚地一牽神,下意識凝眸迎著他看,眨眨眼睛很是不明白。
法度單手負後,目光隔開女王,徑自落向遠方天邊一抹成綺的晨陽燦光間:“我們早已死在了自己所犯下的造孽與罪過之中;我們住於現世,其實現世即是死陰之地,我們住於死蔭之地。”旋即又一頓,目光並未自那造化自然的美好大手筆渲染出的景致間離開,“在得救以前,靈魂都是死的。”頓聲後的這句話,聲音甫一沉澱。
這是法度的吸引力,又不知道這是他自身帶給她的吸引力、還是佛的吸引力?普雅的心緒再一次流轉在了法度的字句言語間,他每每一張口,無論是何時何地何境,都有著如此大的一抹念力,可以倏然一下便讓普雅有出離塵俗、貼近虛空自然的行禮之感!在這一瞬,總也會倏然便覺的那娑婆世界、凡塵世間裏的一切,那些被自己心心念念執著的以為過不去的一切坎坷,全都變得渺如沙石、不值一提的緊了!
普雅開始順著法度這開悟般的話語,逐字逐句的忖度個中真意,蹙了眉心小心翼翼猜度的不確定:“當我們死去之時,其實才是真正的活過來?”
法度搖頭:“不,若是不曾頓悟、不曾見性明空,在曆經了死去的幻覺之後,我們會跌入到另外一場虛空大夢裏。”於此頷首,“繼續被蒙蔽著渡過這一切、繼續走那條沒有盡頭的路。”
這陣子以來,時常與法度的交集培養出了普雅梅朵的佛性。她心念一牽,凝眸頷首:“這便是六道輪回吧!”
這倒是對也不對。眾生不得遁出,便是永陷輪回、困囹圄。悲哀的是很多人真假不分,把虛當實、以假做真;而作為先行者的佛、菩薩等諸多上師,時時示時人、時人自不識……
“未見得。”法度亦看定普雅,智慧的波瀾在眼底總也藏不住,又加之陽光燦然的點綴,這使他看上去堅韌、神聖、肅穆、且不失可親,“一切世間大抵都是一念所造,我們這個世界的一切規律、曆史、文化、形態……一切的一切,全都來自於一念。”微微停頓,見普雅斂眸思量,須臾後才又繼續道,“待一切重頭再來時,便又會閃現出全新的一念來,那便又是一個有著與當下我們感知到的這個世界所全然不同的去處,有著全新的規律、曆史、文化、形態……一切。”
“這般的理論倒像是世界由我們自己造就,一切的一切皆是假象、也皆是由我們自己造就?”普雅倏然覺的自己懂得了,又似懂非懂。但這突忽的感悟令她莫名便害怕,細想想又不知道是為什麽而害怕!
法度頷首,那沉澱的目光波及在普雅身上,似乎隔過這皮相洞悉了她內裏的思量,也奇跡般的一眼的目波含及便穩住了她染怯的心:“這一念亦有因果,且是大因果。並非隨意安置、隨意飄轉。”
普雅在法度無言鼓舞的目光下,定住那曳曳的心:“一念,亦有因果?”
法度再頷首:“一念一世界、千世界、萬世界,如何能夠不存因果?可感可知的、不可感不可知的,這一切的一切又都如何不存因果?”旋即斂了聲息,口吻中真意沉澱,“自己一輩子做了什麽,死時那一瞬間閃過的那一念便會是相應的。積德亦或造孽決定了那一念會是什麽,你便會去那裏。”心念甫動,忙又補充,“冥冥天道自有考量,問心無愧便是最大的福音。對得起自己本心,蒼天自也不會虧待。所以……”他抬手,儼如一位上師加持弟子一般覆上了普雅肩頭,頷首沉目,“女王不必害怕,亦不必擔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