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回 月夜淨鸞訪法度
入夜之後,一層層寒涼的霧氣順著周圍看不見的虛空漸次收束,目之所及的景致便蒙了一層淺淺的灰黑,又夾著一抹濕潮。這令被囚禁在偏房裏的法度有些骨骼微疼。
自方才酒宴結束,他便又被帶回了這小小的一隅囚室。原本以為普雅女王會放自己離開的,可是並沒有,那位女王究竟是一副怎樣的性子,還真的令人揣摸不透!
不過還好,他並不著急,橫豎他也沒什麽地方可以去、也不知道自己會去哪裏。在哪裏駐足都是一樣的,什麽樣的境地對他而言都是一場修行。
穿堂風細,法度鋪了蒲團在地麵,後坐穩身子,盤腿打坐、雙手合十。才頷首垂目打算開始每日必須的誦經,這時忽聽那一陣門軸轉動的冗長蕭音,即而兩扇刻畫著古老圖騰的門板便次第打了開。
他微驚,下意識抬首循聲看過去,見一片玄青色的夜華包裹之下,借著門邊幾盞零星燭影的映襯,緩緩顯出一道清奇的人影。因為距離尚遠,並看不真切,隻能依稀瞧出一抹烏沉色的輪廓。待得這暗夜來人抬了靴步一點點及近,穩穩自暗黑走向光與影交織成陣的內室明亮處,法度才一恍然……這人正是今日宴席之上,幫他及時解圍、救他不破戒的女王身邊的情人!
明了在心,法度忙起身。蕭淨鸞這時也加快了步伐向法度又走近些。
淨鸞是隻身一個人過來的,著玄青的長袍、綰簡約的發冠,在步入內室的須臾就機謹的重將身後門扇關閉。麵容沉澱、目有慎重,顯然是背著女王徑自悄悄過來。
雖然對他突兀的來訪,法度不能解其意。但他還是頷首對他行了個佛禮。
可趕在法度行禮之前,蕭淨鸞卻突然一下子向法度跪下去!
淨鸞這一跪可謂十分突兀、半點兒征兆都無,法度一驚!下意識抬手俯身便去扶他。
月影娑婆,映的淨鸞麵頰有烏沉色的光斑如遊魚暗動。淨鸞任由法度扶住自己的肩膀,卻並不急著站起身來。他抬首,一雙潭水般深沉的星目裏閃動熠熠光澤:“我可以感應到。”他說,口吻沉澱,“你是我的佛,是走過漢地穿越沙漠來到這西疆臨昌……是為將我救贖!”起先聲息還算有自持,越往後便越是騁了心緒聲音陡揚、字句間因激動隱有顫抖。
法度依舊不能解意,舒展的眉心因淨鸞的話而緩緩聚攏。他定一定,仍去扶這跪在麵前的人起來。
這次淨鸞沒有拒絕,在法度的虛扶下重把身子起來站好。又在法度的抬手相邀中,二人一前一後在屏風前兩處繡墩上落座。
“施主。”法度舒展眉心,把首頷一頷,“你不要著急,可不可以把方才那話裏的意思,講的更為清楚一點兒?”目光定格。
這一遭過來原就是已經鋪陳的心機,蕭淨鸞自打那日看到法度、或者說看到普雅梅朵看法度的第一個眼神波及時,這個念頭便已經在他心底不做聲色的隱動了!後又經了一番輾轉醞釀,他方棋行險招、背著女王徑自行事:“我想請高僧留在臨昌一段時間,伴在女王身邊為女王講經。”他如是頷首,神色肅穆、語息近乎哀求。
“這……”法度一噤。留在臨昌講經說法也不是不可以,他本就是一路修行遊曆、一路講經說法造福萬民,但是他不知道淨鸞這話此刻又是從何說起?
夜色似乎更加深沉了,綿延不斷的大漠天風卻止了呼嘯的勢頭,戚戚簌簌的隻能聽到一小縷一小縷繆轉的微響,潛入心底時,涓濃的寥廓感便被化了開。
淨鸞了解法度的遲疑不解,他定定神,頷首時見小幾上有一小壺香茗,便抬手滿了一盞,就著這一盞已經涼透的殘茶,他將自己那段支零飄離的往事講於了這個來自漢地、是為同胞的陌生行腳僧聽……
那真的是一個顛沛流離、淒迷楚楚的故事,中間許多細節被蕭淨鸞隱了,簡而言之就是一位漢地的王子如何看著自己的國度被女王所滅、看著自己的臣民死於臨昌的屠刀下、看著西疆大漠的鐵騎如何將家園的土地寸寸淩踏……後隻在一夜之間國破家亡,尊貴的王子淪落成卑賤的奴仆,夜侍女王榻、經年難回家。
穿堂風不歇、殘夜未闌珊,兩個同樣流浪天涯無根如萍的兩個人就這樣守著大漠的夜色,細細咀嚼著過往間那一痕痕雲煙的泛黃氣息。
法度做了一個最好的聆聽者,靜靜的聽完了淨鸞的故事,方知原來在這個看似豐姿光華的女王情夫身上,原來背負了這樣一段沉甸甸的往事,原來竟日他對女王的曖昧相伴、體態相纏之中卻還纏連了這樣一種難以梳理的愛恨,委實是糾葛的!對於這樣的糾葛、這樣的境遇,法度可以從他言簡意賅的描述中體察淋漓、感同身受!
那一段過往不長不短的言完,淨鸞徐徐一歎,不知道是不是飲了涼茶的緣故,他忽覺的自己由裏至外全都是個透心涼!他霍一抬目,定定的看著對麵專注聆聽的法度,告訴他,說他此刻要的已經不多,他隻想回到漢地、那是他曾經的家……他想回家。
可是普雅女王一定不會放他回去,即便他們之間的感情已經很好,但正是這樣深沉的感情其實也是一種牽絆,普雅女王不會讓他回去,無論他怎樣竭盡努力。
可現在不同了,遊僧法度的出現就好像一道刺穿玄青宇宙的耀耀天光!帶著佛法無邊的智慧與皈依三寶的德澤,那麽亮,那麽亮!
他相信,這一束佛洗的燦光可以度化固執的女王,有朝一日金誠所至金石為開,女王會答應放他回漢地的故國去,有生之年可以回去。
他求法度答應自己,暫時留下來,留在女王的身邊、出現在女王的視野,用佛法度化她、用真心感化她,將女王變為住世的菩薩,以博大的愛恩澤大漠的生靈們,以便有朝一日如他一樣處境的人們都能回家、帶著女王的恩情與佛法的功德……
一個簡單的請求,被淨鸞以無限真誠動容的言詞、聲息,這樣說出來,從中流露著一脈純粹的浮世清音。這一瞬間,法度動容了。
“大師?”淨鸞微把身體向前傾了一傾,見法度頷首不語、似在思量,免不得輕輕發問,“你在想什麽?”
法度抬目,淡然而和善:“聽酥土鬆動的聲音,等優曇婆羅花再次開放。”
這樣的回答,淨鸞自然是聽不懂的:“什麽意思?”他側目皺眉。
法度淺笑頷首:“承蒙施主如此信賴,貧僧答應施主……會暫時留下來,救助施主、佛度女王。”
這該是意料之中的一個回答吧!但淨鸞還是大大籲了一口氣:“大師……”才欲作揖行禮便被法度攔住。
“貧僧時年尚小,也擔不起‘大師’這兩個字。”法度微頓,“自己亦在一場場身受的曆練中修行、精進,反複摸索與思度。”
“那怎樣稱呼您呢?”
“可以喚貧僧為,法度和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