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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機器人

  第56章 機器人


    遲千澈訂了一家俄國菜。


    溫盞前幾年在上海, 有段時間,很喜歡紅菜湯。


    她猜測,大概是留在朋友圈裏的圖片被遲千澈翻到了, 他才特地選了這麽個地方。


    咫尺高樓, 暖色光束從兩人間滑落, 手邊巨大的落地窗下,車流匯聚成燈海,如同打翻的銀河。


    “我很早就想請你吃飯,一直沒找到機會。”菜上得差不多, 遲千澈刀叉將黑椒牛排切成小塊, 分給她, “上次媽媽的事情, 還要謝謝你幫忙找醫生。”


    “唔。”溫盞埋著頭,回應得含糊不清, 奶油烤雜拌掛在叉子上, 一時間不知道該不該繼續吃。


    太香了, 芝士滿滿, 讓她想起前幾天的焗飯。


    她咽掉嘴裏的東西, 很正經地道, “你太客氣了,我也是恰巧看到, 又恰巧有認識的人。”


    遲千澈失笑:“你先吃。”


    厚芝士底下是切片的蘑菇和烤牛肉,他給她點了一罐很小女孩的梅子汽水, 名字叫“愛麗絲”。


    溫盞有點不好意思,還是放下餐叉:“你媽媽現在恢複得怎麽樣?”


    “挺不錯。”遲千澈順遂地道, “我外婆年輕時在俄國留學, 跟那邊的人學做罐燜牛肉, 去世三年了,外公還在想。我媽媽做菜的手藝不如她,但也有七八分,最近開始重新下廚了。”


    溫盞真情實意:“那很好啊。”


    遲千澈輕笑:“下周來家裏吃飯。”


    溫盞沒太多想:“好啊。”


    吃了兩口薯餅,又忽然想到:“但我下周要出差。”


    遲千澈聳眉:“去哪?”


    “不知道,同事發了行程表給我,我還沒顧上看。”溫盞的叉子在酸黃瓜和烤鯛魚上遊移,“她說是南亞一個小國家,那我估計離得不遠吧。”


    遲千澈想了想,想起來了,皺眉:“我好像知道你說的是什麽,那個會議我跟你leader說了換人去,他沒換嗎?”


    溫盞咬住蘑菇:“沒。”


    “黃斯愉跟你說的,是不是?”遲千澈頭痛,“你別去了,那邊最近治安不太好。”


    溫盞現在眼裏隻有食物,不太能聽進去他說什麽。


    她順著點頭:“好。”


    她好像那種一吃東西,就完全失去智商的毛絨動物。


    遲千澈哭笑不得,又覺得實在可愛。


    他幾乎情難自禁地,低笑:“我要是現在問你,跟我在一起的事兒考慮得怎麽樣了,你是不是也會果斷地回答我,‘好’?”


    溫盞果不其然,被蘑菇噎住。


    她輕咳了咳,咽掉。


    很鄭重地放下刀叉,抬頭看他眼睛:“我今天過來,就是想跟你說這個事情的。”


    遲千澈眼中笑意閃爍:“沒事,你繼續,不耽誤你邊說邊吃。”


    但溫盞沒再動刀叉。


    她說正事時就很專心了,一雙眼溫和平靜地盯著你,好像她眼裏隻有你似的。


    “遲總。”溫盞想了想,不妥,又換稱呼,“遲千澈。”


    遲千澈點頭:“嗯。”


    “我最近一年……或者兩年,也不好說要多久,都沒有談戀愛的打算。”她舔舔唇,很鄭重道,“你是一個很好的人,但我現在沒辦法下定決心,跟任何人在一起。”


    遲千澈笑起來:“給我發好人卡?”


    “沒。”溫盞不知道怎麽說,“可你確實是個好人……哎,好吧,關於戀愛的好多事情,我現在都想不清楚,這種狀態下跟你在一起,對你太不公平了。”


    暖色燈光在遲千澈側臉拓下光影,他低笑:“忘不了前男友?”


    “也不是。”溫盞還真想了想,有點沮喪,“我就是覺得不知道要怎麽談戀愛了……好像,維持現狀也不錯。”


    不用再想,某人未來,會不會突然離開。


    也不用糾結,他的人生規劃裏,究竟有沒有自己。


    遲千澈笑著歎息,身體微微前傾:“我們一般認為,沒有果斷答應,就是委婉拒絕了。為什麽呢,溫盞?是因為我倆在同一個公司嗎?”


    “不是……”


    “你聽我說完,這個問題,我也想過。”他輕聲打斷她,“其實解決方案很簡單,我可以跳槽,換一家公司。”


    溫盞眼睛睜圓:“你開什麽玩笑?”


    私企裏,向來是level越高,跳槽越難。


    到他這種層級,快接近公司CEO了,崗位都是一個蘿卜一個坑,哪有那麽多合適的公司給他跳。


    “沒有,我沒開玩笑。”遲千澈搖頭,“我家的公司,之前一直是爺爺和父親在管理。爺爺快退休了,我要回家的話,也就這幾年。”


    他說,“我想,可以先把你升上去,然後,我離開這裏。”


    溫盞結結實實被噎住。


    比虛線領導突然告白,更猝不及防的,是什麽?

    是他忽然說他要回家繼承家產,走之前,打算先給你升個三級跳的職……


    見溫盞一整隻地呆住了,遲千澈笑:“被我嚇到了?溫盞,但我是認真的。我認為,不隨便答應別人、向他人許諾,是很好的習慣,謝謝你願意對我負責。”


    他朝她望過來,眼瞳很深,被燈光照耀,折射出近乎深情的光。


    他聲音很低:“至於你沒想清楚的事情,我可以等。”


    “我提的這幾個事兒,你再考慮一下,行嗎?”


    ,


    溫盞覺得,她是考慮不清楚了。


    她從來就不是什麽太擅長談戀愛的人,這麽大了,至今連平靜合理地表達情緒都不太會……


    隻能等著別人來了解她。


    但陸燦就很亢奮:“我靠!這什麽霸道總裁愛上我的小說劇情!你的霸總上司還有沒有跟他條件差不多的朋友啊,對高校老師有興趣嗎?看看我啊?”


    溫盞哭笑不得:“那我下次見麵,問問他。”


    兩個人退出教研室,往教學樓外走。


    工作日,陽光熾烈,萬裏無雲,校園內學生們來來回回,自行車鈴聲叮鈴作響。


    都是新麵孔了。


    永遠有人正年輕。


    溫盞好久沒回過T大,春意盎然,道路兩旁百年老樹都剛抽出新芽,一眼望去,融融的。


    陸燦挽著她的手,歎氣:“我真的要被煩死了,我現在就想,如果有個霸總願意跟我在一起,我立刻拋下一切跟他走。”


    溫盞腦海中很莫名地浮現一句歌詞,愛你的每個瞬間,像飛馳而過的地鐵。


    她狐疑:“你認真的?”


    陸燦停住腳步,很正經:“那還是要再看看臉的。”


    兩個人笑成一團,互相鬧著往教務處走。


    溫盞調休,回校找陸燦吃飯,正好趕上她要幫學生印英文成績單。


    陸燦不知道流程,拉著她一塊兒過來。


    和風穿過教務處走廊,帶起海藍色的裙擺。


    溫盞站在自助打印機前,表示:“我演示給你看,就一次,記不住的話就沒有下一次了哦。”


    陸燦:“你快點。”


    溫盞打開機器,輸入自己的學號。


    很快,界麵顯示出下一步的密碼和登錄索引。


    她憑借記憶,一步步往下走。


    陸燦探出腦袋:“你好熟悉。”


    溫盞:“我也第一次操作這台機器。”


    但她知道大概流程。


    當初出國,她曾經通過塗初初,托紀司宴幫忙打印過一份成績單。


    到最後一步,溫盞點擊確認:“然後打印出來蓋公章、簽名就行了。”


    她印了兩張,到第二張,卡紙。


    “卡了?我叫個人。”陸燦屈指在辦公室門上敲三聲,推開,“老師,外麵機器沒紙了,能給點兒打印紙嗎?”


    辦公桌後幾個老師你看我我看你,最後是一個戴眼鏡有點胖的女老師站起來:“我給你換。”


    陸燦去而又返,身後跟著個挺麵善的女老師。


    女老師蹲下檢查機器,看到屏幕上顯示的名字和打印張數,奇怪:“哎你不是好久以前就打印過了嗎,怎麽還打?”


    成績單需要加蓋公章,每次打印都會有個示數,記錄在案。


    溫盞剛想解釋,女老師眉頭微皺又鬆開,忽然道:“你是不是2013級計算機係的學生?我有點印象,你當初是打印成績單,是寄去斯坦福了嗎?”


    溫盞一愣:“啊,對。”


    “哎,我說呢,那我沒記錯。”女老師眉頭舒展,利索地打開機器換紙,挺為自己的記性自豪,“那年有個男生來替你弄是不是?你那成績單錄入有問題,打印出來好多數字是錯的,對不上。四十度的高溫,他來回跑了七八趟,最後蹲走廊上一個一個手抄下來給你翻譯完,輸進機子裏的。”


    溫盞驚訝:“這樣嗎?”


    紀司宴沒跟她說。


    陸燦問:“誰啊?”


    溫盞:“一個姓紀的男生,塗初初的朋友,你不認識的。”


    陸燦:“帥嗎?”


    溫盞認真想了想:“他應該有女朋友,而且,有很多。”


    “行了。”老師換完紙,直起腰,“你們等會兒弄好了,到裏麵來簽字蓋章啊。”


    陸燦笑眼彎彎:“好!謝謝老師!”


    按照剛才的索引,陸燦輸入自己學生的學號。


    幫他打印成績單。


    一門之隔,女老師走回座位,在抽屜裏翻了半天,問同事:“奇怪,你們有人看見2013級成績單那個簽名冊子嗎?”


    旁邊同事笑道:“多少年了,誰還留著那個。”


    “是我記錯了?”女老師嘀咕,“怎麽總感覺那男生不姓紀……”


    但是。


    “算了。”她很快釋懷,“也不是什麽很重要的事。”


    春日午後,陽光流瀉,隻有桃花花瓣安靜飄落,掉在窗台。


    長尾雀跳過來,又離開。


    從頭到尾,無人看見。


    無人在意。


    ,


    陸燦帶著溫盞去吃冰。


    學校最近新開了家冰室,建在籃球場旁邊,從玻璃窗向下眺望,全都是年輕的肉,體。


    陸燦拉著她坐下,點了兩份綿綿冰:“你剛說塗初初,我一直想著這名字好熟悉,是商行舟那個繼妹嗎?”


    溫盞放下帆布包:“對。”


    “你跟她哥分手了,跟他妹還有聯係?”


    “嗯……”溫盞忽然想到,“沒跟你說,我前幾天去西城出差,還遇見商行舟了。”


    “靠。”陸燦低頭開手機,輸錯一個數,密碼錯誤。她低罵,“這男的怎麽陰魂不散的,你現在還在吃藥嗎?”


    溫盞搖頭:“很早就停了。”


    陸燦重輸密碼:“那就行,你不要再想他了。”


    溫盞沒說話,往走窗外望。


    有年輕男生穿著白色球衣在樓下空無一人的籃球場上拍球,隔離網旁桃花開了,偶爾有女孩子拎著書包從旁經過,餘光忍不住掃過去,粉白花瓣迎著風飄。


    傳來悶響,砰砰砰。


    是跟她離得好遠好遠的青春歲月。


    傷筋動骨,沒有辦法觸碰的往日。


    許久,她收回視線:“我有時候,很突然地,覺得自己老了。”


    “你才不老。”陸燦小聲尖叫,“你知道嗎溫盞,那就是做人做事都太認真了,才會跟你初戀那麽個大渣男談戀愛也談得那麽投入,搞得你這麽多年走不出來……哎,要不你真的跟你那個上司談戀愛試試,說不定柳暗花明又一村?”


    綿綿冰端上來,巨大兩碗。


    溫盞看著草莓冰上麵那個笑嘻嘻的巧克力小人,忽然好困擾:“再說。”


    打開手機,她在軟件上找附近好玩的地方,跟陸燦商量下午去哪。


    彈窗又彈出機器提示:

    「服務器內存已滿,請通過電腦端進行清理。」


    怪了,這到底什麽東西,報警半個多月了。


    溫盞拍拍陸燦:“你電腦借我用用。”


    陸燦掏出來給她,溫盞按照提示登錄終端:“我這不知道什麽東西的終端,報警好幾天了,我清一下。”


    陸燦正回小弟弟微信,頭也不抬:“你別給我電腦搞廢了。”


    “不會的……”溫盞漫不經心打開網頁,忽然頓住。


    電腦屏幕上,進度條跑到底。


    她的手指停留在鼠標上,久久不能進行下一步。


    眼眶不受控製地發熱。


    那些遙遠的、早已融進歲月無處可尋的記憶,白襯衫,冰水,陽光,籃球與盛夏——


    如同拚圖的碎片,在這一秒,重新向她奔跑而來。


    屏幕上加載出來一句話:


    「你好!我是小溫同學!」


    小溫同學。


    這不是她寫下的第一道程序,卻是她人生中第一次寫程序,送給喜歡的人。


    送出去之後,沒多長時間,她就跟他分手了。


    再也沒有維護過。


    她是不負責任的壞家長,小機器人不知情,隔了七年,還在興奮地跟她打招呼。


    出了BUG似的,來來回回,就隻會那麽兩句:

    「你有什麽問題要問小溫同學呀?」


    溫盞尋找曆史記錄。


    她當時寫這個程序,沒指望玩很久,掛在一個很舊的服務器上,容量不算大,但也沒有很小。


    怎麽會超載……


    點開文件夾。


    好像一瞬觸發到魔法的開關。


    界麵還停留在她上次打開這個文件,啟動之後自動刷新,往下滾動。


    速度快到看不清內容,溫盞隻望一眼,愣住。


    密密麻麻,滿滿當當。


    全是同一個人,向機器人發送的消息。


    從七年前開始,一條條往下。


    回憶織成巨大的網,幾千個晝夜,跨過人一生之中,最好的青春。


    ——你媽媽是誰?


    ——是五道口最聰明的工程師溫盞大人!


    ——你爸爸是誰?


    ——啊,這不可以告訴你。皺眉,jpg

    溫盞手指微動,關閉刷新。


    界麵停止滾動。


    消息慢悠悠地,停在兩年前。


    淩晨三點半,商行舟忽然問:「你說我跟你媽,還有機會嗎?」


    小機器人檢索不到關鍵詞,搖頭晃腦:「這個小溫同學就不知道啦,你讓我想一想哦!」


    商行舟又說:「我好想她,不知道她會不會想我。我當時好凶啊,她還想見我嗎?」


    小機器人:「這個小溫同學就不知道啦,你讓我想一想哦!」


    它的詞庫就這麽大,遇到了詞庫之外的問題,隻會說這個。


    四年的時間,商行舟早已習慣了這件事。


    他歎息:「小溫,你再跟我講一遍費米悖論吧,好不好?」


    整個詞庫裏,隻有費米悖論,是有語音的。


    一分鍾的解說,他可以在漫長的夜晚,聽到她過去的聲音。


    輕和的,溫柔的,像風一樣清澈。


    ——為什麽沒有發現外星人,或外星物品?


    ——足夠高等的文明應該能被看見,即使它們是很稀少的。他們可能在宇宙曆史中的某一段裏存在過,我們視野範圍內能找到很多跡象,然而,沒有證據。①

    像無疾而終的往日。


    溫盞聽到自己的聲音,從過去的時光中傳回。


    好像被一根細細的線掐住脖頸,她漸漸不能呼吸。


    她忽然明白了,為什麽,她明明設置了那麽多問題。


    這些年來,來來回回,商行舟問過最多的,仍然隻是那兩個:

    你媽媽是誰?你爸爸是誰?

    他反複地確認著,好像每多看小機器人說一遍,就會更接近想象中、與溫盞有關的未來。


    盡管他也知道,那個未來,他已經永遠地失去了。


    再也不會來。


    溫盞眼前一片模糊,鼠標滑輪向下滾,看到商行舟說:


    「溫盞,我知道你看不見。今晚我在德令哈,星星很好看,我很想你。」


    我很想你,但你已經不是我的了。


    「我想,等我死了,身體消散,應該也會成為另一種物質。」


    「我變成風,變成雨,一定會再從你身邊經過。」


    「到那個時候,你抱一抱我,好不好?」


    分開的那些年裏,他天南地北,到處跑。


    口袋裏始終帶著舊手機,一直留著這個小程序。


    無數個荒漠、雪原的深夜,他孤身一人,聽她講了很多很多遍費米悖論,替她看了很多很多星星。


    天地廣闊,浩瀚宇宙間。


    把石頭還給石頭,讓勝利的勝利,青稞隻屬於她自己。


    「今夜我不關心人類,我隻想你。」


    作者有話說:


    ①費米悖論:引用自百度百科。


    ②海子《日記》:把石頭還給石頭,讓勝利的勝利,青稞隻屬於她自己。今夜我不關心人類,我隻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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