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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仲夏夜之夢

  第十一章 仲夏夜之夢


    這世間,再也不會有一個人,讓我像愛你一樣去愛他,再也沒有了。


    朱舊接到那通電話,聽到那位老先生說要見她時,非常吃驚。


    畢竟隻是一次偶然遇見,她早就忘記了。


    她婉拒老人當麵道謝,當時那個情況,換做任何人,都會伸出援手,更何況她與季司朗都是醫生,更不會見死不救。


    沒想到過了一會兒,電話又打過來了,男人無奈地說父親很堅持,請她幫個忙見一麵。


    趁著午休的空閑,她從花店裏買了一束花,去醫院探望那位老先生。


    老先生已經脫離了危險,住在VIP病房裏,氣色看起來還不錯。


    朱舊打過招呼,將花遞給他,老人接過,看起來很開心。


    老先生說:“朱小姐,我聽醫生說了,如果那天不是你與你朋友為我做了應急措施,等到救護車來,我這把老骨頭,估計現在早就不能在這裏跟你說話了。


    我該怎麽謝謝你?”


    朱舊微笑著搖頭:“舉手之勞,沒什麽的。”


    “在你是舉手之勞,在我,可就是救命之恩了!”


    朱舊隻得說:“我與我朋友都是醫生,老先生,這是我們應該做的,您真的不用太介懷。”


    “原來朱小姐是醫生啊,難怪會急救,你在哪個醫院?”


    朱舊說了。


    老先生簡單問了幾句,又回到了最初的話題,他非常認真地說:“朱小姐,我該怎麽謝謝你?”


    朱舊簡直不知道說什麽好了,隻得反複重複真的不用。


    她想要離開病房,又覺得老人還在說話,就這樣忽然離開,有點失禮。


    老先生似乎也看出來她的無奈,停了停,忽然說:“那,朱小姐現在有什麽心願?”


    心願?


    朱舊微怔,心裏立即浮起一個,幾乎是下意識的,她脫口而出:“希望我奶奶的身體能夠好起來。”


    “你奶奶也生病了嗎?”


    聽到老先生問她,她才意識到自己竟然說了出來。


    她點點頭,與老先生再說了幾句話,便起身告辭了。


    老先生倒也沒有再挽留她,也沒有繼續追著她非要表達謝意。


    朱舊也很快把這個插曲漸漸淡忘了,她所有的心思都在奶奶身上。


    老人的身體情況越來越差,高強度的化療令她胃口全失,吃不下東西,人更快地消瘦下去,整日越來越長時間的昏睡。


    有一次,奶奶從昏睡中醒來,對著她竟然喊了她父親的名字,說天氣這麽冷,你怎麽穿得這麽少,會凍著的。


    她眼中是大片的迷茫與恍惚,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對朱舊說:“瞧我,真是越來越糊塗了。”


    她對朱舊說起,最近總是夢見以前的事,有時候很清晰,好像時光倒流一樣,夢見她的爺爺,她父親。


    她的記憶時而出現混亂,記憶力下降,會出現短暫的斷層,昨天發生的事情,她就記不起了。


    朱舊看著她一日一日地消瘦,心裏很多的無力與難過。


    有一天黃昏,趁著奶奶精神好一點,她陪她去花園裏散步。


    初夏時節,正是南方城市最舒服的季節,醫院花園裏種了好些玉蘭樹,一樹一樹的白色小花朵墜滿了枝椏,暗香浮動。


    朱舊摘下一朵小花,別在奶奶稀薄的發間,拿出手機,給她拍了一張照片。


    奶奶撿起地上一朵掉落的花,說:“玉蘭花可以做菜,也可以入藥。


    你爸爸小時候,最愛吃我做的一道玉蘭花豆腐羹。”


    “我怎麽從來沒吃過,奶奶您偏心。”


    朱舊嚷道。


    奶奶笑道:“那我做給你吃的菜,有好多你爸爸都沒有吃過呢!”


    她笑嘻嘻地說:“滿足了。”


    奶奶好笑地拍拍她的頭:“你呀,真是個小孩子。”


    是在要回病房時,奶奶忽然說:“他,結婚了嗎?”


    朱舊一時怔怔的,沒有反應過來。


    奶奶說:“是叫傅雲深,對吧?

    我記得,他也是蓮城人。


    現在在這個城市嗎?”


    這麽多年過去了,在奶奶記憶開始出現混亂與斷層時,竟然還清晰地記得他的名字與生活的城市。


    朱舊眼睛裏忽然浮起一層淡淡的水汽。


    “嗯,在。”


    她輕輕說。


    “結婚了嗎?”


    她搖了搖頭。


    “丫頭,我想見見他。”


    朱舊一怔。


    然後她說:“好。”


    傅雲深在天黑時來到病房,他應該是從公司直接過來的,身上穿著正裝,朱舊還是第一次見他穿西裝的模樣,整個人跟平日看起來有點不一樣,多了幾份冷峻。


    他給奶奶帶了鮮花,她喜歡的向日葵,她曾經跟他講過,這麽多年了,他竟然還記得。


    還帶了一些點心,綠豆糕、栗子蛋糕等,都是奶奶愛吃的口味。


    原本應該很早的一場見麵,遲到了這麽久,他站在病床前跟老人問候,心裏湧起很多的感慨,以及一點點恍惚。


    之前在病房外遠遠看著,從未動過當麵拜訪的心思,他怕勾起老人心傷,沒想到她主動想見他,她竟然還記得他。


    奶奶指著病床邊的凳子,讓他坐下說話。


    奶奶精神較好,一連吃了兩塊他買的栗子蛋糕,還讚好吃。


    又說了很多話,她還記得他寒冷天氣裏的腿疾,問他還有沒有吃中藥調理。


    言語間,老人沒有提及一句過去的事,有的隻是一個長輩的關懷。


    她見他,真的隻是想見一見他,沒有任何目的。


    傅雲深在病房裏沒有待太久,見奶奶臉上浮起淡淡倦意,他便告辭了。


    朱舊送他出去,兩人並肩而行,都走得很慢,彼此靜默,都沒有說話。


    算起來,他們已經有一個多月沒有見了。


    她知道他傷愈後回公司上班,很忙。


    她最近也是,一台接一台的手術,連周末都很少休息,所有的空餘時間,都用來陪伴奶奶。


    偶有電話,也隻是問他身體狀況,囑咐他別太拚命工作,好好休養。


    到電梯口,傅雲深說:“回去吧。”


    她說:“反正也沒有事,送你下去吧。”


    乘電梯到車庫,其實也就一分鍾,可她卻莫名貪戀這短短一程路。


    兩人依舊沒有說話,說什麽呢,她心裏千言萬語,想跟他說的很多,可所有話湧到嘴邊,終成緘默。


    他也一樣。


    她目送他的車漸漸遠去,她在原地站著,直至車消失不見。


    多一分鍾,最後還是要告別,沒有什麽區別。


    那之後,傅雲深便時常過來看望奶奶,有時在中午,大多時是晚上。


    他似乎很忙,都是從公司直接過來,帶一束鮮花,一些糕點,陪老人說幾句話,便又匆匆離去。


    有一次在病房恰好碰到朱舊的姑姑,朱芸八卦,揪著他問七問八,像查戶口一樣,又問他要了名片,看見名片上他的職位,朱芸眼睛一亮。


    隔了幾天,朱芸再來醫院,眼角眉梢都是喜氣洋洋,破天荒地給朱舊買了水果與牛奶,讓她對傅雲深轉達謝意。


    朱舊才知道,姑姑竟然私底下聯係了傅雲深,在淩天集團旗下的日化專櫃得到了一份工作。


    她給傅雲深打電話,有點尷尬,也有點生氣。


    傅雲深說:“朱舊,你別有負擔,這不是什麽大事,那裏本來也正在招人。”


    她歎口氣,最終承了這份情,對他說謝謝。


    她是知道的,朱芸所在的工廠效益一年不如一年,她麵臨著失業。


    奶奶住院的這些日子,她心情不好,來醫院很少,每次來也沒什麽好臉色。


    而她得到新工作後,跟奶奶說話語氣都柔和了好多。


    老人年紀大了,又生著病,雖然一直沒有說,但朱舊看得出來,奶奶是渴望跟女兒的關係變得親近一些的。


    六月底,天氣開始熱起來,蓮城進入了火熱的夏天,生病的人更加難過。


    有一天傍晚,奶奶從昏睡中醒過來,忽然對朱舊說:“丫頭,我想回家看看……”


    老人的身體最近比較穩定,精神也還好,朱舊便說:“那我把屋子好好清掃一遍,接您回去住幾天,好不好?”


    奶奶卻搖頭:“想回故鄉看看。”


    “故鄉?”


    她微怔,“您是說,您北方的老家?”


    老人點點頭,眼睛裏有一絲悵然:“好多年沒有回去過了啊。


    丫頭,我自己的身體自己清楚,大概也熬不了多久了,趁著還能走,想回去看看……”


    “奶奶……”朱舊哽咽。


    奶奶微微笑了:“生老病死,這是自然規律,我一大把年紀了,在醫院裏熬了這麽久,也看得開了。


    你啊,也別太難過,你自己是醫生,還不明白麽。”


    明白是一回事,可麵對的是自己最親的人,要心平氣和地接受,又是另一回事。


    “奶奶,家鄉那邊您還有親人在嗎?”


    “你有個姨婆,你不記得了嗎,你小的時候她還來過一次咱們家。”


    朱舊想了想,似乎有點印象,但是太久了,她不太記得那位姨婆長什麽樣子了,隻記得她一口東北腔,講話很爽朗。


    奶奶笑道:“她做的風幹香腸很好吃,那時候帶了很多來,你很喜歡吃,還說要跟姨婆回家,可以天天吃。”


    還有這樣的事,看來自己從小就是個吃貨啊。


    朱舊失笑。


    奶奶提起自己這個表妹,勾起了很多年輕時的事情,她說起自己的北方故鄉,地處大興安嶺地區,在祖國的最北端,夏天很涼爽,沒有南方城市的炎熱。


    夏夜的天空上有很多很多星星,還能見到銀河與極光。


    但最美還屬秋天,林場的秋天,層林盡染,色彩分明,宛如絕美的油畫。


    傅雲深來的時候,就看見奶奶講得正興起,一臉的懷念之色。


    他好奇地問:“說什麽呢,這麽高興?”


    “雲深來了啊。”


    奶奶讓朱舊坐到床上,把唯一的凳子讓給傅雲深,然後告訴他她們聊的話題。


    傅雲深說:“我知道漠河,那是國內唯一可以看到北極光的地方,很美的地方。”


    奶奶就說:“那你要不要跟我們一起去玩一趟。”


    “奶奶!”


    朱舊撞了撞她的手臂。


    哪知傅雲深竟一口答應:“好啊,我還沒有去過北方呢。”


    “你湊什麽熱鬧啊,我都還沒有考慮好,是不是讓奶奶去,她現在這個狀況,車馬勞頓,並不太適合。”


    朱舊送他出去時說道。


    “朱舊。”


    他停下腳步,看著她,輕聲說:“看得出來,這是奶奶的心願,很強烈的一個願望,你應當滿足她。”


    “我知道,可是……”


    “你心裏很明白,她的時間……不多了……”他有點艱難地說道。


    “別說了。”


    她別過頭,掩住麵孔,她比誰都明白奶奶的身體狀況,如果再等不到移植的肝源,也許她會熬不過這個冬天。


    他伸出手,輕輕地按在她的肩膀上。


    最終朱舊還是答應了奶奶的要求。


    出發前,她為奶奶做了全麵的檢查,還好,老人各種體征都算穩定。


    她把需要用到的藥物都隨身帶上。


    臨行前,朱舊再次對傅雲深說:“我知道你忙,真的不用陪我們的。”


    他很堅持:“我答應奶奶的。”


    頓了頓,他說:“別擔心,我最近身體狀況穩定。”


    她確實是擔憂他的身體,畢竟這麽遠,乘飛機還要換乘汽車,對他來說,會有點難受。


    她隻得放棄勸說,心裏又帶了一絲開心,私心裏,能一起旅行,對她來說,是期待的,也是珍貴的。


    漠河因為這些年旅遊業的開發,建立了機場。


    隻是從蓮城沒有直達漠河的飛機,需要到哈爾濱轉機。


    朱舊擔憂奶奶太勞累,沒有買聯程的機票,他們在哈爾濱住了一晚,再飛往漠河。


    出了機場,有車在外麵等著。


    這是傅雲深一早就讓秘書安排好的,租的是一輛方便走鄉間公路的寬敞舒適的越野車,他要求了,要找一個開車穩妥經驗豐富的司機。


    奶奶回到了故鄉,很高興,精神看起來似乎也好了很多,上了車她沒有休息,眼睛一直往外看,一邊感歎著:“變化真是太大了啊!”


    她指著窗外的風景給朱舊與傅雲深看,她極力尋找著記憶中的東西,可留下來的,已經很少很少了。


    畢竟她已經整整三十年沒有回來過了。


    朱舊打開車窗,讓風灌進來一些。


    她真喜歡這裏的天氣,在蓮城,七月午後的兩三點鍾,正是最熱的時候,可這個北方小縣城,風是如此的溫柔,讓人的心,都跟著清爽寧靜了不少。


    姨婆的家在縣城下麵一個小鎮的林場區,離機場有三個多小時的車程。


    車窗外一路風光尚好,倒也不覺得無聊,抵達時,已經快七點。


    夏日裏天黑得晚,天邊晚霞瑰麗地鋪散在空中,靜靜地籠罩著林場區的一棟棟小木屋上。


    山坡上,有人趕著晚歸的羊群慢慢地走下來。


    眼前,是此起彼伏慢慢升起的炊煙。


    朱舊一眼喜歡上了這個地方。


    車子剛停下來,便見一個滿頭銀絲的老婦人快步朝他們走過來。


    “萍姐!”


    婦人開口,聲音帶了微微的哽咽與感慨,“好多年不見了啊,你怎麽瘦成這樣!”


    朱舊站在一旁,看著奶奶與姨婆交握著手,彼此眼睛裏都凝起了淚花。


    奶奶一邊抹眼淚,一邊笑著說:“是啊,你也老了好多。”


    雖然兩人有十幾年沒有見過了,但這些年一直通信,後來就打電話,維係著姐妹感情,倒也沒有多少生疏。


    朱舊與傅雲深跟老人打招呼。


    姨婆看著朱舊,連連感慨:“當初那個好吃的小丫頭都長這麽大了啊,聽你奶奶說,你是外科醫生,真是了不得!”


    說著她豎起大拇指。


    朱舊笑著說謝謝,看著麵前笑容滿麵說話爽朗的老人,慢慢地把她與兒時記憶裏那個聲音爽朗的女人聯係起來。


    姨婆比奶奶隻小幾歲,看起來身體卻非常硬朗,氣色很好。


    姨婆又看向傅雲深,很直接地問奶奶:“這位是孫女婿?”


    三人都有片刻的默然。


    最後還是朱舊搖搖頭,笑說:“不是。


    但他是我的愛人。”


    傅雲深心裏一震,朝她看過去,見她特別坦然的笑著,說出他在她心裏的身份。


    姨婆“哦哦”著點頭,心裏又有一絲不解,愛人?


    那不就妻子對丈夫的稱呼嗎?


    怎麽又不是孫女婿呢?

    一行四人朝村落裏麵走去,姨婆家離村口不遠,是一個獨立的院子,如林場村落其他人家一樣,也是一層並排小木屋。


    院子不是很大,但是打理得井井有條,大堆的木柴整齊堆在角落裏,還開辟了一小塊地種上了蔬菜,兩頭羊就栓在院側的木柵欄上,低著頭在吃青草。


    姨婆招呼他們落座,就立即去廚房準備晚餐了。


    奶奶有點疲憊,朱舊讓她去床上小憩了一會兒。


    她從臥室走到大廳裏來,看見傅雲深正站著,微仰著頭,看牆壁上的相框。


    客廳牆壁上,整整一麵牆都是相框,朱舊仔細端詳了一會兒,才發現,這麵照片牆是按照時間順序排列的,從右到左,歲月一直往前倒流。


    照片裏大多數是姨婆的一雙兒女與自家的小孩們的合影,也有春節時的全家福,老人孩子七八個,看起來十分熱鬧。


    她聽奶奶講過,姨媽的兒子與女兒在外地念大學後,都留在了城市裏工作,一個在北京,一個在青島。


    兄妹兩人都想把獨自一人生活的老母親接過去,可姨婆不願意離開生活了一輩子的林場。


    在照片牆的最左邊,朱舊發現了一張泛黃的合照,照片裏,是兩個紮著麻花辮子穿著碎花夏裙的少女,兩個人手拉著手,坐在一片青草地上,迎著夕陽,咧嘴粲然地笑。


    “呀,奶奶與姨婆年輕的時候。”


    朱舊驚喜地說。


    “你怎麽知道?”


    傅雲深說,照片裏的少女看起來也就十五六歲,一點也看不出跟現在那兩老太太有一絲相像。


    朱舊肯定地說:“直覺。”


    正好姨婆拿著洗好的水果進來給他們,見兩人在看照片牆,便笑說:“最邊上那張合影,就是我跟你奶奶年輕的時候,那年,我們才……”她想了想,說:“應該是十五歲。”


    朱舊衝傅雲深得意地揚揚眉。


    “好美啊!”


    朱舊讚道。


    姨婆笑說:“美什麽啊,用我大外孫女的話來說就是,天呐,怎麽那麽土啊!”


    老太太模仿著小女孩兒的腔調,逗得朱舊與傅雲深都笑起來。


    朱舊卻是真的覺得很美,那是歲月深處,淳樸、天然、天真的一種美。


    她凝視著照片裏奶奶年輕的笑臉,這是她的奶奶啊,她在這個世界上最親最親的人,她曾那麽風華正茂,那麽美。


    她在心裏輕輕地打了個招呼,嗨,我親愛的小小姑娘。


    姨婆做了很豐富的晚餐,都是可口的農家菜,這邊的特色。


    朱舊吃到了兒時記憶裏美味的風幹香腸,姨婆的手藝一如既往,她還記得那時候朱舊因為愛吃這種香腸還說過要跟她回家的話,當作笑話講出來。


    傅雲深聽得很認真,對奶奶與姨婆講起她小時候的事情非常感興趣。


    那是他沒有參與過的她的世界啊,他想去那裏看一看。


    吃完飯,奶奶就把朱舊與傅雲深趕了出去。


    她說要跟姨婆說說話,讓他們出去散步,夜晚的林場可比白天更美,因為星空。


    考慮到傅雲深腿腳不便,姨媽拿了個手電筒給朱舊。


    其實夜空瑩白明亮,用不到手電筒。


    他們沿著田野邊的窄小公路慢慢地往前走,夜色寧靜,風是溫柔的,頭頂是漫天的星辰,田野裏不時傳來蟲豸蛙鳴聲,他手中的拐杖輕輕敲擊地麵的聲音,就混淆在那些聲音裏麵,她側耳聽了一會,忽覺得有趣,拐杖敲擊聲與那些蟲豸蛙鳴,像是一首奇妙的樂章。


    “你在笑什麽?”


    他察覺到她的異樣,側頭看她。


    她搖搖頭,說:“你看,這裏的星空,並不比蒂卡波的遜色。”


    在她心裏,沒有“最美的星空”排名,愛人陪伴在身邊並肩看到的,都是最美的。


    他一愣。


    那一年,蒂卡波的星空啊,他們的蜜月。


    如此遙遠的記憶了。


    這些年,他一直克製自己去想那些過去,太美好了,隻要想一想,都覺得難過,顯得現實是那麽的冰冷。


    可其實,在他心裏,那些記憶,所有的一切,都是清晰如昨。


    她沒有再繼續這個話題,她讓他聽田野裏的蟲豸聲,問他:“能辨別出來是什麽昆蟲嗎?”


    他說:“除了青蛙,什麽都分辨不出來。”


    她側耳凝神聽了一會,忽然說:“這是蟈蟈。”


    “這是蟋蟀。”


    “這……應該是夜蟬。”


    ……


    他驚訝地看著她:“你什麽時候還學了昆蟲學了?”


    她笑說:“我小時候的暑假,常常跟奶奶去鄉下收取中藥材,會在村子裏過夜,奶奶喜歡帶我在田野裏散步,教我認星星,聽蟲子的聲音。”


    她的奶奶,真的特別特別棒。


    沒有父母在身邊,她的童年,依舊過得豐盛。


    “我很喜歡看螢火蟲,可惜現在生態破壞得太厲害,在鄉下也很少見到螢火蟲了。”


    她感歎。


    他們沒有走太遠,就原路返回了。


    回到家,朱舊看到姨婆正在抹眼淚,奶奶拍著她的手,在輕聲勸慰她。


    奶奶生病的事情一直沒有告訴姨婆,她這會兒忽然聽到,如晴天霹靂。


    那麽爽朗的一個人,哭成了個淚人。


    朱舊看得心裏難過,卻一句勸慰的話也說不出,她自己何嚐不是一樣的感受呢。


    車馬勞頓,也沒有別的娛樂活動,這晚大家都睡得很早。


    朱舊伺候奶奶洗漱,又倒了溫開水,將藥送到床邊給奶奶服用。


    老太太吞了藥片,忽然說:“你們兩個,不能複合嗎?”


    在奶奶提出讓傅雲深同行時,朱舊就知道,她是存了這份心思的。


    朱舊沉默了一會,把他們之間的事情簡單講了一遍。


    “他也真是個固執的人。”


    奶奶握住她的手,歎息著說:“丫頭啊,我唯一放不下的就是你,你從小就沒有父母照顧,如果連我也不在了,在這世上,你連個親人都沒有了。


    你又不願意跟別人結婚,那這輩子,該有多孤獨啊。”


    她用力地回握著奶奶的手,輕咬著唇,什麽話都說不出來。


    她們彼此心裏都知道,也許,離別的日子,越來越近了。


    第二天早晨,村子裏就被一陣喧鬧聲打破了寧靜。


    姨婆的家正好在一條小道旁,村民們來來往往都從這裏路過,朱舊看著一撥又一撥的穿著民族服飾的男人,騎著馬,馬上放著綁了紅綢的禮箱,從屋子前熱熱鬧鬧地走過去。


    她跑到廚房去問姨婆,這是不是有人辦喜事兒?


    姨婆點頭,笑著說:“你們運氣可真好呀,正趕巧碰上鄂倫春人的傳統婚禮呢!”


    朱舊眼睛一亮,立即來了興趣。


    她曾聽奶奶提及過這個民族,這是一個自古以狩獵為生的民族,以前居住在深山密林中,後來遷徙下山,散居在大興安嶺地區。


    這個民族,一直就有著神秘色彩,據說還會占卜術。


    而他們的婚俗,也是很獨特的,男女方的迎、送親隊伍之間會開展對歌、賽馬等活動,婚禮上要拜太陽神、拜老人,還要鳴槍慶賀,晚上還有篝火舞會。


    可隨著時代變遷,這種傳統婚禮儀式基本上快要消失了,沒想到他們運氣這麽好,竟然碰上了。


    朱舊心癢癢的,問:“姨婆,您可以帶我們去觀禮嗎?”


    “當然可以,鄂倫春人十分好客。”


    因為鄂倫春人的傳統婚禮儀式流程多,時間特別漫長,從早到晚,姨婆考慮到朱舊奶奶的身體,所以在午後直接帶他們去了男方家裏觀禮,新郎家住在村莊另一頭,離得不是很遠。


    一路上奶奶與姨婆都在說起她們年輕時參加過的鄂倫春人的婚禮,說特別熱鬧,很有意思。


    去了現場,朱舊與傅雲深才真切感受到那種熱鬧,所有人都穿著民族服飾,戴著頭飾,十分隆重。


    姨婆說,其實鄂倫春人現在很多習俗都漢化了,隻有在重要節日時,才會換上他們的傳統民族服裝。


    他們被主人家熱情接待,安排入座。


    朱舊發現,來參加婚禮的,都是本族人,隻有寥寥幾個外族。


    迎親、對歌、拜天地、拜太陽神、拜老人、敬酒、鳴槍,一係列的儀式後,新郎將新娘背入新房,之後,就是篝火舞會了,他們是要喝酒、跳舞到天亮的。


    姨婆與奶奶待了一會就回去了,朱舊與傅雲深留下來看篝火舞會。


    大家圍著篝火席地而坐,圍繞成一個很大的圓圈,有人吹奏起一種古老的樂器。


    年輕的男孩女孩們牽著手,開始載歌載舞。


    很快有人跳到他們麵前,笑著朝他們伸出了雙手,傅雲深搖搖頭,朱舊笑著說謝謝,也搖頭。


    很快,圍坐在篝火旁的人全跑了過去,跟著音樂起舞,小孩子們根本不會跳,就胡亂揮舞著手,扭著屁股,惹得旁人哄笑,氣氛熱烈極了。


    隻有傅雲深與朱舊坐在那裏。


    總有人上前熱情朝他們伸出手,後來傅雲深揚了揚自己的拐杖,他們才作罷,而朱舊,拒絕了一次又一次。


    他推了推她:“你去跟他們一起玩,不用管我。”


    他當然看得出她對這場難遇的傳統民族婚禮多麽有興致。


    她搖頭:“我更喜歡看他們跳舞,多快樂啊。”


    他在心裏輕聲說,朱舊,對不起,不能陪你跳舞。


    抱歉的事情太多了,當他看見新郎背著新娘,跨過火塘,邁入新房時,所有人都在歡笑著叫好,他心裏卻湧起難過。


    他,從來沒有背過她,從未抱起過她。


    他們在九點多就離開了篝火舞會,走在路上,傅雲深發現朱舊不停地用手去抓脖子、背脊,之前在篝火邊時她似乎就開始了。


    他問:“怎麽了?”


    “皮膚有點癢。”


    “我看看。”


    他就著月色,湊近她的脖子,發現那裏已經被她撓紅了,凸起一些小包。


    “蚊子咬的吧?


    你別抓了,越抓越癢,回去問姨婆有沒有蚊蟲叮咬的藥膏。”


    她說:“我自己帶了。”


    她知道自己逗蚊蟲,容易皮膚過敏,以前在村莊山區地方,有過前車之鑒,所以每次去這種地方,她都會隨身帶上防蚊蟲與皮膚過敏的藥膏。


    可是癢是多麽難以忍受啊,朱舊忍了一會,實在忍不住,又開始抓。


    傅雲深歎口氣,忽然停下來,將拐杖遞給她。


    朱舊雖訝異,還是接了過去。


    然後,他將她另一隻空閑的手,握在了手裏。


    她一愣,抬眸去看他。


    “忍一忍,很快就到家了,去抹藥。”


    他沒有看她,語調也如常。


    他就那樣牽著她的手,她拄著他的拐杖,慢慢地朝姨婆家走去。


    他掌心微涼,熟悉的溫度,熟悉的觸感,熟悉的牽手姿勢。


    久違了。


    她忽然覺得,好像身上的癢也沒有那麽難以忍受了。


    她的嘴角慢慢牽出一抹上揚的弧度。


    回到家,在燈光下一看,才發現她整個脖頸上都布滿了小紅包與細細的抓痕,她撩起襯衣袖子,手臂上也是,看起來有點可怕。


    他的目光移向她的後背,隻怕身上也一樣遭了秧。


    他走出去,去廚房倒了熱水洗幹淨手,再進來時,發現她正在抹藥膏,襯衣下擺微微撩起,正反著手,努力去抹後背。


    沒想到他離開又返回,忽然將她手中的藥膏搶了過去,他在床邊緣坐下來,說:“後背我幫你抹。”


    她沒有回頭,也沒有表示異議,她將襯衣脫了下來,連裏麵的內衣也脫掉了。


    他們曾是夫妻,又不是第一次坦誠相見,她這下心裏是坦然的,反倒是他,見她光裸著背脊,微微一怔。


    走神隻短暫一會,很快,他開始給她抹藥。


    藥膏抹在發癢的背脊上,涼涼的,他的手指也涼涼的,很舒服。


    她卻不知道,這樣親密的身體碰觸,對他來講,是極大的誘惑。


    他的呼吸微亂,眼神也是,手指仿佛快著火。


    他咬了咬唇,垂下眼,憑借著之前的記憶,將藥膏抹在她的身體上。


    他站起來,別開眼,努力壓抑著呼吸,聲音有點沙啞:“好了,是會有點難受,但你別再去抓它,也許明早這些包就褪了。”


    說完,他就走了出去。


    朱舊轉身,看見他稍顯急促的步伐,輕輕歎了口氣。


    她俯身趴在床上,將頭埋進枕頭裏,又忍不住笑了,一邊笑一邊搖頭,在心裏調侃自己,朱舊啊朱舊,作為女人,你是不是太失敗了點?


    都到了這份上了,他都不為所動!

    萬幸,第二天一早,朱舊身上的小紅包就全褪了。


    他們在姨婆家裏住了四天,便啟程返回蓮城。


    姨婆很不舍,可奶奶畢竟重病在身,不宜在外耽擱太久。


    當日送他們過來的車又來接他們去機場。


    送別時,姨婆又忍不住掉眼淚,奶奶也抹著淚,她們都知道,也許這將是這輩子的最後一麵了。


    生命就是這樣的一個過程,不斷遇見,不斷告別,重逢,再告別,直至終結。


    同來時一樣,他們到哈爾濱轉機,依舊在這座城市住了一晚。


    吃過晚飯,奶奶讓朱舊去幫她買一些當地特產,她帶回去送給病友們。


    其實也是讓朱舊與傅雲深出去逛逛,難得來這個城市,朱舊也很難得有時間休個假,應當四處走走看看,而不是陪她窩在酒店的房間裏,所以讓他們不用急著趕回來。


    酒店附近就有一些特產店,他們步行過去,朱舊挑了家人少的走了進去,她沒有做攻略,便讓店員小姑娘幫忙推薦幾樣適合老人吃的東西。


    朱舊不放心奶奶一個人在酒店房間裏,選購好特產就往回走,她手中提了整整兩大包,傅雲深手裏也提了一包。


    朱舊笑說:“我奶奶隻怕幫整層樓的病友都帶了禮物。”


    “她人緣好。”


    “是啊,左鄰右舍的關係她都處得很好,她生病後,巷子裏幾乎每家都來探望過她。”


    傅雲深的手機鈴聲忽然響起來,朱舊拿過他手中的購物袋。


    他接起電話,不知那端說了什麽,他忽然停下腳步,站到路邊去,眉毛微微皺起,似乎是碰到了什麽難題。


    朱舊走到他身邊,將購物袋放在腳邊,等他打完電話。


    兩人本來靠得比較近,傅雲深卻講著講著,慢慢地往旁邊走了走。


    朱舊看了他一眼,想了想,沒有跟過去。


    也許,他是有什麽話,不想讓自己聽到。


    那通電話打了蠻久,朱舊等著,無所事事,索性從購物袋裏拿出一盒糕點,就著路燈看成分表。


    當她看到第五盒時,忽然聽到“哧”的一聲響,那聲音她太熟悉,立即抬頭,便看見傅雲深被人撞得踉蹌著往後倒,拐杖狠狠地擦過地麵,幸好他身後有一棵大樹,支撐著他沒有摔倒。


    有個男人從她身邊跑走。


    朱舊跑過去扶住他:“沒事吧?


    剛剛怎麽了?”


    “手機被搶了。”


    他微喘著氣,有點愣怔。


    朱舊抬頭,看見那個男人還在前麵不遠處,大概是察覺到沒有人追他,也看準了傅雲深行動不便,他放慢了速度,還回頭往朝他們看了眼。


    這條路長而直,此刻又沒有什麽車輛行人,那人的神情因此被她看得很清晰,他很得意,一點害怕也沒有!


    怒意湧上來,她朝那人瘋跑過去。


    “朱舊!”


    傅雲深反應過來她在做什麽,急喊她,“回來!”


    然而她卻沒有回頭,用更快的速度朝那個人追過去,本來放慢了速度快步走著的男人,終於察覺到了異樣,他往後看,才發現朱舊已經快要追上來,他咒罵了聲,撒腿就跑。


    如果換做別的女人,他應該很輕易就可以甩掉,然而他碰上的是朱舊。


    她穿著帆布鞋,跑起來毫無阻力,又常年跑步、登山、攀岩,體力完全不輸給一個男人。


    他們的距離拉得很近,男人一邊罵一邊回頭看,一個沒注意,竟然踢到了路邊的小台階上,“撲通”一下,整個人都摔在了地上。


    朱舊抓住機會,撲到他身邊,快速地從他手中搶回了手機,然後惡狠狠地踢了他一腳,趁他爬起來之前,趕緊跑走。


    她如來時一樣,拚命往回跑,走到一半,便看到傅雲深急切地往她這邊走,速度極快。


    她心裏一個咯噔,整個人冷靜了下來,才意識到,自己先前的舉動,真的有點衝動了。


    她讓他擔心了。


    她跑到他身邊,喘著氣,還沒開口,便被他緊緊地握住手臂,“你有沒有受傷?

    有沒有事?”


    她的自責又深了幾分,反握住他的手,有點艱澀地說:“我沒事,對不起。”


    他狠狠舒了口氣,放開她,也掙脫被她握住的手。


    他抿著嘴,沉默地轉身,朝前走。


    她將拿回來的手機遞給他,他看都不看一眼。


    走回酒店的一路,任她說什麽,他就是不理她,臉色很難看。


    走到酒店大堂裏,她放慢了腳步,他好像也沒有察覺到,自己一個人繼續往前走。


    朱舊歎了口氣,又轉身走出了酒店,她記得,在這附近有個大型的藥店。


    她先回房間放下東西,又跟奶奶說了會話,才拿著買來的藥去敲傅雲深的房門。


    等了片刻,他才終於把門打開。


    開了門,他也不看她,拄著拐杖,單腳跳動著往裏走。


    他還在生氣。


    “讓我看看你的腿。”


    她在他身前蹲下,就要去撩起他的褲腿,卻被他截住手腕。


    “哎,你別生氣了,好不好?”


    她順勢坐在地板上,有點無力。


    她真的不會哄人,而且從前他們在一起的時候,他從沒跟她生氣過,她對此毫無經驗。


    她抓了抓頭發,說:“雲深,聽我說。


    其實,那個男人不一定打得過我。”


    他本來看著別處的視線,“唰”地投射到她身上,他擰著眉:“你說什麽?”


    “我說真的……”她似乎在考慮要不要告訴他這件事,微微停頓,最後還是說了:“我學過兩年近身格鬥。”


    他這下是真的非常震驚了:“什麽時候學的?

    你去學這個幹嗎?”


    以前可從未聽她提起過還對這些有興趣。


    她微微垂頭,輕聲說:“我時常想,如果當初我會這些,就不會受製於人,你也不會被人重傷。”


    她沒有告訴他的是,當初她重傷痊愈,在繁重的學業下,抽時間去學防身術,教練問她,一個女孩子,怎麽會想要學近身格鬥?


    她回答教練,因為我想保護生命中很重要的東西。


    在那樣的時刻,他不告而別,離她而去,她心裏的感情依舊那樣濃,連怨恨都壓了下去。


    在她的潛意識裏,她期望與他重逢,繼續在一起。


    也是從那時候開始,她就意識到,這一生,再也不會有一個人,讓她像愛他那樣去愛了。


    不用問了,他什麽都明白了,她哪裏是對那些有興趣,她學這些防身的招數,是用來保護自己,更重要的是,她想保護……他。


    “朱舊……”他聲音喑啞得厲害。


    “噓!”


    她微笑著抬頭,示意他什麽也別說,“現在,可以讓我看看你的腿了嗎?”


    他沒再阻攔她,那一點點生氣,不,他並沒有生她的氣,而是自己的,那一刻看她飛奔著追過去,他心裏浮起巨大的懼怕,然後便是自責。


    果然如她所料,他的腿部傷處泛著紅,他那樣急切快步走路,假肢勢必會給腿部帶去傷害。


    她為他抹上一些藥膏,又輕輕按摩。


    她做這些的時候特別專注,沉默不語。


    讓他想起多年前,她作為他的看護,為他做這些的時光。


    他也沉默著,低頭凝視著她。


    他神色看起來那樣平靜,心裏卻波濤洶湧,那兩種聲音又開始不停地交織打架,留在她在身邊,不管生死,抑或讓她走,去擁有另一種可能的人生。


    在另一個她從未參與也不了解的他的世界裏,商場上,人人都說他心思深沉,手段淩厲,對對手毫不留情,卻不知道,其實他對自己才是真的心狠。


    他曾自私過一次,不能再對她這樣自私。


    他動搖的心慢慢冷靜下來,眼神也恢複了清明。


    而這刹那他的動搖,她渾然不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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