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回 隱成讖·為時尚早話去留
二人四目相對,旋即又一次不約而同的微笑起來。顯然的,不點自通的默契氤氳在心裏。
說了這樣久的話,法度和普雅也都覺的有些口幹,便權且靜默了言語,品起盞中花茶。茶湯入口,順著喉嚨綿延下去的同時,周身都是一輕盈。
“有什麽打算?”心念又轉,普雅有意無意的這樣問道。
法度的心念從來堅定,信念也從來未消:“師命如山。”他頷首,“莫說是師父的囑托,便是發乎我自己的意願,也一定會為後人留下該有的積蓄、為我佛貢獻出合該的力量。”言外之意,他不會放棄尋找進入神山聖地的辦法,不會放棄尋找藏經洞,更不會放棄他那一份為了師父的那一承諾、以及自己本心意願的如山使命。
聽他這樣回答,普雅忽而不知道自己是該做如何的感想。方才的她是被湮遠的故事給迷的衝昏了頭腦,現下不得不直白的透過這故事的背後,去窺探其本質;更不得不重新審視起法度這個原來她一直都不了解的人:“你留在臨昌,其實是甘願的,就是因為這個?”不過她還是很感念,也很動容。因為法度願意信任她,不願欺瞞她的把真相說了出來、也在同時暴露了他自己那段興許本打算一直隱藏的秘密。
“不全是。”法度聲色未變。
“嗯?”普雅蹙眉微詫,忽起了一抹玩心,饒有興趣的聽聽他究竟是怎麽個“不全是”!
法度籲了口氣,將身子向後微微的靠了一靠,緩解了一下有些發僵的坐姿:“我一向隨緣修行。”口吻滿是淡然,還有些滄桑浸染後常人無法企及的厚重沉澱,“緣份來臨,我自然不逃避。所以我留下,倒顯得何其順勢了!”尾聲一沉。
如果這樣的話是旁人說出來的,普雅一定嗤之以鼻認為他浮虛的很!如果是在之前與法度不甚了解的時候,普雅也會將信將疑、亦或者幹脆不屑一顧。她就是這樣直爽熱辣的性子,是大漠兒女骨子裏的一份真性情,所以她討厭文鄒鄒深意跌宕的東西,那些東西在她眼裏怕都不是深意,怕隻成了故作。
可法度是個例外,且眼下法度無論說什麽她都不由自主的相信、不由自主的極下意識的去探尋。
“原來是這樣。”心思飄曳,普雅斂了眸子,纖長的羽睫晃晃的無風自動,同時心念又一宕伏,“那當你完成了身負的任務、亦或者是終究不能完成任務呢……你又會做何打算?”心中起了一陣異樣的感覺,說不上是不解還是期許。似乎是在期許,隱隱的,期許眼前這個絕了塵滓、出離俗世的翩翩遊僧會對自己說,他會留下來……
可法度的回答,其實並沒有出乎普雅的意料,這個問題其實都不需多問:“向著西走,向著佛走。”他淡然,內心規整無痕。可是此刻很奇怪的,就在那抬首轉目極自然的觸及普雅麵目,觸及那張含著最真摯的期待、最純淨的動容的麵目的同時,他淨無波瀾的心起了一陣恍惚,微微的……很快又收住。
普雅抿唇巧笑,也不知道自己怎麽了,外表冷靜平和、內心突忽浮動如火。
她想,她是對他有了眷戀和不舍,畢竟他們之間尚有些近於漢地所說“一見如故”的默契,畢竟他們之間的相處也已有了些時日。人對舊人舊物,總歸會有著不舍和眷戀,這是很作弄的感情。
“這麽富貴溫柔的綠洲林泉……”普雅將綿長的發絲在指間打著轉兒,抬眸顧盼時神光裏蕩了清淺的俏皮,還有些微微的嬌媚,“你還舍得有朝一日,再離開麽?”雖然她問的雲淡風輕,但這其實是她內心深處的一種期許。可她有她的矜持,一些事情她不便於直接說出來,不便於直接告訴法度,她想他留下來,留在臨昌,留在她的身邊。
惶然一下,普雅驚覺自己是從什麽時候起發生了改變?她以前從不是這樣的,可現在卻學會了委婉言語、兜轉圈子……這漢人的一套細膩陣仗,居然在她這個大漠女兒的身上表現的如此昭昭!
法度又把心緒定了一定,穩穩放下手中的茶盞,錯開與普雅交匯一處的目光:“佛法浩瀚,眾生當雖阻山川、不替供養。”微揚首,眼底深處有幻似優曇婆羅花的影子坦緩不驚的綻放,聲息比之先前更為堅韌,“任何人、或任何事,都阻礙不了我轉山轉水尋禪禮佛的心,那是比之磐石更要堅硬、比之懸崖之上深深紮根崖壁的蒼鬆更要韌定的心!”隨著感情的一層層遞近,口吻也一點點沉澱。
他的神容是那樣的殊勝與莊嚴,那無形的氣場流動時交匯起彌深的陣仗。瞬間,溶溶暖光中的法度仿佛一下子就躍出了塵世,穿過煙霧直擊青冥、站在了笙歌談笑梵音如潮的水雲之巔!是那樣的聖潔,無比的莊重、無匹的感念!
普雅心中忽生了一種隱隱的悲傷,這悲傷很快又因了法度那無形的佛力,而加持一般陡然蛻變為大智的歡喜。
她下意識頷首,將變化錯綜的眉眼淺淺的藏起來,檀唇一開合,徐風般的句調:“十萬億佛土啊……一直走下去,真的,可以走到你理想中的佛國麽?”出口後她甫又後悔了,這話聽來似乎有點兒澆滅法度熱情、質疑法度信念的味道。但是她不是這個意思,決計不是的!
法度明白普雅的善意,她隻是嚐試著讓他歇歇迎前的腳步,想讓他有更多的、更充裕的時間多看看這臨昌的好風好景好自然……他依稀,是明白她的。
“佛國未必在前方,但地獄一定在身後。”從容而淡泊,他這樣回複。那心底所深深堅持的東西,於旁人來說是信念、是值得尊重與崇敬的信仰,可在真正懂得、真正明白的人心裏,便會知道這是一種所要遵循的天道。
佛法也好,任何一種正當的、正義的教派也好,那些需要弟子深深感悟與尊崇的教義,並非隻是本門教法中束縛身心、束縛行為的規章製度。那是一種對天道、對真理的告知,是將正確的東西以其自身的方式、見解,告知與其有緣的弟子們、傳授弟子們、引導弟子們……這才是真正的修行以及一門教法傳承、發揚的真正意義,而不是常人眼裏的自苦自累、繩索自縛不自由!
普雅心中的惆悵之感漸漸濃鬱,她也更加竭力的去克製這心緒。旋即又轉念,念及眼下說“分離”二字還委實是早,緣分未盡,怎麽倒先開始徒徒的悲傷起日後的離別?
心念一恍,她整了思緒重又抬眸,看著法度那偏於嚴肅的麵孔,唇畔“噗”的勾起了一道笑意:“你說話,素來都是隻說一半兒麽?”那話裏的意思,從來都要讓她來猜度?
法度一定。
普雅便又笑起來,是真的被他倏然的窘迫給逗了樂!銀鈴般的嗓音煞是清越泠泠,十分的撩撥心弦。
這一朵光豔又嬌嫩的玫瑰花,當真是世上一件可帶來歡喜、可慰籍人心的美好事物,必定得要有人對她關懷備至、悉心嗬護才好呐……
也不知道怎麽的,法度倏然又這麽想。頓然的,又在這同時想到了那位蕭大人。
心思甫又一扯,法度險些忘了這一遭事兒,抬目再度看向女王:“所以這一切都是貧僧的錯,跟淨鸞他沒有關係……他是委屈的。”前話重提。
既然已經向普雅把關乎自己的秘密、把一切都說了明白,那些異人是衝著他法度來的,那麽淨鸞也可以在這之中撇清關係了!
“不。”果然,才一提起淨鸞,普雅明燦的麵孔便倏就一黯然。她沒有片刻猶豫,啟口幹脆的接話,“我了解我的男人,他任何一點兒異樣的氣息我都可以最快的、第一個就感覺到。”又驟一停,似在醞釀,即而歎了一口無奈的氣息,“我總覺的,這裏邊兒不那麽尋常。”
法度皺眉,普雅的話讓他心頭一緊,同時滋生出些不怎麽好的預感:“如果真的是這樣……那這些人興許是與淨鸞勾結到一處,利用淨鸞達成他們自己的目的!”很奇怪,不是問句,倒很篤定一般。
似乎此刻正刻意避諱著去觸碰關乎淨鸞的話題,法度進一步的緊逼令普雅瞬間便麵臨著崩潰的邊緣。前一刻尚且軟語含春、巧笑盈盈的女子,此刻儼如不受控製一般的抬手死死扣著太陽穴:“我不知道。”聲息徐徐然、細細然,碎碎的不難看出其中一縷零散的紛亂,又似乎夾帶著稀薄的哽咽,“我不知道……求求你,別說了,別說了……”
不曾想自己無心無意的一句話,竟然帶起了女王這樣彌深的反應!眼見普雅這般漸漸失態,法度心中有些發慌、又心覺負愧:“好,不說這些,不說這些了……是貧僧不好,貧僧不好……”他忙連聲安撫住普雅,那樣的心有餘悸、又隱隱含了下意識的一脈憐惜。
心裏明白,普雅的過激反應是因她受不了愛人的異心、和對愛情的背叛。
能傷及自己很深的人,從來都是極重要、極著緊的人。你在心裏越緊張他,他便能夠報之以同樣的力道傷你越是深!
一些東西、一些事情,她不敢去觸碰,不敢去看清那從來殘酷、不知道兜轉與所謂委婉的直白現實。
在現實麵前,無有例外,誰都是軟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