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謀逆(下)
第90章 謀逆(下)
她出現的時機實在是過於湊巧, 就算她當真全然無辜,藏在暗處的人也是要動手的。
無非是死透和半死的區別。
但在他們將將要出手之時,卻叫小姑娘給攔住了。
尚書府府門始終未開, 可立於門外的婢女卻是被拎了進來。
“林姑娘讓你送來的?”
影衛層層護於人左右,薑歲綿低下眸, 眼底映著木匣的倒影。
大開的匣內所盛著的是一身熟悉的衣裙。
她知她必有所圖, 但是她需要從人嘴裏獲悉些自己想要的東西。
幸而對方心中打得好似也並非什麽拐彎抹角的成算, 竟是直言道:
“這衣裳隻是個幌子罷了, 我們姑娘隻為借此將一件事告予薑姑娘。”
薑歲綿:“什麽?”
婢女的手被影衛反剪在後,若換做尋常的丫鬟婆子,此時當是被嚇到了才對。
可這人麵上雖有急色,卻毫無俱意。
她跪在那兒,言語急切:“今上病重, 大殿下以清君側為由攔殺群臣, 薑尚書亦處太和殿內,”
雨水砸在院內磚石上,那人說了許多, 可薑歲綿已有些聽不分明了。
少女腦中獨獨剩下病重二字。
帶頭的影衛深覺不妙,抬起手就想將人敲暈過去, 一邊忙開口言道:“姑娘莫聽此女胡言,薑大人他們定然是無事的。”
就連他都明白這位主兒對親緣的在意, 聖上又怎可能不知呢?
定是已派人護住了她的雙親。
可不知是他慌亂之下力度輕了幾分,還是旁的什麽緣故, 那挨了他一擊的人叩在地上, 卻是半吼一般艱難地道出了最後一句:
“現下宮門已閉, 還請姑娘早做打算才是!”
雨勢太大, 仿佛讓人眼前之景都變得模糊。
薑歲綿垂眸望向自己的手腕。係於其上的青綠鏈條交相纏繞, 原是純金之色的小鈴上不慎沾了些朱色紅痕。
像是一株盛開的淩霄花。開在了懸崖峭壁間。
她的手輕輕晃了晃, 金鈴自然隨之而動。
“備匹馬車,再去將張太醫接過來罷。”
卻是朝著影衛說的。
青棠透過窗,看著外頭不耐地從鼻中打出響啼的烏騅馬,眼中的情緒都有些控製不住。
此時她們身處內間,可小丫鬟無論怎麽看,都不會覺得是她家姑娘改了主意。
“姑娘,”丫鬟紅著眼喚了人一句,惶惑道:“她的話信不得的,她在騙你,”
薑歲綿不知從何抽出個錦盒來。少女的睫小幅度顫著,如水的眸中卻分外沉靜。
“我知道。”
若真如對方所言,以林苓的身份處境,又如何能在得知這一切後還讓人給她送出消息來?
宮門已閉、都城戒嚴,一個普通的婢女,又怎會有能力躲過影衛的查探順利走到薑府大門前,恰恰好叫她聽見那樣一番話。
騙她是真,可雍淵帝出事,
亦是真的。
沾滿血的瓷片終是叫人放了下來。
在她鬆手的那刹,那塊碎瓷便於轉瞬間消失不見,再也尋不到了。
小姑娘並不在意這點。
她現在已經不需要它了。
她握著從筆架上隨手摘下的兔毫,頓了頓,隨後堅定不移地落了筆。
空白的錦帛上一點點被徽墨染就。
幾滴鮮血順著筆身滑落,砸進墨裏,緩緩暈開。
正如右下方那抹朱紅之色。
*
分外寂靜的長街之上,車轍轆轆而過,留下一地水痕。
“什麽人!”
宮門之外,手持長/槍的士卒守立於前,槍上似劍的短刃勾著銀芒,仿佛下一秒就能斬開這無窮的黑夜。
而此刻,這些尖銳的利刃卻齊齊向一處對準了。
隨著一聲厲嗬,馬車四處都圍滿了身披盔甲的兵卒。
如巍峨高山,所有可能的前路都被盡數堵死。
已是再無可逃。
但那駕車之人卻似毫無所覺般,又往前進了一步。
雨絲在地上蓄起水窪,如今被馬蹄踏著,濺起滴滴水霧。
其中一個穿戴略有些不同的侍衛皺著眉,徑直將長/槍抵上了馬車一側,開口道:“儲君有令,今夜入宮城者,誅。”
黑夜裏,極其細微的簌簌聲被掩在雨下,轉瞬即逝。
馬車上的車夫左手握韁,右手卻是無聲無息地置於了自己腰處。
不用半息,那已出鞘的軟劍便會徹底拔出。
儲君,
坐於馬車內的人目光微顫了下,方才緩緩抬起了手。
一隻手斜伸出車幔,其色白皙,微弱的星光灑落之上,像是黑夜中一點螢火。
兵衛怔愣了一息,不過更引他注意的,是那道靜靜躺於掌心的錦卷。
曜目的明黃色。
與之一同的還有一句:
“你主子若不想背上忤逆謀反的罪名,便當放我進去。”
那聲音的音色極為動聽,如鶯如燕。可在那軟語之下,卻是截然不同的堅定決然。
明黃錦帛漸展,鐵畫銀鉤般的字筆映入侍衛眼中。
一盞茶後,抵於車身的柳葉槍尖終是被人移開了來。
兵卒將槍豎立身前,卻並未讓出路。
“姑娘手持入宮聖諭,自是無礙,但——”
他看著眼前的駿馬,神色冷肅:“馬車不得入宮門,還請姑娘下馬。”
緊緊擋在人身前的小丫鬟一愣,下意識拉住了少女的手,猛地搖了搖頭:“不行的姑娘,”
“青棠。”薑歲綿垂下眸,然後趁她出神的功夫,猛然將袖中藏著的一物喂進了她嘴裏。
外頭的雷聲不絕於耳,原還死死拉住人左手手腕的小丫鬟瞳孔驟然一縮,正要說些什麽呢,卻是陡然往後一倒,昏了過去。
做了數年府醫的張太醫看著那顆他再熟悉不過的藥丸,深深歎了一口氣。
這一路上他歎的氣沒有一百也有八十了。
張太醫也不知,到底是因自己為了將丸藥改製成不傷身時無意間削弱了其迷藥的藥性,還是,
服藥之人執念太深,才會提前從昏睡中蘇醒。
但眼下的局麵,
讓他無端又憶起了多年前的一番情形。
那是院首此生都不願再回想起的事。
他望著伸手將人扶住、又仔細把人扶放於車內軟榻上的小姑娘,張了張嘴,但終究能沒能尋得半點氣聲。
若是能勸住,哪裏還會走到如今這步。
薑歲綿看了他一眼,輕頷了下首,這才轉身掀開了簾。
簾麵之下,各色珠石輕顫著,相撞時發出些許叮璫聲,尤為好聽。
少女不帶絲毫猶豫地踏了出去。
可就在她露麵的那一刹,人群後方一個不起眼的小兵垂著頭,悄然按住了自己的袖口。
“咻——”利箭破空。
一道細芒強勢闖入了小姑娘餘光之中。
未等她辨明,眼前之景便變了番模樣。淡淡的暈眩感襲湧上來,隨之而來的還有一股熟悉的冷香氣。
“噗嗤!”短刃入肉之聲。
尚未來得及跑上一步的兵卒就這麽睜著眼倒在了地上,心上正插著一枝短箭。
大雨傾瀉而下,蘭竹做的傘骨撐開,卻是將其盡數擋了個幹淨,丁點沒落在薑歲綿身上。
淅瀝的雨聲中摻著兵戈,如玉珠碎地。恍若一瞬,又恍若千年。
不過這些都跟少女無半點幹係了。
分明修長的指骨下,是小姑娘被仔細掩住的耳。
她此時被人單手虛抱在懷裏,源源不斷的熱意從對方身上傳來,四周肆虐的寒風仿佛於霎時滯在了原地。
薑歲綿從人懷中怔怔地抬起頭,眼眶明明未紅半分,但不知為何卻是仍落出了淚。
清淩的淚珠順著頰邊一路而下,小兔子眨了眨眼,方喚了一句:“聖上,”
她兀地伸出手,回抱住了他。
眸中的淚再也止不住。
“她們說你出事了。”
“你還讓人給我下藥。”
“你欺負我。”
衿處一點點被打濕,斷斷續續的嗚咽聲輕響在帝王耳側,卻是那麽惹人發疼。
雍淵帝望著埋頭在他頸側的人兒,指尖忽而顫了下。
他虛環在人腰上的手終是落實了。
那腰肢過於纖細,不過盈盈一握。
月色藏在雲後,但小姑娘衣上的金色團花恍若存著流光,珊瑚禁步壓在腰際,襯著她掠月的容顏,清眸流盼。
“歲歲。”他將她按在了懷中,聲色柔和,仿佛怕驚著什麽。
“是我的過錯。”
帝王向來平靜無波的眼裏也曾有了懼色。
她曾說這世上無人傷的了他,自是不必她白費心思。
可她仍是到了這宮門之外。
“是我來遲了。”他道。
淚滴如線砸下,薑歲綿就這麽摟著他,未曾做聲。
周圍雨聲雜亂,唯有這一方天地,靜謐得緊。
不知過了多久,她才抿了抿唇,慢吞吞地開口道:“我本不想原宥聖上了,”
小姑娘聲音裏還帶著未消散的淚意,她頓了頓,抬起眸來,隔著淚凝視著那方近在咫尺的容顏,低聲喃道:
“但念及今日是聖上的生辰,我就小小地,小小地原諒聖上這一回。”
“隻這一次。”
“聖上,長樂未央。”
雍淵帝神色一顫,萬般色彩褪去,他眼底隻餘一人。如星如月,芳華璀璨。
如瀑的青絲被淚打濕,黏在人額上,他伸出手,指尖輕輕拂過人臉頰。
溫熱的一吻貼上人兒泛著紅意的眼尾。
輕到了極致。
小兔子的眼睛倏而微圓了幾分,不遠處的兵卒或死或跪,一抹明黃落於雨水中,墨痕一點點暈染開。
“謝謝歲歲。”
馬車內,許久沒聞得什麽動靜的張太醫小心探出了個頭,下一瞬卻又默默縮了回去。
在人即將坐回榻上之時,他的身子卻兀地一晃。
原以為是自己腿軟沒站穩的太醫扒住車廂一處,然後緩緩吐出一口氣,試圖將剛剛所見的情形從腦海中丟出去。
結果他這氣還隻舒到一半呢,手卻抖得厲害。
他的胳膊和腿現在已經這麽不經用了麽?太醫心道。
他狐疑地抬起頭,這才發覺並不是自己手的問題,而是底下的車身在晃。
原是馬車,難怪。
寶刀未老的人一臉明悟,卻又在下一瞬睜大了眼。
等等,馬車?
鬆木車輪之下,石路以難以察覺的幅度微微顫著,宛若寶劍鑄就時所發出的劍鳴之聲。急切的馬蹄聲劃破雲霄,與其相互映照著,綿延不絕。
昏暗的夜色忽的亮了幾分,若隱若現的火光由遠而近,似是燎原的星火,恍要將這天幕劃開了一道口來。
幾匹快馬停在了薑府院前,卻是撲了個空。
率兵衝進府中的薑大公子看著眼前空蕩蕩的庭院,麵沉如水。
歲歲,
而與此同時,正在宮門處的小姑娘聽著逐漸逼近的馬蹄聲,想要轉身瞧上一眼,卻叫人緩緩按在了懷中。
馬背之上,來人看著帝王懷中那抹半藏的倩影,瞳孔驀地一緊。
一息畢,開鋒的刀刃在空中劃過一道細芒,他左手小臂上忽而多了一道血痕。
並非幻覺。
薑南君握刀的手驟然顫了下。
雍淵帝側過眸,平靜地往他處分去一絲目光。
兩人的視線便這麽一高一低的在空中交匯。
為人臣子的少年愣了幾瞬,隨即便翻身下馬而跪,可就在他將要開口的那一刹,那人卻是先啟了唇。
帝王抱著懷中小兔,連聲色都是溫和的。
聞得那幾字的薑南君卻徹底怔住了。
他抬起頭,竟是越矩地直視帝顏。
“轟——”
原本死閉的宮門,在他眼前一寸寸打開。
他望著那廂已轉身離去的君主,隻窺得他臂間一朵絨花一角。
薑南君閉了閉眼,待再睜開時,他眸中裏唯剩堅決。
他飛身上馬,舉起的右臂猛然向下一揮,身後大軍便就此馳入宮門。
直闖太和。
勤王護駕。
這場滂沱大雨不知何時停了下來。
黑夜已畢,天光破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