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大荒東海有靈山，山上千影成一人。
第十三章 大荒東海有靈山，山上千影成一人。
小蘭花覺得自己做了一個夢。
夢裏她遇見了窮凶極惡的上古魔尊。
他毀了她的身體、侮辱她的靈魂，然後利用她、欺騙她。她夢見自己與那個大魔頭一起看了許多奇怪的人，經曆了許多奇怪的事，她開始相信他，並且有點無法控製地依賴他了，她以為那個大魔頭隻是看起來冰冷，但在危急關頭，他都會救她性命。
可最後，卻是他用一個紅色的結界，讓她險些魂飛魄散。
她覺得這個夢真是太嚇人了。等她醒了，她一定要好好地和主子哭訴，主子一定會輕言軟語地安慰她，溫柔地給她澆水，耐心地給她清理盆中雜草，然後抱著她去院子裏曬太陽……
有一縷刺眼的陽光照進黑暗中。
小蘭花適應了好一會兒，才慢慢睜開眼。
屋外夕陽西下，最後一縷斜陽透過窗戶，正好落在了她的臉上。她正躺在一塊堅硬的木板上，睜眼就看見上方的房梁。
她想轉動脖子，卻發現脖頸僵硬。
這一瞬間，她以為自己真的還在天界司命星君的小院裏，是那株被種在盆裏、沒法自己移動的蘭花。她眼珠子一轉，瞥見一個黑影立在自己身邊。
“主子？”她叫。
“嗬。”
這一聲冷笑，宛如一根紮進太陽穴裏的銀針，小蘭花隻覺整個腦袋一炸，立時回過了神，什麽夢境幻影瞬間破滅。
“東方青蒼！”
小蘭花說這四個字，說得咬牙切齒。
東方青蒼往前走了一步，讓透過窗戶的陽光落在了他臉上。他並沒有如小蘭花期盼的那樣露出失望頹敗的神情，他如往常一般冷著一張臉，隻是黑色眼眸裏射出的寒光比平時更凜冽。
但她有什麽好怕的。小蘭花想，她已經占了這個身體，便沒什麽好怕的了。
東方青蒼抬手，在小蘭花腦袋上敲了兩下：“出來。”
小蘭花想躲，但是身體實在僵硬得不行，她隻好怒視東方青蒼：“你做夢！這是我的身體！你這個壞蛋休想讓我放棄！”
東方青蒼眯起眼睛。
小蘭花現在看見他的臉就不由自主地想到先前他布結界的模樣，登時怒從心頭起，厲聲指責：“東方青蒼你這個言而無信的大騙子！說什麽要給我捏身體，你根本從一開始就心懷鬼胎！你就是時時刻刻想讓我魂飛魄散、灰飛煙滅！壞蛋！”
東方青蒼盯著小蘭花，呼吸微微重了一瞬，他隱忍下來，沉聲道：“本座未曾想讓你魂飛魄散。”
“你那不叫想讓我魂飛魄散叫什麽？給我機會自生自滅嗎？”小蘭花冷哼，“你就是藏了一肚子的壞水，逮著機會就全往我身上倒，我再也不要相信你了。”
東方青蒼額上青筋微微一跳：“本座會給你再找一個身體，這個不行。”
小蘭花閉上眼睛不再看東方青蒼：“那我就待在這個身體裏，等你再造好一個身體再說。”
真當她傻嗎？
小蘭花心道，息壤都沒了，如果東方青蒼真的還有別的辦法再造一個身體，那他從一開始就不會大費周章地跑到這詭異的千隱山來。
“你出去吧，我現在不想看到你。”
話音一落，小蘭花的臉就被捏住了，東方青蒼掰著她的臉，把她腦袋扭了過來。
小蘭花一睜眼，就看見了東方青蒼近在咫尺的臉，也終於見到東方青蒼極力控製的情緒。他目光陰冷，神色晦暗：“小花妖，你當真以為本座如今拿你無可奈何？”
小蘭花每次看見這個樣子的東方青蒼都忍不住心顫膽寒，隻嫌自己膝蓋軟得不夠快，但今天卻不知是怎麽了，隻覺一股氣堵在胸口，上不去下不來，連東方青蒼這樣唬她也愣是沒有把這口氣給唬下去。
她衝口便道：“好啊，你要毀了這個身體便毀了吧。左右如今我是拿著這個身體做屏障的，你要是不看重這個身體，它也成不了我的屏障。我求你不求你、怕你不怕你，你心裏都有自己的打算。那幹脆我便不求了，也不怕了，我要做一朵有骨氣的蘭花，不給我主子丟臉！
“你就隨便處置我好了。大不了我魂飛魄散了，你想複活的那個赤地女子，在這個世間也沒有她的落腳處！”
話一出口，場麵有一瞬間的靜默。
小蘭花像是被自己的話嚇住了一樣。
東方青蒼眼睛微微一眯，手上的勁力也輕了一瞬。
小蘭花咬牙閉上眼，恨不得將自己舌頭咬掉。
最後這一句像是在使氣的話，她到底是為什麽要說出口啊……
便在兩人僵持之際，院子外麵忽然傳來了一行人的腳步聲。
小蘭花猛地睜開眼。千隱郎君來了！雖然他可能不是什麽好人，但千隱郎君既將她當作“寶物”，就一定會護著她的。讓他去和東方青蒼鬥，總好過她現在這個“癱瘓在床”的人和東方青蒼鬥。誰知道大魔頭會不會真的一怒之下就將這個身體毀了呢，剛才話雖然說得那麽決絕，但她到底還是想活著回去見主子的……
東方青蒼自是也聽到了腳步聲，他目光微微一凝，鬆開了鉗製著小蘭花的手，將小蘭花的身體用白布一裹，扔到了床上，拿被子蓋上。便在此時，敲門聲恰好響了起來。
不等東方青蒼說“進來”二字，已有人推開了房門。千隱郎君走了進來，他神色雖與平時沒什麽區別，但從這個舉動來看，卻是帶著幾分急迫的。
“身體……阿蘭的身體，可是造好了？”
東方青蒼坐在小蘭花身邊，盯著走過來的千隱郎君：“好了，不過目前四肢尚還僵硬，需要一段時間適應。”
千隱郎君看也沒看東方青蒼一眼，目光直接落在小蘭花臉上。但見她肌膚勝雪、五官精致，一雙眼睛水靈靈地動人，千隱郎君神色複雜地呢喃：“竟當真……成功了。”
看著他的眼神，小蘭花不禁想起前幾天他在她耳邊輕吐的“寶物”二字，隻覺有一條冰涼黏膩的蛇順著她的脊背往上爬。
她囁嚅著不敢搭腔，千隱郎君立刻關切地詢問：“阿蘭可覺得身體有什麽不適？不如我命人去把阿蘭的床褥布置得更加柔軟舒適一些……”
“不用了。”
小蘭花還沒開口，東方青蒼便先打斷了千隱郎君的話：“她就在我這裏睡。”
“哎？”小蘭花愣住，“什……”
東方青蒼根本不理會她，隻對千隱郎君道：“以息壤塑造肉身也是我第一次嚐試之事，並不知後續是否會有意外，所以我要將她留在身邊方便時時觀察。另外，太軟的床鋪對脊椎不好，她就睡我這裏。”
千隱郎君的目光這才落在東方青蒼身上：“東方兄既如此說，自無不從。”千隱郎君輕笑：“東方兄且將阿蘭照顧好啊，她現在，可是世間至寶啊。”
東方青蒼也眯眼笑：“我自然知曉。”
千隱郎君告辭離去，小蘭花縮在被子裏打量東方青蒼：“你把我留在這裏，不會是還想著將我的魂魄從身體裏拖出去，然後換那個赤地女子進來吧？”
“閉嘴。”東方青蒼輕喝了一聲。他閉上眼睛，耳朵動了動，聽見已經走出院子的千隱郎君輕聲說：“明日晚上動手。”他嗓音冰冷，“他不好對付，萬事小心。”
“大魔頭？”小蘭花奇怪地看著東方青蒼睜開眼睛，然後勾出詭異又奸詐的笑。
小蘭花眨了兩下眼睛：“你果然還想對我做不好的事！”
東方青蒼回頭看小蘭花，笑得十分惡劣：“這裏就沒有人想要對你做好事。”
是夜，天陰。
千隱山中一片黑暗，東方青蒼的桌子上點了燈，他坐在桌子旁邊，任由燭光將他的影子投在地上。
在他身後的床榻上，小蘭花在不安分地動來動去。她適應了一整天，但現在能做的動作也僅限於抬抬手臂、扭扭脖子，腿與腰還是不受她的控製。
這無疑讓小蘭花有些焦急與挫敗，特別是在她和東方青蒼獨處一室的情況下……
“別扭了。”東方青蒼頭也沒回地道，“沒有三天，你是無法完全適應這具身體並且靈活活動的。”
小蘭花哼了一聲，現在但凡東方青蒼與她說話，她便覺得心底有一股餘怒未消，幾乎是下意識地嗆聲：“你也沒有自己吹噓得那麽厲害嘛。造了個身體，讓人住進去了還得當好幾天的活死人。”
東方青蒼像是沒聽見一樣，端起茶盞自顧自地喝了口茶。待放下茶杯，他一回味，這才皺了眉頭。他心裏覺得奇怪，是從什麽時候開始，他對這個小花妖的冒犯，可以容忍到這種程度了呢……
推開茶杯，東方青蒼喝了點清水漱口，然後一揮衣袖，扇滅了桌上的火光，讓房間陷入徹底的黑暗當中。
小蘭花的心瞬間就提起來了。
隻聽東方青蒼的腳步聲在黑暗中不受半點阻礙地往她這邊走來，小蘭花陷入了徹底的驚惶當中：“你要幹嗎？”她徒然地扭了幾下。黑暗中，以她的視力根本難以視物，隻能睜大著眼睛向東方青蒼的方向痛斥：“你竟然想對一個泥腥味都還沒褪的、癱瘓在床的弱女子行非禮之事！你簡直喪心病狂！”
“本座向來便是喪心病狂之人，你今日才知曉？”
東方青蒼麵不改色地在床榻邊坐下。小蘭花嚇得麵如土色，便在她發愣的時候，東方青蒼的胳膊橫過她的胸前，溫熱的手掌貼上了她的臉頰，輕輕一用力，小蘭花的腦袋便不由自主地往旁邊歪了一下。接著，溫熱的呼吸噴灑在她的耳畔：“閉眼，睡覺。”
這種姿勢怎麽睡啊！小蘭花扭頭掙紮，卻覺東方青蒼的食指在她耳邊輕輕勾畫著什麽。
她一愣，忽覺耳邊傳來不同尋常的熱度，緊接著腦袋裏竟響起東方青蒼的聲音：“閉上眼。”
是傳音入密……
東方青蒼現在連傳音入密這種低等法術都要靠在人耳邊畫法陣才能實現了嗎？他為了不讓咒術纏身，還真是一點法力也沒留啊……
小蘭花一邊琢磨，一邊閉上了眼睛，接著便驚訝地發現，閉上眼後，東方青蒼的身影竟然出現在了她的麵前，小蘭花嚇得忙又睜開了眼。
但睜眼之後卻是一片虛無的黑暗，一時間，她竟有些分不清到底哪個才是真正的世界了。
東方青蒼顯然有點不耐煩了，捏了捏她的耳朵：“讓你睡覺。”
小蘭花心知東方青蒼一定是有事情要和她說，這才懷著忐忑的心情重新閉上眼睛。黑暗之中，東方青蒼立在她身前，神色冷漠：“你可還想走出這座千隱山？”
她要去找主子，自然要離開千隱山。小蘭花皺眉：“不然我待這兒幹嗎？”
“過了明日，你即便不想待在這兒，怕是也會被強留在此。”
小蘭花一愣。
“大荒東海有靈山，山上千影成一人。”東方青蒼冷笑道，“這座千隱山，隻怕應該喚千影山才是。”
“什麽意思？”
“先前本座讓你注意此處影子，你竟還未悟透？”東方青蒼道，“這裏的影子，全是有靈氣的，島上之人，全是影妖，那千隱郎君也不例外。影妖天生缺陷，即便修道萬年也未必能得一體。他那身體，與你前些天用的身體沒什麽兩樣，皆是陶土捏製而成。”
小蘭花一驚：“那他為什麽還願意拿息壤來給我造身……”話沒說完，小蘭花就反應過來，不由臉色一白。
那千隱郎君和東方青蒼一樣，都虎視眈眈地覬覦著她這具身體呢。
“可是……”小蘭花忽然想到一件不合情理的事，“先前他為什麽要說我是寶物呢？如果說他想要那具息壤身體，他應該說息壤是寶物，或者你是寶物才對呀。”小蘭花盯著東方青蒼，“畢竟你才是能把息壤做成身體的人啊。”
東方青蒼眯著眼睛笑：“是啊，他為什麽要這麽說呢？”
小蘭花一見東方青蒼笑就下意識地想往後退，但身與願違，一點都動不了。
“且不論這個。”東方青蒼轉移了話題，“千隱郎君明晚欲除本座而後快……”
小蘭花眼睛一亮：“他們能殺掉你嗎？”語氣聽起來竟有幾分小激動。
東方青蒼斜睨著她：“你道本座死了對你有好處？”他冷冷一哼：“你隻會成為千隱郎君的籠中雀。以後就別再妄想回天界了，等他搶去這具息壤的身體，你便用他捏的陶土人將就過活吧。待剩餘的息壤用完，你便如外麵那些寶物一般……”
小蘭花一驚：“那些寶物也有蹊蹺？”
“每個寶物裏都承載著一個影妖。千隱郎君倒是聰明，借寶物靈氣助那些小妖成形。”東方青蒼毫無感情地瞥了小蘭花一眼，“你日後便在納魂壺裏自求多福吧。”
小蘭花立即堅定地道：“你畫法陣傳音入密，一定是要預謀壞事的。你說，我聽聽看是否可行。”
“不指望你做什麽大事。”東方青蒼道，“記住這個陣符的畫法。”他說著，虛無的黑暗中忽然出現一道亮光，像筆一樣在空中畫下了一道符咒。
小蘭花皺起眉頭：“這符好邪氣。”
“本座畫的符，自是邪氣。”東方青蒼道，“桌上的殘茶中含有本座血氣，明日下午，為了將本座引開，千隱郎君必定會到此處來牽製你。到時候你沾些許茶水，找機會在千隱郎君身上畫下此符。”
小蘭花想了想，先關心了一個最重要的問題：“我這息壤之身，手指碰了水，會不會化掉？”
東方青蒼一哂：“你當本座連一個身體都造不好？”
得到這句回答，小蘭花點了點頭，然後才問：“這符畫在千隱郎君身上，會有什麽作用？”
“讓他爆體而亡。”
東方青蒼說這話時，語調森冷得像從幽冥地府裏吹出來的風。
小蘭花看了他一會兒：“大魔頭，你莫不是對之前在迷陣裏麵吃的虧，還心有憤恨吧……”
東方青蒼沒再理她，身影慢慢變淡，然後徹底消失。
小蘭花撇嘴：“還真是……睚眥必報。”
嘀咕完這句話，小蘭花兀自沉默了一會兒。在被東方青蒼欺騙之後，小蘭花覺得自己應該重新審視一下東方青蒼。這個上古魔尊，在很多情況下救了她不假，幫了她不假，但是在這些情況中，他幫她是為了幫自己，或者是被迫幫她。這個魔頭的本性始終未變，奸詐、狡猾、騙起人來麵不改色，報複心又強，他……
不是值得信賴和依靠的人。
她已經為自己的輕信付出了代價。東方青蒼用現實打她的臉真是打得毫不猶豫。
鑒於前車之鑒，小蘭花覺得自己這次不能完全聽信東方青蒼的話，她得有自己的打算。
她若是落在千隱郎君手裏，後果可想而知，但落在東方青蒼手裏就會有好下場嗎？
他遲早有一天會為了達到自己的目的將她擠出這個身體。到時候她一樣是孤魂野鬼，說不定比留在千隱郎君這裏還慘。
所以她得好好籌劃一下，給自己留條後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