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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紅白雙煞(十三)

  第35章 紅白雙煞(十三)

    京兆府西城外有個賣豆腐的陳家, 陳家有一獨女名為翠玉,此女生得標誌,周圍十幾條街都沒見過出落得這樣周正的姑娘。雖然國色天香還算不上, 但絕對能擔得起小家碧玉四個字。


    街坊鄰居都誇陳翠玉是個規矩的好姑娘,說話輕聲細語, 女紅繡品做得栩栩如生,那陳家的豆腐在她手上也能變換花樣, 從純白如玉的嫩豆花到長滿菌絲的毛豆腐她都會做, 好手藝傳遍十裏八鄉。據說有人從城東走到城西隻為吃陳家這一口嫩豆花。


    等翠玉長到十三歲,來陳家說媒的人便絡繹不絕, 幾乎要將那塊門檻給踏平嘍。陳父陳母因隻得一女, 對婚姻大事甚是考量, 一心想讓翠玉嫁個有錢的好兒郎。


    比如那開染坊的錢老爺, 人到中年,腰纏萬貫,有兒有女, 家中三房坐鎮。若是能讓翠玉進去當個四房妾室, 她這後半生也算是衣食無憂,不用每天拋頭露麵在外賣豆腐。


    隻可惜,錢老爺未必看得上家裏的小妮子,所以陳父陳母隻能對著每天上門提親的窮酸秀才擺出一張臭臉。


    可若要問陳姑娘心悅於哪位郎君,她一定會羞答答地說, 是武哥哥。


    這位武哥哥名為武江。陳武兩家是鄰居,所以陳翠玉和武江自小青梅竹馬。


    武家不是沒向陳家提過親, 但陳父一口拒絕。陳家已經很窮了, 可武家更窮, 翠玉將來應該吃香喝辣享福氣, 而不是在徒餘四壁的破屋裏吃糠咽菜淨受苦。


    陳父以為,隻要讓翠玉嫁給富商就能給她帶來快樂,可翠玉心裏隻有武哥哥。


    武江說,“好男兒當誌在四方,報效朝廷。”


    北方蠻族虎視眈眈,邊關戰爭連年不斷,武江在那時選擇去參軍。他握著翠玉的手承諾,“待我打了勝仗,在軍中立下功勞,便衣錦還鄉,來娶你為妻。”


    然而,將軍百戰死,壯士十年歸,馬革裹屍的淒涼地,誰又能真的衣錦還鄉?


    陳翠玉就這麽等著,望眼欲穿,等候良人歸來。


    日升日落是一天,三百多個一天才是一年。


    日複一日,年複一年,在將近兩千個太陽升起又落下的日子裏,翠玉出落成一個水靈的大姑娘。陳家那塊門檻,早已被前來提親的眾人踩得深深凹陷下去。


    她十八歲了,再不嫁人,就是沒人要的老姑娘了。好些跟她年紀相仿的姑娘早已嫁人生子,背上背一個,肚子裏還懷一個。


    五年未歸,未有來信,連武家的老母親都當她死了這個兒子。可陳翠玉不信,她覺得武哥哥吉人自有天相,定不會早早命喪黃泉,說不定還在軍中有了出息,統領一小支隊伍呢。


    可是,太陽落下後,月亮就該出來了。月亮的光,冷若冰霜。


    捧著荷燈,跨過石橋,來到江邊,翠玉將荷燈放下,看著這燈隨著江水向遠處飄蕩。


    她每年都會去放荷燈,隻是自那一天後,父母便不再允許她出門。


    父親說,“囡囡以後不用再做豆腐啦,吃香喝辣,該享福呢!”


    直到大紅嫁衣披在身上,翠玉才明白,父母這是給她定了門親事。


    “你們要我嫁的,究竟是誰?”珠淚斷線,哭花了婚妝。


    陳父有些得意,“京兆尹家的公子,林睿。”


    林睿,竟然是林睿,那可是整個京兆府出了名的紈絝,後院妻妾成群。吃香喝辣享清福,做夢呢!京兆尹的公子跑來娶她一個低賤的商戶女,這不讓士大夫笑話嗎?哪裏是要娶她,分明是要捉她進府當服侍那紈絝的□□之奴。


    那些人見紈絝人模狗樣穿新裝,還會虛與委蛇誇讚一句,浪子回頭金不換,可又會有誰看清她的珠珠血淚?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況且官家哪是貧民能違抗的?陳翠玉隻能硬著頭皮上轎。她想起她的武哥哥。


    緩緩閉上眼睛,心裏哀泣 ,武哥哥啊武哥哥,翠玉終究是等不到你了。


    不過是納個小妾,不需要三書六禮,四聘五金,把人往小轎上一推,抬進府,天地高堂都不用拜,簡單得很。


    陳翠玉確實死在成親那一日,不過不是自殺,而是被林睿活活打死。太陽穴撞在尖尖的八仙桌桌角,血流一地,沒氣兒了。


    彼時恰逢正午,生魂出竅,化為一隻四處遊蕩的怨鬼。


    也就是在陳翠玉成親那一天,武江死在了返鄉途中。


    邊關戰事漸止,武江在軍中立了大功,隻可惜斷了條腿,不能在軍中任職,便從上級那裏領了些錢財,回家務農。


    雖然少了條腿,可是這麽多錢,應該也算是衣錦還鄉了吧。


    五年前武江尚且年少,唯有一腔熱血沸騰,上陣殺敵異常勇猛。五年裏,摸爬滾打,死裏逃生,少年的皮膚變得粗糙,肩背變得厚實,渾身長滿結實的肌肉。即便少了一條腿,可剩下的一條腿和一雙手仍舊非常有力氣。他能靠自己吃上飯。


    離家鄉越近,武江便越心潮澎湃。他快見到玉娘了。五年未見,她是不是長高了呢?是不是變得更加漂亮了呢?是不是早已經……嫁人了呢?

    如果她嫁人了,那應該會是個對她很好的書生。想到這裏,武江心尖兒開始顫抖。


    不過這都很正常,他安慰自己。五年,一個女孩能有多少五年呢?玉娘沒必要一直等著他,玉娘也該有玉娘的幸福。


    回去後,他要養一群雞,等那些雞生了蛋就把蛋埋在米裏給玉娘送去。如果玉娘嫁人了,一定會生孩子吧,孩子的滿月酒沒有人送雞蛋祝賀怎麽行?

    可是如果玉娘沒有嫁人呢?如果沒有嫁人……天哪,武江簡直不敢想,他的心尖在發燙。


    多少個積屍草木腥的日子裏,他從屍體堆裏爬出來,隻要一想到她,快要死去的血液又會重新沸騰。


    可與此同時,他的心尖又在發涼。看著空蕩蕩的褲管,長長歎息。


    一路上武江想了很多,怎麽贍養老母,怎麽養育弟妹,還有玉娘……


    萬萬沒想到,竟然在路上遇到山匪。山匪人多,將他團團圍住。山匪要搶他的錢,那怎麽行?這些錢是他五年裏流盡的汗血換來,是要贍養老母的。武江將包裹死死護在懷中。


    如今,武江沒了一條腿,而山匪又人多勢眾,他壓根不是對手。雪亮的快刀斬下,屍首分家。


    “這男人肉結實。”山匪領頭揪住頭發把頭顱提起來,“把他帶回去烤來吃了。”


    一呼百應,山匪們皆興高采烈。


    武江這個人,在戰場上摸爬滾打五年都沒能被那群蠻夷拿掉性命,卻在歸家途中,被一群山匪取了腦袋。


    彼時恰逢正午,生魂出竅,隻不過武江變成了一隻惡鬼。


    兩人終此一生,自分別後再未相見。


    怨鬼作紅煞,她是在新婚當日正午枉死的靈魂;惡鬼作白煞,是青年意外遭遇死亡的冤魂,兩煞怨氣極重,如果在同一時刻死便會綁在一起,成為紅白雙煞。大喜大悲兩相遇,留下的終歸是遺憾與憤恨。


    ,


    李思念一口氣將這些說完,指向那惡鬼,“所以,你就是武江吧。”


    即使變成惡鬼,那一條斷掉的腿也沒能回來。


    原書上說,人死後變成惡鬼,會被另一種意識吞噬,也就是說,人死後便不再是那個人。隻不過這種吞噬需要時間,如果那人的精神意誌很強,吞噬的時間也越長。


    眼前這隻惡鬼,顯然已經幾乎快被吞噬掉大半意識了。他的意誌算很強了,大多數變成惡鬼的人,才剛死就會被吞噬意識。


    “是啊……我是武江。”漸漸恢複些意識,那惡鬼喃喃自語道,他看向林含玉,“你是林睿的妹妹,去死吧。”


    他說著便要抓起林含玉的腦袋往八仙桌的桌角撞去。玉娘就是這麽死的,林睿的妹妹也該這麽死。


    變成惡鬼的第一天,武江飄回去找玉娘,這才知道,原來玉娘也死了,變成一隻鬼,一隻毫無意識,隻知道屠戮的怨鬼。


    這不是他的玉娘。若這不是,那誰又是呢?

    變成怨鬼也罷,隻要讓他接近就好,他們可以一起殺掉林睿,讓林府倒黴,除此之外,京兆府的這些人難道不該死麽?

    該啊,那些七嘴八舌的鄰裏,說血媒的媒人,燒殺搶掠的山匪……


    不過怨鬼的攻擊並沒有規律,今天殺這個,明天殺那個,不管他是無惡不作的混蛋,還是慈悲為懷的善人。


    不管玉娘做什麽,武江始終跟她待在一起。當惡鬼的意識漸漸被侵蝕,他這慢慢開始變作另外一隻鬼,一隻不認識玉娘,也不會同玉娘待在一起的惡鬼。


    可是玉娘忽然消失了,怎麽找都找不到。不是林府請來的那群道士所為又是誰?林睿死了,林睿的妹妹就像他當年同玉娘告別時一樣的年紀,也該死,也該替玉娘去死。


    幸好李定坤眼疾手快,在林含玉太陽穴快撞到桌角的那一刻,同李媚兒將惡鬼製服。


    “大哥,你打算怎麽處理他?”李思念忍不住問。


    “還有些人的意識,不過也快被吞噬。收去蜀山,再作定奪。”李定坤說,他說著還發起牢騷,“可惡的是,鬼界又沒鬼管這個,爛攤子便甩給蜀山了。”


    敏銳的眼睛穿過李思念,看向敬長生,頗有些挑釁地問,“你父親魂滅前是管這個的,現在他沒了,你管嗎?”


    敬長生沒說話,伸手拽過李思念的手腕,把她拉到身後。李定坤的話他沒接,卻附在思念耳邊詢問,“解決完了,現在想跟著我走了麽?”


    很顯然,他才懶得去管一隻沒了腿的惡鬼。那隻作為兵器的怨鬼已經被他收進碎玉環中,此刻發著暗紅的熒光。


    李思念不知道該說什麽話,想也不是,不想也不是,感覺她無論說什麽都會引起場不小的混亂。所以隻能睜著眼睛,一會兒看看敬長生,一會兒看看李定坤,沉默不語。


    氣氛變得有些焦灼,肉眼可見,李定坤不會輕易讓敬長生把思念帶走。還有,別忘了他此行的目的——誅殺敬長生。現在目標就在眼前,怎麽可能放?

    忽然,一聲巨響打破了此刻的寧靜。


    林含玉用太陽穴猛烈地撞向八仙桌桌角,血流了一地,整個人靠在牆上,歪歪扭扭地倒下去。


    隨著她慢慢倒下去,身子逐漸變大,然後變成了林老爺的模樣。那不是林含玉,那是林老爺!


    眾人皆是一驚,隻有李定坤皺著眉頭,連說話的舌頭都有些打結,“林老爺,你,你又何必如此。”


    在不久前,林老爺曾去找過李定坤,他說,那隻惡鬼肯定不會輕易放過含玉,所以懇請道長能把他變作小女的模樣,這樣若是那惡鬼再尋來,也隻會找到他的頭上。


    當然,道術並不能實現真正的易容,更不要說把一個體型龐大的男人變成一個嬌弱的小姑娘。但可以使用障眼法,反正那隻是道行並不高深的惡鬼而已。


    李定坤答應了林老爺請求,隻是他沒想到,那惡鬼竟然會那麽快再找上門,更沒想到,在一切瓜熟落地後,林老爺仍會想不開去撞那桌角。


    如今障眼法消失,林老爺變回原樣,孱弱的身體緩緩倒下,睜著一雙渾濁的眼睛,氣若遊絲朝那惡鬼說,“無論你今後變成什麽模樣,請不要再去找含玉了,三年前她隻有十歲,她什麽都不知道,她是無辜的。”


    “養不教,父之過。睿兒變成那副模樣,是我太過溺愛。可在他還小的時候,真的是個很乖的孩子。如果他的死不能讓你釋懷,那就讓我這個罪魁禍首來彌補吧。”


    林老爺緩緩閉上眼,回想那過往種種。睿兒本該是個好孩子的,可是他作為父親,林睿第一次犯錯時沒加以製止,一步一步縱容他的惡行,所以才造就今日的惡果。


    都是報應。


    那次他對李道姑說的話,是他編造的。因為是納妾,所以才沒拜天地父母。陳翠玉不是自殺,是睿兒失手誤殺。林睿之所以藏屍不是因為深情,而是中了那怨鬼的邪啊……這是報應。


    血已經快流幹淨了,林老爺囁嚅著雙唇,在他咽氣的最後一秒,喃喃自語道:“惟願吾女含玉,一生平安喜樂。”


    可是,那武江死後化作的惡鬼,在被李定坤捉捕之時,已經失掉全部意識,他重生成了另一隻鬼。真正的武江,並沒有聽到來自林老爺的歉意。


    風起,李思念看到無數隻紅色的剪紙小人將李定坤等人團團圍住。手腕被敬長生拽著往外走,敬長生拽的力氣很大,手腕被拽得通紅,她沒有反抗的餘地。


    隻能回過頭,用力喊他一聲,“大哥。”告訴他,你的小妹被人帶走了!


    琥珀色的眼睛看過來,冷得就像是照在屍體上的月光。似乎在提醒她,這是第多少多少次喊李定坤了。


    咽了咽口水,李思念解釋道,“我是在跟他說再見。”


    “應該是再也不見。”敬長生嘴裏像含著冰。


    剛從那個冰窟窿裏出來,本來以為能暖和些,現在李思念又覺得後頸發涼了。那屋子可真冷,李思念的鼻子被凍得通紅。果然,作為一個不會道術的麻瓜,完全抵擋不了那些神神鬼鬼的怨氣。


    “阿嚏——!”李思念吸溜著鼻子。一冷一熱,她覺得自己快被凍感冒了。


    那一圈圈紅色剪紙小人密密麻麻把李定坤圍住,就像是一群殺人蜂。隻不過殺人蜂是“嗡嗡”叫,剪紙小人是“嘻嘻”笑。


    從那堆剪紙小人中破陣,再把林老爺帶回林府讓其安置後事,總歸是要花很多時間。大哥怕是要過很久才能來找到她了。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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