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章
“姑娘、姑娘!你總算是醒了!”
婢女拂柳的臉映入眼簾。
蘇念安愣了一下,伸出手觸碰她的臉,一開口,嗓音沙啞,“拂柳啊,你怎的年輕了這麽多?”
這肌膚細膩白皙,宛若芳華少女。
而下一刻,蘇念安又看清了自己的手,這是一隻纖細素白的手,雖是清瘦,但勝在肌膚細膩,指甲圓潤光澤。
蘇念安愣了一下,她正躺在秋香色素麵錦緞迎枕上,環視了四周,黑漆鈿鏍床上掛著的鏤空銀香球一晃一晃的,她頓時回過神——
自己正躺在深閨臥房裏。
無數記憶紛至遝來,她宛若做了一個冗長的夢,清楚的記得前世種種,但又真實的活在眼下。
她知道自己剛及笄不久,正值仲夏,家中幾個姐妹邀她去城西鄉郊賞荷,她素來不爭不搶,是蘇家這一輩小娘子當中最不起眼的一個,卻卻不知被誰從背後推了一下,當場落水,而一起落水之人,還有程家四郎。
她與程家四郎的孽緣,便是從前幾日開始的。
太師府為保清譽,索性與程家商榷妥當,讓她與程四郎定了親。
算著日子,親事還沒定。
蘇念安緩緩坐起身,拂柳不明白自家小娘子到底在說些什麽,忙扶著她靠在了迎枕上,“姑娘,你可嚇壞婢子了,這都昏迷一天一夜了。”
蘇念安笑了,“我沒嚇唬你,現在醒來的正是時候。對了,明日,戰神是不是要回京了?”
那遊手好閑的程四郎,她可瞧不上了呢。
如果沒記錯,傅時厲就在這幾日班師回朝了。
他是宸王府世子,卻被所謂得到高人揚言,是身負七煞之命,七歲被送去軍營曆練,數年血飲沙場,總算可以榮歸故裏。無人知道,“戰神”這個頭銜之下,他多少次折返鬼門關。
她的將軍就要回來了,她終於等到他了。
拂柳詫異,問道:“姑娘,你從不過問外麵的事,怎知宸王府世子要回京了?婢子聽說,這次傅世子凱旋而歸,已受封常勝大將軍呢,不過,他雖是身份矜貴,卻是命中帶克,都前後克死好幾任未婚妻了。”
拂柳一臉煞有其事的表情。
蘇念安唇角微揚,是即將久別重逢的歡喜之色。
她的將軍,才不是什麽七煞之命,他是這天下人的英雄,血肉之軀護了萬裏山河。
蘇念安生了一雙好看的桃花眼,眼睛裏有微光閃爍,像墜了半個銀河的星子,“去端參湯過來,我要好生補補,明日去迎接傅世子。”
拂柳愣了一下。
她從未見過自家五娘子露出過如此神采奕奕的神色。
五娘子天生體弱,太師府的老夫人是續弦,並非是五娘子的嫡親祖母,長房在太師府的地位堪憂,這麽多年來一直被打壓。
一碗水從未端平過。
五娘子的吃喝用度,不及二房與三房小娘子的一半。
等等……五娘子為何要去迎接傅世子?
蘇念安伸手在拂柳眼前晃了晃,“還愣著做什麽?還不快去取湯藥。”
上輩子,傅時厲教了她太多事。人活在世上,不能指望著旁人給與公平,一切公平都都要靠自己爭來。她再不是從前的孱弱五娘子了。
拂柳回過神,這便應下,“姑娘,婢子這就去。”
*
這廂,蘇念安蘇醒的消息傳到了蘇老太太耳朵裏。
她這便直接命人去芙蓉苑把人叫來,根本不顧蘇念安的身子骨是否能受得住。
蘇老太太,“五娘子既然醒了,就過來一趟吧。她與程家四郎一同落水,若是不盡快定下婚事,我蘇家清譽難保。”
菜婆子明白蘇老太太的心思,在一旁附和,“那程四郎雖如今沒甚建樹,可五娘子體弱多病,也已及笄,倒是能配。”
菜婆子的眼下之意,便是說,即便程四郎不算個才俊,但配蘇念安也是綽綽有餘,這無疑是不把自家小娘子放在眼裏。
到底不是蘇老太太嫡親的孫女兒,隨便找個人嫁了便是。
蘇老太太一手撫摸著額頭的鑲翠玉扶額,笑了笑,“五小娘子一出生就克死了她母親,如今又是一副病懨懨的模樣,早日嫁出去也好。”
管他什麽程四郎,還是陸六郎,能把這個災星嫁出去就行。
菜婆子又迎合一笑,“老奴這就命人去芙蓉苑請五娘子過來。”
*
從前,蘇念安畏畏縮縮,倒不是她當真性子溫吞,而是無人庇佑,她隻能示弱自保。
蘇老太太安了什麽心思,她哪裏會不清楚。
蘇家統共有五位女郎,眼下婚事都未定。放眼望去,京城尚未婚配的公子哥也就那麽數十個,周正的名門世家子弟更是少數。
宮裏那幾位天潢貴胄也正當適婚的年紀,可蘇家女郎不可能人人都有機會嫁入皇家。
先把長房嫡女隨便找個人嫁了,其他的女郎選擇更大。
若是換做從前,蘇念安定以最快的速度收拾好自己,再老老實實去蘇老太太跟前盡孝,她素來低眉斂目,遮掩一切鋒芒,隻求自保。
可今日,蘇念安飲下參湯之後,又小憩了片刻,覺得自己身子恢複差不多了,這才下榻洗漱,還讓拂柳給她篦發。
她看著銅鏡中的自己,有些開始期待明日與傅時厲的重逢。
上輩子,她全然不知,傅時厲為何會看上她。
是一見鍾情麽?
蘇念安可不敢保證。
銅鏡中少女,容色清媚,明眸皓齒,應該……算個美人吧。蘇念安在太師府被打壓太久了,她自己亦是分辨不清。
她特意換了一身鵝黃色撒花煙羅衫,下麵配了一條素雪絹雲形千水裙,擇了團鳳墜珠釵修飾發髻。
十六歲的小娘子,隨隨便便的一顰一蹙,皆是別有一番風情。
拂柳鮮少見自家小娘子這般打扮,不由得看癡了,“府上都說二娘子容色最佳,可婢子現在看來,姑娘你半點不遜色,比二娘子還要好看呢。”
當真麽?
蘇念安並非對美貌有執念,她隻是擔心明日突然去見傅時厲,他會不待見自己。
畢竟,這一世,她與他還從未謀麵。
她的將軍啊,這輩子,她定將自己知道的一切都告訴他,要讓他好生在這世上活著。
*
案台上的青鶴瓷九轉頂爐,正騰起嫋嫋青煙。
蘇念安很不喜歡這一股濃鬱的禮佛檀香。
傅時厲上輩子也用香,他告訴她,世人越是信奉神佛,就會越發癡於禮佛用香。大抵是罪孽深重,想要消罪。
蘇念安走到蘇老太太麵前,目光直直看著她。
蘇老太太愣了愣,被盯得頭皮發麻,這個五娘子今日倒是讓人眼前一亮,怎麽落水病了一場,像是更有精氣神兒似的?
一看見這雙眼睛,她就不免想到蘇家大郎那已故的夫人。
這對母女還真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蘇老太太心猛然一跳,沉聲道:“五丫頭,你既沒甚大礙,何故到了現在才過來?讓我好等!”
蘇念安精致的小臉,麵色沉沉了幾個呼吸世間,卻忽然咧嘴一笑,“祖母晌午習慣了午睡,我擔心會叨擾了祖母,故此,這才特意晚來了一些。看來祖母已經午睡結束了,我可真會算時辰。”
蘇老太太嚇了一跳。
這個笑意實在是始料未及。
要知道,蘇念安一慣懦弱卑微,沒有一絲絲長房嫡女的氣度,她此刻卻是頷首,腰杆挺直,如此一看,倒是身段曼妙玲瓏,天鵝頸白皙雪嫩,腰身纖柔。
蘇老太太沉著臉,癟了癟嘴,有些不耐煩,道:“五丫頭啊,你與程家四郎落水一事,已不少人親眼看見,祖母打算幫你說一門親事,你看著程家四郎如何?”
蘇念安噗嗤一笑,眸光晶亮,靈氣逼人。
蘇老太太又突然愣住,這個五娘子怕不是中邪了吧?
蘇老太太,“五丫頭,你笑甚呐?”
蘇念安稍稍收斂情緒,反問,“祖母,我可是太師府長房嫡女,哪能上杆子許配人家呢。再者,那程家四郎不學無術,容貌尋常,哪能配得上我,我可是祖母的掌上明珠。”
蘇老太太噎住了。
她幾時把五娘子當做掌上明珠了?
還真是口氣不小,竟直言程四郎配不上她。
不過,蘇老太太卻是無言反駁。
繼祖母終究不是親生的,可麵上也不能做得太難看。這些年也隻是私底下苛待了長房的一對兄妹。
蘇老太太冷笑一聲,“你與那程家四郎一同落水,可是不少人親眼目睹,你不嫁他,是清譽不想要了?”
蘇念安卻道:“祖母,我雖落水,但與程四郎並不在一個地方掉入水中,再者,我是婆子救上來的,與程家四郎沒有任何接觸,這也是眾人有目共睹的。總之,我不嫁程家四郎。”
“祖母宅心仁厚,總不能逼著我嫁人吧?我在家中女郎序齒老五,就算是要嫁人,暫時也輪不到我。”
蘇老太太被堵得啞口無言。
這個五娘子幾時變得這般伶牙俐齒?
還是說,這些年她都是在藏拙?
蘇老太太隻覺得自己被蒙騙了數年,她心中起疑,“你……”
蘇念安垂眸思量,她覺得這一世,自己無論如何得直接主動一些,她務必要再嫁傅時厲,如此才能護著自己,也護著他。
故此,蘇念安又給了蘇老太太一個天大的刺激,她笑著說,“祖母,明日傅世子就要回京,我仰慕他已久,孫女倒是覺得,傅世子與孫女的氣度,甚是相配。”
什麽叫氣度般配?
一個是弱女子,另一個是殺戮無數的戰神,哪裏般配了?!
時下民風開化,尤其是高門世家中人,女子公開傾慕男子的例子也不在少數。
蘇老太太覺得自己有些精力不支了,她抬手扶住了額頭,另一隻手指向蘇念安,不想這個平日裏卑微可憐的五娘子,還是個有野心的主兒呢!
竟然盯上了即將回京的傅時厲。
那可是宸王府世子,聖上親封的戰神,二十有五就已是威震一方的常勝大將軍,手握三十萬兵馬,就是太師見了他也得禮讓三分。
傅時厲七歲去邊陲,按理說,蘇念安與他素未謀麵。
這五娘子當真是落水中邪,竟生了這般野心!
蘇老太太不知是該笑?還是該怒?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俊朗梟雄自然也有傾慕者無數。
自打傅時厲回京的消息傳言開來,京城不少小娘子提前數日開始做香包,隻盼著傅世子回京遊街那日,她們好投擲香包。
蘇老太太隻當蘇念安是一時昏了頭腦,貪念她不該奢求的東西。
蘇老太太擺擺手,對這張臉清媚的小臉,眼不見為淨,“五丫頭,你且下去吧,對了,既然身子好了,就繼續給我抄寫經書。”
蘇念安以前為求自保,練了一手好字,時常給蘇老太太謄抄佛經,整晚熬夜也是常態。
可她如今不想巴結了。
蘇念安神色認真說,“祖母,您有所不知,二姐姐和三姐姐的字,較之我的字,更是奇俊秀麗,不如讓幾位姐姐謄抄。孫女有些頭疼,就先退下了。”
她福了福身,轉身離開了堂屋,背影靈活。蘇老太太好片刻沒晃過神來,一手指著外麵,支吾了半天沒說出一句話來。
“這、這個五丫頭,真真是……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