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第59章
胖子將孟黎送到客棧門口, 揮手自茲去。
孟黎站門口,揣兜無聲望著那輛軍綠色皮卡車消失在蒼綠裏。
等皮卡車沒了影子,孟黎仰頭望望天空, 頭也不回地走進客棧。
林佳坐在前台整理賬務,聽到動靜,她從繁瑣、複雜的賬本裏抬起頭看向門口,瞧見孟黎,林佳招招手, 跟孟黎搭話:“孟黎姐,回來啦。”
“想吃什麽,我去廚房給你做。”
孟黎看向林佳, 搖頭拒絕:“不用, 還沒餓。”
林佳合上賬本, 起身跟孟黎交代:“那行,你先休息一會, 等你餓了我再給你做。”
孟黎情緒平靜地點了下頭,頂著一身疲倦往房間走。
躺在床上,孟黎才卸下所謂的平靜,臉貼在柔軟的床鋪, 無力感遍布四肢五骸。
周華榮的死帶給她的衝擊力挺大,大到她現在才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麽。
天知道, 她看到陳碩安然無恙那一秒, 內心有多激動又有多後怕。
聽到槍聲那刻, 孟黎整個人都在顫抖,腳都站不穩差點打滑摔進溝裏, 要不是周生財眼尖急忙扶她一把, 恐怕她今天也走不出那座大山。
還好, 還好死的不是陳碩。
孟黎抱著枕頭,慶幸想。
—
半夢半醒間,孟黎被一道刺耳的手機鈴聲吵醒,孟黎閉著眼朝床頭胡亂摸著手機。
在枕頭底下摸到手機,孟黎連來電人都沒看清就按下接聽,貼在耳邊,嗓音夾雜著絲絲縷縷的困意:“喂?”
電話那端,孟南明溫潤、低沉的聲音漸漸穿過耳膜:“黎黎,是我。”
“剛聽你媽說,你打電話找我有事?什麽事?”
孟黎猛地坐起身,撥開臉上的頭發絲,緩緩睜開眼,這才發現屋裏已經漆黑,窗外也黑透。
勾腰打開燈,孟黎赤腳踩在地毯,人走到窗口,拉開窗簾麵色平靜看了看窗外漆黑的天,側身靠在窗台,盯著腳尖,嗓音輕且淡地說了句:“想讓你幫我找幾個人。”
孟南明頓了頓,低聲詢問孟黎:“什麽人?你跟爸說個大概情況。”
孟黎舔了舔嘴唇,不知道怎麽開口。
沉默了將近四五秒,孟黎聲線平緩說:“三個盜獵者,領頭的那個臉上有道疤,另外兩個,一個瘦高個,一個矮子。我不知道名字,隻知道他們經常在黑市出現,去名揚山裏盜獵。”
“爸,我從來沒求過你什麽。這次算我求你。”
“我要你幫忙找到他們,然後送他們進去。”
孟南明給孟黎打電話之前就打給其他人了解過情況,知道她想幹嘛,也知道她這段時間在西川幹了什麽。
孟黎頭一次跟他服軟,說不觸動是假的。
孟南明歎了口氣,沉吟道:“這事爸給你辦。”
孟黎心裏一股暖流劃過,她眨了眨濕潤的眼,緩慢開口:“謝謝爸。”
孟南明頓了半秒,說出後半句:“不過爸有個條件。”
孟黎抱著肩,情緒平靜詢問:“什麽條件?”
孟南明斟酌著說出自己的想法:“我要你馬上回北城,別再西川待了。”
“黎黎,那裏不適合你,北城才是你該待的地方。你的夢想是走向世界,不是拘泥於方寸之地,我當初同意你去西川是想讓你散散心,不是讓你囿在那自甘墮落。”
孟黎抿緊唇瓣,皺著眉拒絕:“我還不想回去。”
孟南明似乎早猜到了她的心思,他不慌不忙揭穿她:“是不想回來,還是舍不得那裏的人?”
“我交代陳碩照顧你,不代表他能照顧到做你男朋友。黎黎,你們不合適。就算我同意,你媽也不會同意的。”
“今天的事算你幸運,我不跟他追究,但是你這周內必須給我回北城。”
孟黎胸口起伏跌宕,她皺著眉,聲音不自覺地提了兩個度:“我說了,我不回去,別隨便拿捏我的人生。”
不等孟南明回應,孟黎掛斷電話,將手機關機丟在床上,麵無表情走進洗手間。
擰開水龍頭,孟黎低下脖頸,將臉直接懟到水流下,任由冷水無情撲在臉上、脖子裏。
衝了大約三四分鍾,孟黎清醒一點,她閉著眼睛關掉水龍頭,雙手撐在洗手台邊緣靜靜喘著氣。
僵持片刻,孟黎挺直腰杆,抽了張麵巾一點一點擦拭掉臉上的水珠,望著鏡子裏麵色慘淡的自己,孟黎抿了抿嘴唇,抹掉脖子裏最後一滴水珠。
丟掉麵巾,孟黎吸了口氣,扭頭走出洗手間。
睡不著,孟黎裹著披肩走出房間。
林佳還在前台接待客人,將近傍晚,客棧客人稀稀疏疏地回來。
孟黎沒打擾林佳,一個人安安靜靜坐在大廳沙發,捏著手機,低頭沒什麽情緒地望著空空如也的微信。
從山下下來到現在,陳碩忙到一條消息都沒有。
孟黎坐了幾分鍾,想起鄭秀英的潑辣突然坐不住。
她蹭地一下站起身,回房間隨便換了套衣服,拿上手電筒準備去找陳碩。
林佳見她整裝待發,一副要出去的模樣,緊張到上前攔住人:“孟黎姐,大晚上你去哪兒?”
孟黎停下腳步,回頭望望林佳,說出自己的目的:“我去找陳碩。”
林佳沉默片刻,手拉著孟黎,表情有些為難:“我哥交代了,不讓你亂跑。”
“村裏規矩大,尤其是白事上,規矩更大,忙的事很多,稍不注意就容易犯忌諱。我怕你不習慣那樣的場麵,人多眼雜,我哥又忙肯定照顧不了你,要不你別去了吧?”
孟黎立在原地,遲遲沒動靜。
林佳見她沒有反應,猶豫片刻,最終妥協:“你要去也行,我陪你一起去吧。”
“周靜姐平時對我很好,我本來也想過去幫幫忙。你等我打個電話,我找人幫忙看看店。”
孟黎點了點頭,人往旁邊一站,等林佳一起走。
十分鍾後,孟黎走在林佳背後,打著手電筒往周靜家趕。
路上靜悄悄的,有一段沒有路燈的路,孟黎走在漆黑的小路,跟著林佳的腳步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前試探。
林佳常常回頭看孟黎有沒有跟上,等她跟了上去,林佳又繼續往前走。
“周叔死得突然,按照鄭姨的性子肯定會撒潑,質問哥為什麽不救他。大伯去世那年,我媽、我姑忙著招呼奶奶沒在家,白事除了周叔幫忙,全靠我哥撐著。周叔來家裏幫我哥被鄭姨指著鼻子罵,當時客人挺多,周叔被罵得抬不起頭,我哥見狀連忙讓周叔回去。”
“周叔不肯,一直堅持到把大伯送上山。說實話,周叔家要不是有周叔撐著,就請鄭姨那德行,肯定在村裏不受待見。”
“我哥這次肯定是要親自送周叔上山的,天氣熱,希望日子不要看得太遠,不然大家都難熬。”
“還得請道士先生幫忙做法,按規矩,周叔人是在外麵沒的,人不能進家裏,靈柩應該得放在屋外。”
林佳習慣了村裏死人,也習慣了村裏的規矩,周華榮的死她雖然有所觸動,但和她也不是太近的關係,多少存了點客觀。
孟黎不懂這裏的風俗習慣,隻靜靜聽著,沒發表什麽意見。
時不時有鞭炮聲傳來,煙火在夜色裏綻放,染得整個天空都是紅的。
城區管控煙火,孟黎已經好久沒有看到過煙花了。
林佳看孟黎盯著煙火看,又說了幾個規矩:“斷氣的時候放鞭炮是為了告訴鄰居人沒了,請大家過去幫忙。其他時間也有各自的意義,上山前一晚招呼客人,很多有血緣關係的或者離主人家近一點的關係都會買炮竹彰顯身份。”
“有些人還會請先生敲鑼打鼓送別逝者。上山前三天需要做法事……”
孟黎沒聽懂,隻淡淡點頭表示聽進去了。
林佳看她不感興趣,多說了幾句:“我大伯去世我才幾歲,我哥一個人守靈,上山那天他舉著引魂幡走在最前麵。”
“怎麽說,大伯去世的時候我哥年紀太小,不少人都覺得他可憐,小小年紀就擔負這麽多。”
“我跟在我媽後麵,靜靜看著我哥,無論別人怎麽說,他都保持著不倒的姿態。葬禮前幾天他沒合過眼,直到葬禮結束,我哥才回到家,一個人關上門不吃不喝睡了一天一夜。”
“醒來跟變了個人似的,突然長成大人模樣,擔負起了整個家。”
林佳說到這無聲歎了口氣,像是在惋惜,又像是心疼。
—
剛到周家巷子口,孟黎就聽見了一道刺耳的爭吵聲。
孟黎忽地停下腳步,抬頭望向人群密集、湧動處。
隻見人群擁擠間,陳碩被穿戴著白布的鄭秀英用力推搡著,陳碩手裏端著紙錢,鄭秀英這麽一推,紙錢灑滿地。
陳碩繃著臉蹲下身默不作聲撿紙錢,旁邊無關人士全都在勸鄭秀英冷靜點,別亂來。
鄭秀英不理會,固執地推搡著陳碩,嘴裏一個勁地埋怨:“要不是你這短命鬼,老周怎麽會死!”
“你個挨千刀的,在山裏都不會護著老周,是不是故意想讓他死的!你自己看看,自己來看看我們老周死得多慘,那麽大一個洞,他是得多痛啊……”
鄭秀英之前一直忙活著喊人幫忙,現在才看到周華榮的遺體,看到的瞬間,鄭秀英受不住,胸口堵的怒氣、難受全都發泄在了陳碩身上。
潛意識裏,她認定了陳碩是那個打不還手、罵不還口的人,也認定他不幫忙才導致周華榮的死。
想到這,鄭秀英不顧親戚朋友的勸誡,人癱在地上,橫著驕橫的丹鳳眼,伸手指著陳碩,毫不留情罵:“你個挨千刀的、沒人要的!怎麽不是你死,偏偏是我們老周死,你還我們家老周!”
“你命硬,克死你爸不做數,還要克死老周是嗎?”
“怎麽是老周死,不是你死!”
早些年有個算命的給陳碩算過一卦,當時那老頭摸著他花白的胡子一個勁地搖頭歎氣,說陳碩這命硬,跟他親近的人都得橫死。
村裏人信這些,很快就傳了整個村子,尤其是陳碩他爸在礦洞裏突然出事後,更是把這事傳得神乎其神。
雖然大家平時都陳碩客客氣氣,可一旦涉及自身利益,全都躲得遠遠的,私下罵他是個瘟神,克死了他親爹。
陳碩全程一言不發,人蹲在地上一點一點撿起灑落在地的紙錢,避開鄭秀英走到周華榮的靈柩前,跪在地上替他燒紙錢。
剛燒沒幾張,鄭秀英忽然爬起身跑到靈柩前,當著陳碩的麵一腳踹翻燒紙錢的搪瓷盆。
搪瓷盆一翻,燒著的紙錢混合著灰燼四處揚,燒了半截的紙錢掉在陳碩膝蓋旁,火沒滅,烤得陳碩整個臉都是黃的。
旁的人見鄭秀英都不敢勸了,老的搖頭,年輕的歎氣,全都站在不遠處安安靜靜望著鄭秀英發泄。
林佳回頭小心翼翼看了看孟黎,皺著眉詢問:“孟黎姐,要不我們回去吧?”
孟黎衝林佳扯了抹笑,下一秒,臉冷下來,她撥開湊在前麵看戲的人群,慢慢走近陳碩。
在眾人看戲的目光中,孟黎走到陳碩身邊,手抓住他的胳臂暗自用力,試圖將他從地上拉起來。
眾目睽睽下,她繃著張精致白淨的麵皮,用力拽陳碩。
陳碩回頭一看見是孟黎,他皺了皺眉,順著她的拉扯站起身,滿臉不讚同地詢問她:“你怎麽來了?”
“先回去,我忙完了就來找你。”
孟黎處在氣頭上,連陳碩也懟:“我來看你,不可以嗎?”
陳碩拍拍孟黎肩頭的灰,低頭望著她,低聲詢問:“回去,等我處理完事來找你,可以嗎?”
孟黎不理會陳碩,回頭徑自瞪向一旁氣喘籲籲,叉著腰準備找茬的鄭秀英。
看完她四處張望一圈,見全是看戲的,孟黎吸了口氣,喉嚨裏發出一聲冷笑,她抬手直指鄭秀英,聲音又冷又硬:“你哪來的臉怪陳碩?”
“周華榮出事的時候你不也安安穩穩坐在屋裏打牌?出了事怪陳碩?你怎麽知道他沒有去救人?”
說到這,孟黎一把抓起陳碩受傷的手腕,咬牙怒罵:“你是瞎嗎?沒看到他手上被劃了刀,血還沒幹呢,這道傷口是他跟盜獵的搏鬥傷的,也是救你丈夫的時候傷的!”
“是你丈夫自己選擇的那條路,沒人逼迫他!他的死,我們都很難過,尤其是陳碩,但是不代表他必須要為他的死負責。”
“陳碩沒你想的那麽厲害,他就是個普通人,也會受傷也會痛。沒救下周華榮,我們大家都難過,但這不是你撒潑的理由。”
“人已經沒了,多說什麽都無益,你現在在這鬧到底是為了討個公道還是有別的目的?”
孟黎說到這,哽了一下,咬著牙反問:“你真的不是看陳碩好說話好欺負,故意撒氣,想讓他負責你們接下來的生活?”
“要錢是吧,多少錢,我來付。”
這話一出,鄭秀英臉色大變,像是被抓到尾巴似的,突然炸毛,顫顫巍巍指著孟黎想要罵她兩句。
孟黎舔了舔牙齒,冷著臉,毫不顧忌問:“五十萬夠嗎,不夠我再加。”
鄭秀英張了張嘴,剛要開口,陳碩忽然上前一把攥住孟黎的手腕,冷著臉盯住她,聲調降低兩個度:“孟黎,我之前就跟你講過,不是什麽事都能用錢解決的,你沒聽?”
“五十萬買一條命?那你跟那些殺人不眨眼的劊子手有什麽區別。”
孟黎腦子一懵,她扭過臉,不敢置信望著陳碩。
兩人無聲對峙下,孟黎眼中淚光驟然湧動,她梗著脖子,一把甩開陳碩的手,麵無表情點頭:“對啊,不然呢,五十萬不夠嗎。”
“人已經死了,你能讓他起死回生?”
說到這,孟黎抬起頭,直勾勾注視著陳碩,手指著鄭秀英大聲質問陳碩:“你不想要那五十萬,她呢?你敢保證她不想要?”
“五十萬是買不回來一條人命,但是能買一個平靜。”
人群外,周靜撥開圍觀群眾走到鄭秀英身邊,滿臉不讚同:“我們不需要那五十萬,孟小姐,請你離開,周家不歡迎你。”
孟黎扭頭倔強地望向陳碩,希望他給個說法。
陳碩緊繃的下顎線鬆了兩分,他臉部肌肉動了動,回頭看了眼林佳,低聲哄孟黎:“先回去,待會我去客棧找你行不行?”
孟黎冷冷笑了下,扭頭走出人群。
陳碩站在原地,目光落在那道漸行漸遠、倔強單薄的背影,心髒直直往下沉。
他有預感,有預感,孟黎這回是真生氣了。