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奧灶麵
第60章 奧灶麵
雖說虎丘夜裏涼快, 不過蚊蟲過多,嗡嗡地擾人,且船板硬實, 阿夏勉強熬到了三更天,最後還是從荷花蕩中穿行回去。
困得她直點頭,從窗戶中回到屋裏,神遊似得跟盛潯告別後, 倒在床邊上就睡過去。
轉日她是被熱醒的,一大早從浴房裏出來, 挑著背光的地方走到堂屋裏。
方母和太婆坐在春凳上說事情, 兩個人難掩麵上的欣喜。
“娘,啥事這麽高興, ”阿夏彎腰給自己倒了杯冷茶, 小半碗下肚, 才轉過頭問。
“自然是好事, 我現在不與你說, 你先去把早食吃了先,我前些日子做的醬黃瓜好了, 就擱在那櫃子裏,”方母給她指明那地方, 轉頭又數落她, “你說說你, 有哪家小娘子跟你起得這般晚, 大半夜不睡, 今早我叫你都叫不醒。”
阿夏自知理虧, 是半句不敢應, 笑著趕緊往後頭走, 離得遠些還能聽見她娘的話。無外乎是到時你嫂子進門,你還懶著,可不是叫人笑話。
她裝作沒聽見,她嫂子脾性好著呢。
進了灶房裏頭才躲了個清閑,她從靠牆的氣死貓櫃中拿出一碟子醬黃瓜。那黃瓜原本翠綠且飽滿的皮,變得幹癟彎曲又黑到發烏。
對於阿夏,或是鎮上大多數人家來說,沒有醬黃瓜的夏日就缺了點味道。尤其是苦夏沒胃口時,單喝粥配一小碟切好的醬黃瓜,就能吃下去不少。
所以年年夏日,醬園的生意特別好,大把的人到各家出名的醬園裏頭打醬油,或是買些醃好的醬菜回去下飯。
她娘也是每年搶醬油的一個,她挑的是個做醬幾十年的醬園,那裏專賣母子醬油。按俗語來說,就是醬餅為娘,醬油為子,才有此名。
用這樣好的醬油,再挑黃瓜剛嫩時,還是乳黃瓜的樣子。摘下來把瓜秧蒂子全都給去除,洗淨後放到醬缸裏,一層鹽一層瓜。
醃時講究翻兩次缸,第一次翻缸在剛放黃瓜後的三個時辰裏,將黃瓜從頭到底換到一個缸內,好讓底下的鹽水化開,第二次則在半天後再翻。
等明日一早徹底出水後,鹽水混著黃瓜汁,把有些癟的乳黃瓜撈出,挑些洞眼稍小的竹籃子洗淨。
那黃瓜擺好放上去,上頭蓋著木蓋,再放點石頭把裏頭的鹵水全給滴個幹淨,泡到水缸裏把苦味和鹹味泡到差不多為止。
下入醬油、糖、大料等去醃它,不是說到這裏就萬事不管了,每日都得翻個兩次,十日才好出缸。方法醃的得當的醬黃瓜能放很久,且越放味道還越好。
醃好的醬黃瓜別看幹癟,實則咬下去脆著呢,咯吱咯吱地響,裏頭的水也多,最要緊的是不算鹹,甘鮮解膩。
有的醬園做醬黃瓜還是醬菜,都是重鹽重鹹,說是吃了好下飯,那真就算是鹹菜了。
阿夏就喜歡吃這樣的醬黃瓜,太鹹她喝粥都遭不住,等她磨磨蹭蹭喝完一碗粥時,額頭都出了不少汗。
她拿巾子沾濕擦著汗走出去,方母指著那外麵道:“我已經跟賣紅綢子那家說好了,到時候讓他們把鋪子裏最豔最好的紅綢給我送來,他們那花綁得俗氣,還是我自個兒來好。”
“這段時日可辛苦你了,”太婆拍拍她的手,一副老懷欣慰的樣子,“等小溪進了門後,還是得要你多看顧著點,我們可不能做那種磋磨人家孩子的事情。”
“哎呀娘,”方母笑道,“我當年進門來時,你也是那般和氣待我,我又哪會做這樣的事情。到時候我指定把小溪她和阿夏一樣對待。”
她們這兩個人啊,做了將近二十六年的婆媳了,從未紅過臉,彼此互相敬重對方,自然處得跟親母女似的。
阿夏挑了個凳坐下來,聽她們兩個互相吹噓。還沒聽過癮,方母那話茬就轉到她身上,“阿夏,晚間你隨我們去你小溪姐家吃飯,多跟她說說話。”
“今晚就去呀,”阿夏話裏有點驚訝。
“明天下聘,我們一家人今晚上門先商量婚期和旁的事情。畢竟明日隻有我去,又請了你五婆來,她是全福老人,這場麵還是得她出馬,再者有媒婆在,到時候就別扯皮了。街坊鄰裏看著不好。”
方母見她不明白,把這些彎彎繞繞攤開說給她聽。
還不忘對阿夏交代一番,“這女兒家在成婚前總會寢食難安的,你今晚也多多寬慰你小熙姐一番。把我們家的行事可以跟她多說說,叫她放寬心。”
阿夏被迫塞了一耳朵的叮囑,說到最後,她真是一個頭兩個大,隻能連連點頭,表明自己知曉了。
結果熬到晌午後,方母又把她拉過去,看看新做的衣衫哪件好些,選了件水紅色,襯得臉色好看這才放她出去。
阿夏累得癱坐在椅凳上,還沒歇多久就聽見外頭有響聲,轉過頭瞥了眼,見方覺淌著汗急匆匆地回來。
不由自主半靠起身子,調侃道:“哎呦,哥你這是連課都上不下去了?”
“少來打趣你哥我,”方覺抹了把汗,從書院疾步走回來可不就是大汗淋漓。
“我先去換件衣衫,出來再跟你說。”
他沒有跟阿夏說太多,就走到後院去了,回來時臉上帶著一層濕意。在阿夏身旁坐下,此時倒是慢條斯理地給自己倒了杯茶。
“哥,我瞧你這樣子,是不是對晚上見麵不緊張,”阿夏將手肘撐在椅子上,轉過頭問他。
方覺歎口氣,“你哪看出我不緊張了,今日跟那群小子講課都沒講好,還是請隔壁先生來幫忙的。”
阿夏很不厚道地笑他,畢竟難得一見她哥這模樣,哪怕早先去別的州府參加院試時,都沒見他有什麽反應,照舊穩當。
“你還笑,”方覺對她是一點脾氣都沒有,把喝了一半的茶放下。想起今日聽了不少那些先生家裏的事情,姑嫂相處得都不好,老是為著點雞毛蒜皮的小事爭吵。
他想了想後才開口:“阿夏,哪怕之後你嫂子進門,我也不會因為旁的事情就如何,以前我是如何疼你的,日後還是怎麽樣。”
隻差沒把話給說明了,別到時候跟因為嫂子進門,兄妹倆就生分起來,他也不想姑嫂處得不好。
阿夏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哥你說這是做什麽。”
她說完才想明白此間意思,當即樂不可支,不過她憋著笑,假做認真地問道:“好,既然大哥你這般說,那要是到時嫂子和我拌嘴了,你站誰那一邊?”
方覺聽完這個問題,皺起眉頭,好半天沒回答,畢竟這話真不好說,必定要得罪一人。
而後他才舒展眉頭,“我誰也不站,你們要是吵嘴了我就去把盛潯請過來,他護著誰我管不著,反正我就哄另外一個,之後再賠罪。”
“瞧你雞賊的,”阿夏屬實無言,她哥這腦子沒白長。
“彼此彼此,日後少問我這些不著調的問題,不然我也問你,你哥我和盛潯要是吵上了,你站誰?”
方覺把這個問題又踢回給阿夏。
“我當然站哥你這邊啊,”阿夏立馬說道,“我才不跟你一樣。”
畢竟到時候在盛潯麵前,她還能拉得下臉麵去哄他。至於她哥,小心眼。
方覺被她噎得無話可說,不過媳婦跟妹妹是真不好選。
兩個人時不時拌嘴,倒是熬到了去吃飯的時候,兄妹倆一個提著氣,一個反倒鬆了口氣,再坐下去,這人都要廢了。
一家人要出門前,方父還特意刮了胡子,又扯扯自己的衣衫,忙問大家,“我這樣穿著還成吧,可別到時候在親家麵前給阿覺丟臉。”
“好著呢,你可別問了,來來回回問了不少遍,人親家要是嫌棄,早就嫌棄你了,趕緊出門。”
方母沒好氣地白了他一眼,轉頭就問阿夏她今日這簪子帶得好不好,兩人屬實是半斤八兩。
一路乘船到了南家,因是書香門第,他家的山牆上刻的都是詩詞,門口上書一副對聯,太過於深奧阿夏沒看懂。
不過南家少有讀書人的那種迂腐氣,他們家人不多,日子過得也算清貧,夫妻倆為人都很和氣。
還沒等他們走上前,在門邊侯著的南母見著人,就滿麵含笑地上前來,“我剛想出來瞧瞧你們到哪了,沒成想,就見著你們過來了。”
“路上耽擱了會兒,反教親家母你好等,我們應當早些出門的。”
方母笑嗬嗬地回她,兩人在門口拉扯了一會兒。
“瞧我,這天熱的,見著親家就有說不完的話,都忘了先請大家進去坐會兒了。來,親家婆婆我扶著你走,”南母上前很親熱地扶著太婆往裏頭走,又說:“我家相公在堂屋等著大家呢,等會兒親家我們坐下來聊聊,飯請人在做了。”
“我們不急,我們不急。”
“不急那就好好說說,我家雲成今日也沒出門,阿覺你們兩個都是讀書人,應當有話說的。還有阿夏,你小溪姐在屋裏等你過去呢。”
南母這番話是把大家夥都安排的妥當,阿夏沒有得選擇,知道他們聊的又是她聽不得的,也沒有上去礙事。
反倒是從另一邊的木梯走上去,再轉個彎就是南溪住的屋子,她曾經去過很多次,算是輕車熟路了。
輕輕敲了敲門,屋內傳出一道輕柔的聲音,“是阿夏嗎?我沒鎖門,你進來吧。”
阿夏這才推門進去,反手將門給帶上,笑嘻嘻地問,“阿姐,你怎麽知道是我來了?”
南溪站起身來相迎,把自己坐的凳子讓給她,手指搭在嘴邊笑道:“也隻有你來,會敲四遍的門,我聽著聲自然就曉得是你來了。”
“也是,今日除了我們一家會上門外,可沒有旁的人來了,”阿夏笑,又低頭看她籃子裏的繡品,青綠色上頭有竹節,一瞧就曉得指定是他哥的。
“自己瞎做著玩玩,”南溪見她的眼神停留在那束帶上,語氣有點慌亂。垂著頭忙將那繡籮移到旁邊去,就這樣兩頰都帶上了淡淡的紅。
阿夏不忍心打趣這樣的美人,所以她岔開話,“這屋子有些悶得慌,阿姐你要不開個窗戶。”
她剛想去開那扇窗,南溪把自己的手按在上麵,聲音有著難以掩飾的慌亂,“別開這扇窗,它,它有點壞了,我們要不去茶室,那裏窗戶多,吹著風涼快。”
“好,那就去茶室,”阿夏鬆開手,實則她眼睛還挺亮的,低頭那一瞟就看得很清楚。那窗戶對著底下的院子,而她哥正在院子裏和雲成哥說話,看誰不言而喻。
到了茶室,南溪不自在地跟她賠不是,“我剛才,”
“阿姐,我曉得,”阿夏拍拍她的手,揚起笑道:“我哥今日才出來時,還在家中跟我絮絮叨叨,說待會兒來可要多在阿姐麵前多美言他一番。”
“他才不會這般說呢,”南溪捧著自己通紅的臉,垂下眼睫,小聲地道。
“那是阿姐你還不知道我哥這為人,我跟姐你說,他對這婚事可上心了。連聘禮的禮單都是他自個兒寫的,每樣挨個挑揀過,要是不好就大半夜拉著我去挑,挑得滿意了才肯回來。”
阿夏自然是大力說著她哥的好話,論拍馬屁的功力舍她其誰。
隻把南溪說的更抬不起頭,一會兒又眼巴巴的問她,“你哥,他真是這般做的?”
哪個女子會不喜歡未婚夫婿對自己上心。
“當真,比黃金還要真,”阿夏隻差沒對天發誓。
南溪攪著手上的衣帶子,頭略微抬起來一些,話裏卻帶笑,“你這張嘴,縱是假的都要被你說成真的。”
“阿姐,你這就是冤枉我了,”阿夏走到她旁邊,挽住她手臂,“我這說的可是真心話。”
反正她把話說的天花亂墜,到後頭都把南溪給逗得忍不住笑出聲。
阿夏沉思,就這樣她哥還怕她跟未來嫂子吵嘴,還不如擔憂他日後與嫂子的關係呢。
這般想了後,門外有人敲門,原是南母來送飯菜了,商議婚期這事女兒家不好下去,她就把飯端上來,又請求阿夏留著陪南溪吃頓飯。
阿夏自然沒有不應的。
端過那兩碗麵,忍著燙將它放到茶室的桌子上,她聞著這味道就知道是奧灶麵。也是極費功夫的一碗麵,在鎮上若非有貴客臨門,輕則都不會在自家燒這麵。
主要這麵比起旁的來,講究要更多些,正宗的說是要到這“五熱”才好。
五熱之一,碗要熱。那些碗都是放在沸水裏,等麵煮好後,才將碗給撈出,避免它被風吹涼,到時候這熱麵觸著,滋味就壞了些。
之二,湯熱。湯不熱,這麵本就是重油,一冷那油花就浮在上頭,冷油入口哪裏還算好吃。
之三四為油熱、麵熱,麵就是得水燙時放,不然很容易坨成一團,油熱是本該就熱。
最後就是澆頭熱,這澆頭冷,鮮味就差。且澆頭也決定了這麵到底是紅湯還是白湯的。
這紅湯麵可以說是紅油爆魚麵,是用青魚醃後再炸,放紅湯把堿水麵放下煮熟而成。白湯的澆頭是鹵鴨,用的麻鴨燉煮後切片,再倒湯頭煮麵。
紅湯顏色深,那是用黃鱔或是螺絲、魚頭,再加筒骨、老母雞吊出來的,濃油醬赤全給擱下,才湯頭紅潤,魚味滿口香。
白湯則色清透,畢竟老鴨熬出來的,旁的什麽也不多放,口感上更為清甜。且鹵的鴨是按秘法醃製的,從皮到骨到肉都是香的,肥嫩可口。
南母是一樣各端了一碗上來,阿夏和南溪對視一眼,兩個人幹脆相互往對方碗裏夾麵,她們口味還挺相同。
愛吃紅湯和白湯混合後的麵,一則覺得紅湯過於噴香,二則是白湯太鮮甜,若是兩者稍微混點,那剛好對兩人的胃口。
麵爽滑又筋道,湯底更加濃厚,既鮮又清爽,不顯得太過於油膩。
隻不過就算是在有涼風的夜裏,吃這麵也熬不住熱氣,她們兩個算是邊擦汗邊吃麵,吃到後頭各自都忍不住笑,模樣狼狽。
吃完不久後,南溪沒讓阿夏收拾東西,而是拉著她走回到屋子裏,知曉她再晚些就要走了,一時竟顧不得羞赧。
從那床前的櫃子裏取出一個木盒子,那裏頭全是顏色不一的束帶。她把這輕輕搭在阿夏的手中,說話的聲音也輕,“阿夏,勞煩你,把這捎給你哥哥,就說,”
南溪的話頓住,索性這夜深,也瞧不出她臉色有多紅,才又緩著氣把話給說了下去,“就說瞧他那束帶不太鮮亮,給我哥做的時候想起來,便也給他做了些。”
到底是皮薄,連真話都要搭在旁人那才說得出口。
阿夏當即點頭,寬了她的心,可乘船回去拿給方覺的時候,她是這般說的,“我嫂子可關心你了,說是那日瞧你的束帶一點都不鮮亮,怕你在同窗麵前丟了臉麵。便給你多做了幾條,讓你好換著帶,日後她還給你做。”
“哥,你瞧我嫂子多心疼人,你可要好好對待人家。”
方覺撫著那束帶,手指輕輕撫過,便將盒子給收起來,握得緊緊的,臉上的笑意遮都遮不住。
不過他說:“你可別誆我,小溪她必不可能這般說。”
隻說幾句話就得臉紅,哪裏會說這些來。
“那你不信就算了,”阿夏斜眼瞧他,白費她這一番苦心。
又給補了一句,“守著你那幾條束帶過日子去吧。”
“你這丫頭,我不跟你一般計較。”
方覺明顯心情很好,滿麵春風。
“婚期定在了幾時?”
“快了,冬初邊,日子到時候再挑個好的,近的來。”
阿夏看她哥的笑連收都收不住,一時想起盛潯來,這麽想著,回到自己屋子裏後,大半夜翻箱搗櫃搬出布料,準備給盛潯繡點東西。
不過睡下前總翻來翻去睡不著,哪怕睡下也被噩夢給驚醒。夢到海上的浪很高很高,就算沒有漁船側翻,她這心裏總不安穩。
驚醒後就呆愣楞地坐在床上,以前盛潯出海到從來沒有這般過,也可能當時她覺得就是個鄰家哥哥。
可現下她就開始為著個沒影的事情,成宿睡不著,心跳得也一點不平穩。詢問過有關新羅水道的事後,更是呆坐在那裏許久。
等向南家下了聘後,婚期也定了個大概的日子。阿夏第二日就撐著油紙傘,頂著烈日一個人乘船跑到千光寺裏,寺裏此時人也不算多。
她輾轉在小道上左拐右拐,額頭邊的碎發都叫汗給沾得濕透,才終於找到那寺廟裏專門求平安符的地方。
是個不大的佛堂,裏麵供奉的神仙阿夏瞧不出麵目來。可卻在那僧人問她,是不是要求最好的平安符時,她沒有猶豫地點點頭。
他們這裏的最好的平安符是十八兩,要是更為好的,那就要往百兩千兩以上走。這筆銀錢掏空阿夏的全部身家都拿不出來。
這十八兩都算是她全部的家底了,是過生時她哥和她爹塞的,還有大伯臨走時,也非得給她的,不然這銀錢也拿不出來。
她把那袋子零碎的銀錢放在桌上,低聲道:“勞煩幫我寫上,出海平安。”
“好,還可以在平安符上寫姓名的,小娘子你看?”
“那寫吧,”阿夏提筆在這紙上寫上盛潯二字。
僧人收了字後又說:“最好的平安符得大師開光過,七日後才能來拿。”
阿夏心知這事急不得,收了僧人蓋了印章的紙,又匆匆坐船回去了。
隻不過離著盛潯出海的時日越近,她好像出神的時日更多,甚至聽聞海船回來了,也沒有那般高興。
因要開始囤兩個月去新羅的米麵糧油以及其他,這幾日盛潯都隻能歇了工後來見她一麵。
以至於阿夏從寺廟取到那枚描繪著繁複圖案的平安符時,都隻是低著頭靜靜地瞧了又瞧。
她踏出寺廟的門後,不知想到什麽,又疾步走回去,找了個最靈的佛像虔誠地磕了幾個響頭。
她不貪心,她也隻求了一個願望。
保佑海船能夠逢凶化吉,平安回來。
阿夏想啊,新羅水道那般縱橫交錯,稍不留神就會觸礁,她希望這艘船能穿過那些暗礁風浪,平安地回到她這裏來。
起身回去後,都難掩自己知道那水道艱險後的鬱鬱不樂。
尤其才剛回到家中,方母就急忙地拉過她,“你這孩子去哪裏了,我到處找你都找不著。”
“我有事出去了一趟。”
方父在一旁打圓場,“好了,阿夏肯定有事情忙去了。你別急,好好跟孩子說。”
“成了,你要是有什麽東西要給阿潯的,去收拾出來,他們出海的海船提前到明日五更天出去。”
方母也是得知這個消息後,有些著急上火。
“不是說還有幾日嗎?”
阿夏麵上有著明顯的不可置信。
“最近察覺到天象有變,等不著立秋了,怕到時候多風多雨,不好趕水路,老把頭瞧的指定沒錯。你要是有,就去收拾,我跟你爹先去盛家幫忙,他們今晚有個餞別宴,幾家一塊辦的。”
方母說完後就急忙拉著方父往外頭趕去,隻留阿夏呆愣楞地站在那裏,
心不在焉地收拾好東西,走在路上時不時踢著石子,明明早先盛潯跟她說的時候,她還沒有這般失落的。
等走到了盛潯家中,那院子裏都站滿了人,大家係著圍布忙活著,歡聲笑語比以往少些,連買了海船的喜悅都沒有太多。
倒是小孩子無憂無慮地在桌子底下亂竄,到處跑來跑去。
從門裏走出來的盛母,今日麵色明顯不是很好,不過瞧著阿夏還是強擠出個笑容來,“阿夏來了啊,盛潯在裏麵,我去給你叫他,你們好好說說話。”
“盛姨,還是我自己進去吧,瞧您氣色也不太好,這段日子總得把自己身子照顧好。”
阿夏不讓自己露出難過的神情,她上前扶著盛母,是真的關心盛母的身子。
“好孩子,我都曉得,過了這兩日就好了,你快些進去吧。”
“那我去瞧瞧,”說完阿夏才進屋,才進去被堂屋那烏泱泱坐著的人給嚇了一跳,她站在那裏挨個叫人。
盛潯正從屋子後頭走過來,他瞧見阿夏明顯臉上有驚喜,趕忙給她解圍,“各位叔伯,阿夏是來給我送東西的,就不多說了。”
“那趕緊去吧。”
兩人分隔得很開,一前一後往裏麵走,不過才挨到牆角,等到沒人的時候,盛潯就牽起阿夏的手,握在手心裏。
“這段日子你是不是沒睡好?”
盛潯湊近瞧她眼底下的青黑,語氣有點心疼。
“我,”阿夏聽著一牆之隔的人聲,她搖搖頭,“不要在這裏說話。”
“那去我屋子裏,這樓下人多。”
阿夏打量著四周左右,都或多或少有人影穿梭,才點點頭,像做賊似的跟著盛潯走到樓上。
才剛進他屋子裏,盛潯就用手抬起她的臉,手指摸著眼角那淡淡的黑,他問,“是不是晚上老是不睡?”
“我睡不著。”
她是真的睡不著,離這個日子越近,心裏就有種難以言說的鬱悶,本來這夏時就悶得慌,如此更是沒得一個好覺。
“那可怎麽辦,”盛潯抱著她,“要是我在的話,還能給你哼個曲,說說航海的故事都成,可我,”
“一定得要去新羅嗎?”
阿夏問他。
“是得要去,”盛潯對她的情緒很敏銳,“怎麽了?”
他抱著她順勢坐在地上,輕輕抬起她的臉。
阿夏的眼尾有點紅,她緊緊攥著自己手裏的布袋子,她抬頭看盛潯,帶著哭腔說:“就要去新羅嗎?”
“可是我才知道,那裏水道很難走,連老把頭都有不少折在新羅回程的道上。我們不去那裏好不好?”
她越說,出口的聲音就越哽咽,這麽多日的擔憂全都化為淚珠,從眼角處一顆顆滾落,劃過臉龐,直直拍在地板上。
阿夏真的很少哭,她這次卻收不住,哭到眼尾泛紅,鼻子都哭得通紅。
盛潯被她嚇到了,手忙腳亂地給她擦眼淚,“別哭,不去那裏了,我們不去新羅了。”
“我,”阿夏抽噎著道:“我老是做夢,夢見大浪,我隻是害怕,你不要理我這樣無理取鬧的話。”
盛潯瞧她哭得滿臉紅,自然憐愛,取出手帕輕輕地給她擦眼淚,他都有點難過,“你一哭,我等會兒都要跟你一起哭了,你還沒見過我流淚吧?”
她老老實實搖搖頭,鼻子一下又一下抽著氣,這麽多年她確實沒有見過盛潯哭過。想著他哭的跟她一樣上氣不接下氣的樣子,一時又覺得有點好笑,忍不住破涕為笑。
見她笑了,盛潯鬆了一大口氣,把她抱到自己腿上,當小孩子一樣哄抱著,聲色輕柔地跟她講道理,“新羅水道是不好走,可我們要是走從平穀到承陽的水道間去,那暗礁就會少很多。我這段日子一直在跟去過新羅的舵手學,他們很多都平安回來了,這次也會跟著我們一起去一趟。”
他將自己的下巴擱在阿夏的頭發上,緩緩晃著她,“所以不要擔心,我們都是靠海吃飯的,你看上次我們去過海祭,海神會保佑每一艘從他這裏出發的船隻,保佑他們平安回到這裏。”
“更不用說,我還要回來跟你定親,那是我想了許久的事情。我又怎麽會舍得拋下阿夏,留在新羅不回來呢。”
盛潯的聲音裏滿懷憧憬,“等我從新羅回來後,我們兩個一起把隔壁的屋子裝滿好不好?我看過你畫的圖,有些東西我們可以出海去別的城鎮買,到時候等我們成親了,那屋子也裝好了。”
“你說好不好?”
阿夏縮在他的懷裏,悶悶地應聲,“但要你平安地從新羅回來,我才會答應你。”
“怎麽還是不高興,”盛潯渾身解數都快使上了,“要不我也哭一個給你看。”
“才不要,”阿夏抿著嘴,她從袖子裏摸索出一枚平安符,牽過盛潯的手放在他的手心。
她說,“既然我不能跟你一起去新羅,就讓平安符帶我去吧。它在佛前聽了許久,它一定能保佑你平安從新羅回來的。”
阿夏半坐起身,將那枚她編了繩的平安符掛在盛潯的脖子上,她跪坐著道:“你可一定要回來。”
盛潯此時真的有點鼻頭發酸,他凝視著這枚平安符,他伸手緊緊握住阿夏,頭擱在她的肩窩上,他很鄭重地說:“會的。”
兩個人這樣抱了許久,外頭的天色一點點變黑,屋子裏的光也一點點被吞沒。
樓底下有人在喚開飯了,各色的聲音嘈雜。
而阿夏卻不知道哪裏來的勇氣,她的聲音有點抖,“盛潯,你把頭低下來一點。”
盛潯不明所以,卻還是照做。阿夏的手指頭也顫,在黑夜裏摸索著觸到他的臉上,她的手很涼,讓他忍不住握住她的手。
阿夏的動作卻沒停,她很慢很慢地移到他的臉上,而後一點點壓低,直到徹底貼合。
她很生疏,生疏到挨上,便不再動彈,倒是這眼睛一直在眨,睫毛掃在盛潯的臉上,讓他忍不住翻身為主。
阿夏被他這起身的動作嚇了一跳,忍不住想要驚呼,可外麵的廊道上傳來一道腳步聲,並伴隨著呼喊,“阿潯,阿潯,要吃飯了,你人呢?”
她心都快跳出來,隨著腳步聲越來越近,阿夏甚至不敢呼吸,盛潯卻欺而上,挨在她的唇邊輕笑,“別怕,他不知道我們兩個會在這裏。”
那道腳步聲與兩人隻有一門之隔,外頭那人還敲了敲門,“阿潯,阿潯你在嗎?”
可盛潯正忙著堵別人的嘴,哪裏有空應他。
“算了算了,去別處找找。”
不過後來即使腳步聲遠去,阿夏也全然不知。
以至於這之後,她都覺得沒臉見人,且發誓一定不會在盛潯麵前痛哭。
當然那個晚上兩個人也沒下去吃飯,直到後麵,趁著人少點,盛潯帶她從後門離開。
阿夏趴在盛潯的肩背上,他則慢慢背著她往前走,“今晚送你回去後,你可要好好睡覺,別來送我。”
“為什麽?”
“我看到你我就舍不得走了,所以你別來。”
阿夏點點他的肩背,沒說話。
兩個人走在鋪滿月光的小道上,享受此刻的靜,以及接受這兩個多月的離別。
他們的影子合成一道。
盛潯在方家的門前把阿夏放下來,握住她的肩膀,像跟小孩子說話一般,“別不高興,等我出海回來。”
他的叮囑一句接一句。
“要乖乖吃飯。”
“不能哭,實在要哭的話等我回來哭。”
“老實睡覺。”
“我的信很快就會到,阿夏你在窗前掛個小桶,等明日起來,我的信就會出現在那裏。”
他念叨了很久,絮絮叨叨,直到聽見有人聲時,才不得不鬆開阿夏。
而阿夏跟他說的話是,“我會想你的。”
“所以要早點回來。”
“好。”
她看著盛潯在擁抱她後,漸漸離去的身影。
夜裏還是睡不著,她半拉開簾子盯著河麵,其實她知道,海船出海的方向不往這裏。
可阿夏就這樣站在朦朧的光影下,瞧著那寂靜的河水,蜷縮在一起的鴛鴦。
不久後,鴛鴦撲騰著翅膀往前遊,河麵泛起巨大的水波聲,劃船的漿板攪著水麵的波濤。
她手扒著窗台,臉快貼近那窗戶,她看見站在船尾的盛潯。
兩人在這窗欞格子的掩映下相望,甚至都沒說話,就隔著水,隔著窗。
海船劃得很慢,盛潯一直望著這間唯一亮燈的屋子。
這是在離別前最平靜最好的告別。
作者有話說:
又遲到了,本章還是發個紅包。
醬黃瓜和奧灶麵都參考自華夏風物app感謝在2022,08,08 20:04:37~2022,08,09 23:58:20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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