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七章
老太妃喜熱鬧,雖是年紀大了,但仍可看出年輕時候是個美人胚子。
今日,她著一件銀朱紅細雲錦廣綾合歡長衣,頭上插了一隻鎏金花托包鑲橄欖形陽綠翡翠長簪,由幾個年輕美貌的婢子簇擁著,來到宴席處轉了轉。
她見過蘇念安,印象之所以還算深刻,是此前覺得,蘇家好端端的一個長房嫡女養成了那般畏畏縮縮的模樣,委實可惜。
可又聽聞蘇念安昨日當街砸了她的大孫子,老太妃頗為好奇。
她一眼認出了蘇念安,覺得與此前不太一樣,較之以往,更有精神氣兒,小模樣倒是標誌,膽子也夠大。
老太妃站在廊下,悠悠一歎,意味不明,“紫言,你方才說,蘇五娘子今日登門之後,在短短兩個時辰之內,已找過厲兒兩回?”
婢女紫言垂首,答話,“回太妃,正是。”
紫言會武功,是老太妃的心腹,傅時厲時隔十八年回京,老太妃自然命人暗中保護他。
故此,這才讓紫言瞧見了蘇念安兩次試圖接近傅時厲。
紫言稍作猶豫,又說,“太妃,那小娘子起初扒了世子腰帶,而後又假裝昏厥,險些倒入世子懷中,手段了得。太妃不可小看她。”
老太妃眸中掠過一絲詫異。
厲兒孤苦,身邊不能一直沒個貼己的人。與其給他找一個世家高門之女,還不如物色一個玲瓏心的小娘子。
老太妃好奇極了,“小娘子很是直接嘛,那厲兒呢?接受了麽?”
紫言噎住,“世子並沒有。”
老太妃鬱悶了,“為何會如此?按理說,蘇五娘子是好容色呀,厲兒難道不喜歡麽?”
紫言無話可說了,或許世子爺潔身自好吧。
老太妃笑笑,“賞。”
她從袖中取出一支喜鵲登梅簪,讓婆子送去給蘇念安。
紫言愣了,“太妃,這是為何?”
老太妃但笑不語,親眼看著蘇念安接過婆子手中簪子,又當場戴在了頭上,且還朝著她福了福身子,她老人家意味深長,“蘇太師的那個續弦可不是一個善茬。蘇小娘子有父親、兄長,可實則不亞於是孤女,她能安安穩穩活到今日,可見不是一個簡單的小娘子。”
一言至此,老太妃話鋒一轉,“關鍵是啊,她生得好看,瞧著小模樣,單是放在跟前看著,也是養眼的。”
紫言張了張嘴,再度無話可說。
老太妃年輕時候是個美人,對相貌十分看重,就喜歡長相周正之人。
不過……
她怎覺得,太妃十分想看到小娘子們撲向世子殿下呢?
*
這廂,蘇家女眷這一席上,連帶著蘇老太太在內,都看向了蘇念安。
不明白,為何老太妃隻賞賜了蘇念安。
莫不是,昨日的蘿卜砸出效果了?
蘇老太太麵色不悅,掃了一眼蘇家的眾位小娘子們,不過,在她眼裏,傅時厲並非是什麽良人,此人是罪臣的外孫,又無生母庇佑,饒是軍功無數又如何。
功勳多半是無法長久的。
蘇老太太的目標是宮裏的那幾位天潢貴胄,隻要蘇念安不礙著她嫡親的孫女嫁入皇家,她才懶得多管。
蘇念安摸著頭上的簪子,目送著老太妃走遠。
不免又想到老太妃後來突然暴斃,她很難不懷疑什麽,隨即又紅了眼眶。
這一世,無論是傅時厲,亦或是太妃,都要好好的。
洗塵宴結束,日頭太熱,蘇老太太早就拉下了一張臉,她不明白,為何太師今日非要讓她帶著小娘子們過來吃席。
眾人準備啟程離開時,蘇念安的身子越過蘇老太太時,哼了幾句曲兒。
她徑直往自己的馬車方向走去,並未回頭。
蘇老太太不知是怎麽了,忽然一陣頭昏眼花,通體生寒。
菜婆子一把扶住了她,“老祖宗啊,可是中暑了?速速上馬車回府!”
蘇念安爬上馬車,透過半開的車簾,觀察蘇老太太的一切狼狽之態。
繼祖母是慌了麽?
她唱的是青州歌謠,母親是青州安家女郎,也不知道這曲兒有沒有勾起繼祖母的某些回憶……
*
回到太師府,蘇念安在芙蓉苑翻箱倒櫃,卻是什麽有價值的東西都沒有找出來。
這座庭院是母親生前所居,看來,母親走後,蘇家把東西都清理的幹幹淨淨。
就連母親身邊的隨從也都發賣的發賣,驅趕的驅趕。
蘇念安一手扶著美人靠喘氣,一邊咬著唇,暗暗告誡自己,不可意氣用事。
拂柳走了過來,給她順氣,“姑娘呀,你可萬不能傷神,上回落水,還沒好透呢。”
蘇念安擺擺小手,忽然抓住了拂柳,她知道拂柳忠心,不然上輩子也不會陪伴她到死。
“姑娘,這又怎麽了?”拂柳憂心問道。
蘇念安附耳,“拂柳,今日天黑之後,你去一趟祖母的小佛堂,然後……點一把火。”
拂柳目瞪口呆。
五娘子素來溫吞忍讓,一直被苛待,被扣用度,也從不吱聲。
拂柳哪裏看不出來,蘇老太太從不把蘇念安當做正經小娘子。
就連她也被府上仆從欺負。
拂柳張大了嘴,緩了片刻,才道:“婢子……定辦到!”
她也不多問,仿佛放火可以幫五娘子出口氣。
而且,她總覺得五娘子自打落水蘇醒之後,像變了一個人,但具體哪裏變了,她也說不上來。
*
天幹物燥,夜幕降臨時,起了東風。
佛堂的火一燒起來,整個養心居都受到了牽連,一時間,闔府上下都在救火,各院的仆從急急忙忙從井中取水。
“走水啦!走水啦!”
蘇念安站在芙蓉苑的月門處遙望著養心居的方向。
上輩子,蘇府也失火了。
那晚大火撲滅,繼祖母一口咬定府上有災星作祟,經女道士算卦,把矛頭指向了她。
而那日,父親終於肯見上她一麵。
可前世,她過於懦弱,一度認為父親因為母親的死,而恨極了自己。她什麽都不反駁,堪堪受著“災星”的頭銜。
小半個時辰後,大火撲滅。
空氣中,濃煙刺鼻。
養心居的婆子匆忙趕來,“五娘子,老太太讓你速速過去一趟!”看著蘇念安的眼神都變了。
一切皆如蘇念安所料。
繼祖母不會放過任何打壓她的機會,加之,她今日故意哼起了青州的民謠,想來繼祖母更是忌憚她。
蘇念安理了理衣襟,粉色菱角唇稍稍一揚,劃過一抹微不可見的笑意。
到了養心居,女道士一番觀天象,又掐指反複算了算,很快就指出芙蓉苑的方向乃煞星所在,也是引起這場大火的主因。
蘇念安還能說什麽呢?
她甚至郎朗大方的看向繼祖母,瀲灩的大眼眨了眨。
蘇老太太以為自己眼花了,總感覺上一刻,蘇念安仿佛在衝著她笑。
蘇老太太又想起今日聽到的歌謠,她心髒一頓,再也不想見到蘇念安,吞咽了幾下,道:“五丫頭,不是祖母不待見你,你自己方才也聽見了,因你之故,府上才起了大火,三伏天在即,今年又是少雨水,為了咱們蘇家考慮,你暫時去法華寺小住幾日,吃幾天齋飯,也算是盡孝了。”
蘇念安站著沒動,精致的小臉上沒有任何不滿之色,亦或是抱怨。
她在等父親。
父親嫉恨她,鮮少願意見她。
除非發生大事,否則,他根本不會露麵。
蘇念安不說話。
蘇老太太越看她,越是心裏發怵。
須臾,門外婢女喊了一聲,“大郎君來了。”
蘇老太太麵色一沉。
蘇長安邁入堂屋,眼角的餘光淺淺的看了一眼自己的女兒,這便向蘇老太太行禮。
他是個正統書生,錦緞長衫,做儒士穿扮,身型清瘦,容貌俊朗。如今這般年紀看上去也就隻有三十出頭,但沒甚精神氣兒。
蘇長安與老太太簡單說了幾句。
而蘇念安也不反對去法華寺吃齋。
她今日的目的達到了——
見到父親。
母女兩人一同從養心居離開,蘇長安走在前頭,對身後的女兒視而不見。
一離開養心居,蘇念安往前小跑了幾步,勉強跟上了父親的步子,她伸出手,試圖抓住父親的手,卻被他一把甩開。
蘇念安險些沒站穩。
她能感覺到父親甩開手的力道。
這力道,無疑是父親對她的恨。
她真真切切感受到了。
那麽決絕,與冷漠。
父親恨她啊。
蘇念安原本不應該在意,可還是忍不住鼻頭一酸,修被人推入了水潭,她窒息,喘息難受。
“我也不想那樣的……”她帶著哭腔,“我也不想母親去死,若是可以的話,我寧願用自己的命去換母親活過來,我寧願從未出生。”
此言一出,蘇長安頓了步子,稍稍側過臉,但並沒有去看身後的女兒。
蘇念安心裏的話憋了兩輩子了。
她一直都知道父親恨她,她小心翼翼的活過,渴望著有朝一日,她也能像姐姐們那樣有父親疼愛。
“我叫蘇念安,名字是母親臨死之前取的。為何叫蘇念安呢?可是因為父親您的名諱有一個安字?”
蘇長安終於轉過身,這是他十六年第一次正眼看女兒。
蘇念安已淚落如雨,“父親,我叫蘇念安啊,母親的心思,您還不能明白麽?她把我生下來,是想一輩子念著您。”
言罷,蘇念安緩緩蹲下身子,雙手捂臉,低低嗚泣。
她還不能放棄,這輩子還有太多事要做。
蘇長安仿佛被什麽東西製住了,身子僵在當場,一動也不動。
傻孩子啊,他若是不找個人怨恨,他自己如何能活下去?
蘇念安,是他妻子用命換來的孩子。
他視她如命,可又恨她入骨。
很快,蘇念安抹了一把淚,她又站了起來,難得有機會見到父親,她抓住機會,直言,“父親可以怨我,可倘若害死母親的,另有其人,父親是不是應該替母親討回公道?”
蘇長安唇瓣發顫,“你、你是什麽意思?”
蘇念安神色堅定,“給女兒一些時日,女兒定能查出一切,屆時父親就知道最應該痛恨的人是誰了。父親可知,母親生產當年,身邊的心腹婆子去哪兒了?還有母親的那些嫁妝呢?父親難道不覺得,疑點諸多麽?”
夜風悠悠,空氣裏卷著殘餘燒焦的氣味。
蘇長安聽著女兒帶著哭腔的聲音,突然,如被雷擊。
這些年,他真的錯了麽?
他懦弱的縮在自己的殼裏,還不如女兒通透。
蘇長安啞口無言,這十六年沉浸在痛失所愛之中,他醒悟的刹那間,心髒抽痛,仿佛錯過了太多。
蘇念安眼下並沒有證據,話說到這個份上,是想讓父親早日醒來。
身後有婢女靠近,蘇念安擔心隔牆有耳,今日就點到為止,“父親,女兒明日一早就要去法華寺吃齋,望您多保重。大兄身子孱弱多病,或許……也有緣由,父親不妨暗中細查。”
蘇念安最後丟下一句,提著裙擺跑開了。
蘇長安怔在原地,如墜冰窟,好半晌過去,也沒能徹底回過神來。
*
翌日辰時,蘇府的馬車已經備好,蘇老太太那邊的意思,是恨不能蘇念安立刻離府。
蘇家公子們俱在太廟進學,初一十五才會歸來,二房唯一的女郎,被蘇老太太寄予厚望,眼下在靜妃跟前服侍著。
故此,隻有三房的三位娘子送她。
蘇念安上了馬車,對著三位姐姐擺擺小手,“我會在寺廟替三位姐姐求神拜佛,祈禱姐姐們早日碰見如意郎君。”
她此言一出,三位小娘子紛紛甩帕子。
“這個五妹妹!嘴巴倒是越發不正經了!”
“你可得仔細著身子,缺了什麽,讓人回府告知姐姐們。”
蘇念安笑著點頭,擱下馬車車簾的瞬間,眼眶卻紅了。
這一世,當真會與上輩子不同麽?
她有些茫然、害怕。但能再次見到那些在意她的人,她也甚是歡喜。
馬車抵達法華寺時,已經是晌午。
蘇念安下了馬車,一抬眼就看見幾匹駿馬跺著蹄子,在梧桐下納涼,那為首的黑色戰馬甚是眼熟,她一眼認出。
這不是傅時厲的坐騎麽?
作者有話說:
傅時厲:你怎麽來了?
蘇念安:那你為什麽來了?
傅時厲:你為了得到我,真是無所不用其極。
蘇念安:對對對,你說什麽都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